长安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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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参与伯乐村村之[不一样]。


早些天深夜,我正准备关门,来了个小朋友,来过几次店里,认识,但不熟,应该是太阳城周边的。他买了瓶冰咖啡,忽然和我说,姐姐,我有一个相亲的女友,又有一个网恋的女友,不知道如何抉择。我心想,你这怕不是炫耀吧。不过看他确实挺认真的,就说,我个人认为,现实比网恋靠谱。他说,他觉得和网恋的那个更合拍,但以前她不太紧张我,所以又相亲了一个。我说,把脚踏两条船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我也是服了你。他分辩,本来我想和丫头好好恋爱,结果网恋那个知道我相亲后,又变得热烈了。所以我才问问姐姐你,讨个主意。

童童问,你给他支什么招?

没有,我就给他讲了个故事。我正色道。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司马睿渡过长江,在琅琊大族王导与王敦的支持下,于建业(也就是现在的南京)称帝,是东晋的第一个皇帝,史称晋元帝。司马睿有个儿子叫司马绍,有一天长安来了人,司马睿抱着几岁的司马绍接见了他,打听洛阳的消息。(洛阳是西晋开始的都城,后迁都长安),听到北方局势糜烂,司马睿觉得伤心流泪。司马绍见状很奇怪。司马睿想到这是自己的继承人,有些事情应该早早告诉他,就给他仔细讲解了为什么永嘉南渡,顺便考校一下这小儿的心性。司马睿说,这里是南方,长安在北方,你认为远不远呢?司马绍想了想,应该是不远的,没有天上的日头远,听说有人从长安那边来,却没有人说有人从日头那边来。司马睿感觉到很欣慰,觉得小儿非常不错。第二天饮宴时,司马睿就颇为自得地说,你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那才几岁的小儿都明白。说完叫侍臣抱来司马绍,把昨天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不料司马绍却说,还是日头近一些。司马睿有些尴尬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司马绍说,我出了门抬头就可以看到天上的日头,可是无论站在哪个高楼,我也见不到长安呀。

童童说,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有差距。相亲对象是现实,网恋女友是理想,但二者不可得兼。

唉,历史上司马家族真是一言难尽。无能的多,蠢的多。相比较,司马绍算不错的,被称作两晋时期唯一的明君。不过他的基本盘不好,衣冠南渡后,司马睿当皇帝,朝中诸事靠王导,对外军事靠王敦,整个朝廷王氏官员占了三分之二;这就是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王在马之前,皇帝就是个吉祥物,没什么话语权。你看不见长安这个典故,开始司马绍安慰司马睿,长安又不远,又不是远在天边,言下之意有能力是可以翻盘的,可以北伐,把中原从胡人手中抢回来。第二天,不见长安,其实是对第一天的补充。现在王室又没实权,要看琅琊王氏的脸色,不如先苟着,慢慢发展自己的实力。

你是要写猫的不一样吗?用一首诗延拓出小说?

不,写村长的,用一首歌曲延展为小说。喏,我打开WPS,就这个——

                          长安何至

现在想来,十七岁那年的决定多么幼稚。

我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小山村,家有几百亩良田,日子过得缓慢而又悠闲。每天去先生家的学堂上学,途经村口的那棵大槐树,树下青草萋萋,缀着晶莹剔透的露水,盛放着无数个乾坤。晨雾如同轻薄的纱,笼罩着渡口,一尾小船击破沉寂的河水,桨声欸乃,渔女轻声慢语哼唱着吴侬调,慢慢淌过小河湾,融入晨雾中。

“先生,我上次听货郎说,大唐最繁华的是长安城,有无数华美富丽的宫阙,玉宇琼楼,您能和我说一说长安吗?”我行了个叉手礼,露出央求的神情问先生。“长安啊,我也是当年随师尊游历去过。”先生抚着颌下须,一片神往。“那里是大唐帝国的中心,有一百零八个坊市,西坊有二百二十不同种类的店铺,最是繁华热闹;坊市间有卖酒的胡姬、跳胡旋舞的伎子、深目高鼻的大食人、白皮蓝眼的景教徒、黑如点漆的昆仑奴、温柔甜美的新罗婢……”先生描述的长安,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在我这少年心头铺展开来。

长安,长安,你是那天边的云,缠绕我的心,诱惑我的眼。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我依然每天上学,路过村口的槐树,看到渡口的小船。下学偶尔会随阿耶去田庄收租,或者帮阿娘算账。休沐日,会约上相熟的同学斗鸡,斗蛐蛐儿玩,依然过着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直至那一天,有客从长安来。

我还记得那一天旬考没有过,阿耶气恼我招鸡斗狗纨绔作派,罚我不许吃晚食。我独自爬上了屋顶,躺在屋顶的瓦片上,跷着二郎腿,咬着一根草,一枚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清朗辽阔的天宇。

客人与父亲言笑晏晏,相得甚欢。“那个斗酒三百篇的诗人叫李太白,当真是狂放不羁之徒。太过啦,太过啦,贵妃娘娘不过纤指一弹,他这一生恐怕仕途艰难。”这是客人的声音。“崔兄啊,你是不知道,圣人对贵妃娘娘有多好,为她造了一个花萼争辉楼,极尽华美不说。圣人还为贵妃娘娘制乐《霓裳舞衣曲》,那一天贵妃娘娘真的是美极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啊,从此世间无颜色。”我听到父亲羡慕的附和,“维斯盛世也。”第一次感觉到阿耶也有他自卑的一面,当然,换我也会自卑,那是长安最内里的皇城呀。“这都不算什么,崔兄,你很难想象,安大将军那个胡人,那么肥胖,居然把胡旋舞跳得那么轻盈,竟可与圣人贵妃娘娘同步呢!”

从此,我心中的长安画卷又多了座华美灿的皇城。那里诗仙李太白,有明皇和贵妃,有霓裳羽衣舞。

长安,长安,我一定要去长安。

天宝十二年冬,终于启程去长安。那一天,桥面结了霜,踩上去鞋底冰冰凉凉。踏上青石板,遇到一个姑娘,朝我粲然一笑,眉眼弯弯,蕴含着江南水乡的恬淡温婉。渡口送行的阿耶一脸愁苦,“在江南不好吗,非要丢下这一切去西北。”阿娘怨责道,却为我备好了炒米、肉干、果脯、清明茶、桂花酒,行李沉甸甸。娘子捧着孕肚,沉默不语,眼腔里噙着幽怨。我扶着她的双肩安抚,“等我在长安落地生根,回来接你同去”。我背上背着行李,腰间挎着宝剑,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五年。手扶舷梯,登上楼船,我义无反顾,长安,长安,我正向你走来。船启航了,朝食的炊烟在村落袅袅升起,飘散四野。渡口的三人,变成线,变成点,变成虚无一片。

从未出过远门的我看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路向西,在一座小镇上打尖住店,好风如月,好月如霜。秦淮河上,画舫轻舟,丝竹悠扬。疏狂书生,舞剑吟诗,解衣磐礴,靠着岸边的柳树下浅眠。江北一条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那口中喷火龙,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及幻术师化境的幻术。牡丹真国色,花开动洛阳,仕女云集赏花,想必她们回到家中,西楼而坐,便要架起绣绷,将这牡丹绣在绸缎上。一如我,将长安画在头脑中罢。一去长安万里遥,我只记得看过两次花开,记不清晨露打湿了多少次额间画。每离长安近一点,脑海中那幅长安画卷的层次便要丰富一点。因为我一点一点打听别人心目中的长安,一点一点地为长安增加线条与细节。

现在想来,当年我是多么的执拗与傻气。此时此刻,长安已经从我脑海中抹去痕迹。而故乡那平和的小山村却愈发清晰。唉,也不知道阿耶的身体是否康泰,阿娘的眼疾是否好转,娃娃不知是男是女,娘子有没有改嫁他人,更不知那座五百亩的庄子有没有被战火波及,是否依然种植着庄稼。即便一切如初,我也回不去了,路在我抬脚走过时,就断裂成为深崖,现在我只是在崖岸的这边眺望故乡。长安,长安,终于被深埋在崖底。

当我知道离长安不过十日路程时,我激动得在客栈里来回走动。客栈是消息集散地,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安禄山反了,贵妃娘娘被赐死,圣人去了蜀地避难。长安被叛军包围,进不去。我不顾客栈老板的劝阻,依然固执地走向长安。当我遥遥望着长安那雄伟的城楼时,被乱军裹挟,当了伙头军,辗转各地,成为好几个节度使的俘虏,却依然活了下来。

我这一生从未到过长安,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长安。我知道,即便我去了长安,长安也不再是我头脑中画卷里的长安,那代表着大唐荣耀的长安。我对长安充满了厌倦,所以不想去,也不会去。长安终究是幻术师变出来的,它或许存在,却并不真实。

如果有来生,我愿陪着阿耶阿娘,床前尽孝。陪着娘子,青丝白发。教导孩儿,安贫乐道。老死于那小山村,一步也不踏出。惟愿这战火早些结束,民生得到休养,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如今,请你们把席子包紧一点,再包紧一点,即便到了乱葬岗,好歹让我有个全尸。

河图《不见长安》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 露水未凝干

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 撑过小河湾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 想了一整晚

瓦下厅堂中谁又说起 纸上的长安

桥面像结霜鞋底冰凉 踏过青石板

擦肩的姑娘眉眼弯弯 笑得多恬淡

我背着行囊坐上渡船 扶舷回头看

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 升起又飘散

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 故事里的长安

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 山水路漫漫

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 看花开过几转

春夏秋冬风依次抚过 我发端

我路过小镇夜凉如水 天边月正弯

路过了江南看到书生 睡在杨柳岸

我路过长街熙熙攘攘 叫卖都宛转

路过了洛阳看到小姐 画楼绣牡丹

我渐渐开始每晚梦到 故事里的长安

长安城有人歌诗三百 歌尽了悲欢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 听风吹得暖软

可我为什么忽然失措 在长安

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 都不是我想象

我心中曾有画卷一幅 画着它模样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 湿了繁华沧桑

慌张人潮里我遗忘了 来时的方向

那年转身离去

水声远了河岸

村落是否依然

千万里外我怅然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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