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随着四合院的老宅一起坍塌,往事被压在废墟下,荒草占据了老地方,那一张笑脸,在时光轮转中,被遗忘。————题记
她乳名叫季花,正如所有名字一样,也许也寄托了她父母的美好期望吧!从字面意思,我只能理解为四季开放的花,可是,什么花是四季都会开放的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们乱取的吧,反正也没什么文化!”她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我,正如对所有事物都不去过分纠结一样,她并不为父母出去打工把她寄养到外公家而伤心,她的命运遵从那个时代所有留守儿童的成长方式——只被要求健康长大。
几代人的亲密互动,我爷爷和她外公,我父亲同她母亲,我与季花,都在这个古老的四合院成长。我们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父母都不在身边,都有个姐姐和弟弟,都是为躲计划生育硬撑着生出来却让全家人失望的女儿,她随母亲姓张,我们的名字都又只是一字之差。这些相同点,或许注定了将要发生的故事。
季花的出现让我终于不再每天为找谁玩而苦恼。小村里的人无法理解我随便乱捡破铜烂铁的行为,尤其是捡坟前的东西;更为我什么动物都敢抓而感到不可思议,会呵斥我用鞋带牵着猫都捉不住的松鼠遛着玩,他们的表情也像松鼠一样惊慌失措。妇女们都一致认为我会带坏她们的孩子,不管与我家关系多亲也会像看到瘟神一样扔出一堆脏话对我进行驱赶,为我封上一堆绰号,以便在与孩子谈论我时可直接代替我的名字,可即便如此,我身后却总是跟随着一群孩子,在村里到处闹腾着闯祸。
季花从来不像其它小伙伴会时不时的疏远我,她总是点头赞同我的所有主意,我对这个打小就认识的阳光一般的玩伴十分满意,把我所有的收藏和自认为有趣的事物分享给她,她都会饶有兴趣的和我一起探索。
“这颗石头是我从高桥河搬回来的,是不是很好看?”我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宝贝。
“好看,下次去高桥河,也叫上我。”她对我的生活似乎充满兴趣。
“我们去砍竹子做笛子吧!不吹还能装水!”我迫不及待展示脑子里的念头。
“走吧!我回去找柴刀!”她总是在我提出一个倡议后不假思索的配合我下一步完成,丝毫不顾及别人说的又多了个疯丫头!
季花插到了我们班上三年级,刚好半年前,我突然被新老师启蒙,破天荒的考了个第三名,往家里熏黑的墙壁上贴了一张金光闪闪的奖状。她外公终于默许我们混在一起,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大人们都说我们穿了连裆裤。
季花在学习上似乎还未启蒙,即使她比我大两岁,但成绩很差,我们形成了班上的两个极端,老师在批评她的时候总会带上我作对比,我第一次被当作正面榜样,却是去教训我最好的朋友。我主动帮助她,但她似乎对学习并不感兴趣,大部分的上课时间,我回过头都会看见她强睁着高频打架的上下眼皮,手指插在凌乱的头发里,托住会随时歪倒的头,趁老师写字的间隙闭上眼,又在老师说话时被惊得慌乱的睁眼望向四周。
我十分佩服季花的心态,她几乎每天都会当着同学的面因为没交作业或者考最后挨打,而下课后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大家玩成一片。季花的外公并没有精力关心她的学习,尤其是她外婆脾气很差,经常扯着嗓子把责骂她的声音穿过墙壁送进我的耳朵,让我心惊胆战,为她捏一把汗。
在我启蒙之前,也和她一样成绩很差,教我的张老师是我们村的老教师,经常在爷爷面前说我上课走神,他老派的上课方式总让我控制不住想睡觉。因而我总是在即将放学时狼狈的借橡皮擦赶课间作业,也总被留下扫地。还因为抄同村同学的作业害得他没交作业,在课后带着一帮同学从我书桌里翻出夹在里面的本子对我作出警告。那个时候上学成了生命里最恐怖的事情,我幼小的手掌在张老师的竹鞭的撕咬下长期红肿,每天都在惊恐中度过,害怕着一切与学校相关的东西。
幸亏这一切恐慌都在我被新来的年轻老师活跃的教学方式启蒙后彻底摆脱,但她却很难启蒙,小学六年一共换了五个班主任,老少男女,每一个好像都不适合她。我自然十分理解她每天将要面对的压力,总是为她感到担忧。
在家里爷爷只要给我个眼神我就会委屈的流泪,相比于自己的玻璃心,我有的时候会怀疑季花到底有没有自尊心,会不会感到羞耻和怨恨,又或许,她早已在每天的打压中练成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任何事物都伤害不了她脸上的微笑。许多年后我突然明白,她或许早已对那一切变得麻木,习以为常,放弃了应有的反抗,她唯一能做的,是在那些打击之外,保留自身的快乐。
季花喜欢扎着两个马尾,没心没肺的笑,她的手很小,手掌肌肤天生很硬,摸上去粗糙得像石板,掌纹深深的内陷着,而手背又正常,冬天经常会裂开,也或许因为如此,她写的字总是被老师嘲笑像鸡刨的。我总是好奇的挠她的手掌心说:“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做苦力的!这辈子就会享福的!”。
“但愿如此吧!”她笑着边回答边缩回被我挠的痒痒的手,然后伸过来挠我的胳肢窝,我们的笑声填充了四合院的每一处空间。
季花的外公从不缺她的零花钱,而我那时根本碰不着钱。她会在课间变魔术,把辣条或者方便面托到我面前,也会大方的分给大家吃,只是别人吃的时候,她总是聪明的捏住方便面袋子底部一角,只释放一点碎末任由大家抓着吃。那时候零食很稀缺,都馋,女生又喜欢扎堆,即便如此,一圈下来,她依然能剩很多,与我共享。
有一次,我和堂哥们一起在池塘游泳,被躲在田埂后割猪草的邻村女同学阿蓉看见了,于是我被人抓住了把柄,害怕她把这件事告诉同学,害怕学校里会有人议论我与男孩子一起裸泳,说我不知羞耻。那种担忧成了我整个小学最大的心里阴影和耻辱,我做梦都想去抹平阿蓉的记忆,我憎恨和她吵架总以此说事,于是在学习上互相制衡,又各自为首拉拢一些队友,刚好把班上女生分成两派,势不两立,形成了那个年纪无法化解的仇敌,互相冷战,不能有任何接触,包括课间玩游戏,做同桌,传作业本,都不允许。中间也爆发了多场多形式的战争,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典礼前夕,才化干戈为玉帛。
季花是我忠心的跟随者,有一次放学我们两队从校门口吵架到家门口,沿途的人因为各自到家而逐渐减少,我用从学校偷的粉笔在石头和树干上写着给阿蓉一派编的绰号,以此发泄愤恨。但第二天就以偷粉笔为由被告到班主任,他平时很宠我,但我因晚上干家务总顾不上写作业而被撤职了班长,对我印象减分。那天,班主任像破案一样把我和季花当作两个主谋定在讲台上,让我们面对面扯对方的耳朵,刚开始我们都轻轻的揪着笑,因为手上有汗,我把手指从她耳垂挪到了耳根,可能力度有点大,季花误以为我在扯她,便也开始使劲,于是我们俩就咬着牙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耳朵,仿佛恨不得把它们从对方脑袋上揪下来,直到我们都斗得通红,在全班同学的哈哈大笑中噙着泪水听到老师喊停。我们的友谊并没有因此受影响,晚上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红着耳朵一起回了四合院。
夏天的夜晚,我们一起躺在晒热了的青石板上仰望星空,找北斗七星。老人们在讲鬼故事,小狗时不时在我们脸上怼一鼻子,我们觉得十分满足。我在村里人眼中的印象也随着年龄和成绩的增长而变得正面,甚至会经常有人夸我干活厉害,并对比其它孩子都懒。季花为了和我在一起,主动帮外公干活,即便他们从未要求她干。有一次,我们在经常捡柴的森林里发现了两根下边缠在一起拐子树(学名枳椇),她兴奋的大叫:“好大一颗拐子树,你等着,我去给你摘!”。
“小心点,那树不好爬!”我话音刚落,她就麻溜的把柴刀穿过套满绳子的腰间,从岩壁滑下去,两脚分别踩一根往上爬。
“你继续捡柴吧!我弄完了叫你!”她知道我必须收集到足够多的柴火才能回家,而她想捡多少都是她的自由,所以每次找水找吃的这种事她都包了。
“啊!”我被一声尖叫吓得赶紧回头,只见季花左大腿刚好卡在树干之间,右腿也够不着地面,就那样悬在半空。我赶紧上去解救,两只树干像是要吃掉季花的腿一样,死死的咬住不松口,我每次费力掰开一点就被地心引力往下掉的更紧,由于崖壁上不好站立,我用柴刀当作杠杆吊着身子撬,又把她往上托,都丝毫不动摇,在比她大腿还粗两倍的树干面前,我们的所有挣扎都显得那么无力。
感觉上过了很久,季花的大腿由红变得紫了起来,我们都筋疲力尽,我用绳子固定住她不往下掉,她开始着急的哭了起来,我后来总是后悔,那时怎么不知道去求助大人,而是硬生生让季花被困了那么久。直到树在看了我们两个小女孩又哭又祈祷的挣扎后发了慈悲,终于放开了季花的腿,她揉着紫红的大腿瘫坐在地上,我们望着树干上发白的痕迹,又看向没吃着的拐子,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时间过的很快,我们都上了初中,却分在了不同的班级,我住校,她在街上亲戚家住,我们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分离,但周末还是会一起回四合院。那一天,我们从家里往学校走,她把一张折成卷的二十元面额展示在我面前
“外公给我这周的生活费!”她得意的说。
“天,这么多!”我不可思议的盯着她手上的巨款。
对于每周只有三块钱生活费的我来说,从我手上接触过的钱,最多没有超过五块钱,二十,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笔巨款。
“我能看看吗?”我对她说。
她把摊开的手掌平移到我面前,我小心翼翼的展开那二十块钱,激动的举过头顶看着,闻着,想要找出与我接触的一块钱的不同之处,季花并不嫌弃我的没见过世面,就像她从不嫌弃我没钱买零食一样,说道:“以后我每周都能有20块钱的!”
我羡慕的看着她脸上得意的表情,她似乎已经在脑子里安排好了这二十块钱的用途,把吃各种各样零食的画面了调出来了,并为此陶醉着。
初二的某个周日,季花特意在寝室外找到我,塞给我一颗从书本走进现实的荔枝,她熟练的剥开皮扔进嘴里,然后撑着腮帮子对我说:“我爸爸回来了!以后每个周末,我要回自己家住了!”。
“啊,他们都回来了吗?”我先是一阵不舍,又关心的问。
“我姐姐要结婚啦,弟弟也回来了!”她趴在阳台上,望着远处,从寝室二楼把嘴里的荔枝核吹到操场上,蹦得老远。
“那挺好,终于团聚了!”我为她告别留守儿童生涯感到由衷的开心,也期盼着什么时候我的爸妈也能回来。
后来那颗荔枝被我在书包里藏了一周,周五放学带回去给奶奶吃,奶奶让给了爷爷吃,虽然我并不知道它有没有坏,但爷爷在死前吃上了荔枝,而那不久,父母也都赶了回来。
初中很快就毕业了,我没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但被第二所录取了,季花什么都没考上。最后一次见她,是去校门口查成绩,她告诉我她想出去打工,因为她父母不愿意花钱送她读职高,也因为分数差的太多无法补钱上中学。她两眼放光的在我面前展望着出去打工要怎样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怎样摆脱家人的管束,我向往在她描绘的未来里,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成功后的季花,为她感到无比骄傲,也在心里期盼着她的未来快点到来!
至此,我们分别了,我去县城上了高中,一年只能回家两次,季花也不再住在外公家。高一国庆,我没见着她,只听说她母亲不同意她自己出去打工,正逼着她相亲,因为男方有两套门面房。我深知季花才17岁,怎么可以那么早就嫁人呢?第二年,从她表姐口里得知,她结婚了,我们共同的同学告诉我,季花被关在屋里哪里也去不了,她坚决不同意嫁人,一心想逃出去打工,但被其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还用脚踹,最后还是妥协了。
我十分唏嘘她的命运,为她感到不平,气得浑身发抖,更多的是惋惜,我知道他们亲手毁了她,毁了那双放光的纯洁的眼睛,毁了那张无数个瞬间都灿烂的笑脸,十分心痛,却又无能为力!
高三那年,我家盖好新房子,考上大学的我再回家时父母已经搬空了老房子里的家具,四合院里只剩她外公和另外一家,我知道季花在春节一定会回来拜年,于是在整个正月都在盼着她,却因为不知道她究竟哪天来而错过,往后的每一年都这样,我只能通过季花的亲戚和同学零星的打听她的下落,好像结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孩子,没过多久,又生了一个...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季花的外公在扶贫机构的帮助下也搬离了四合院,我们的老房子早拆了,只有她以前住过的老屋还倔强耸立着,我每年过年都会去怀旧,很多时候,我都十分想念她,我一直在盼着季花到我的新家找我,我想给她讲这么多年我从县城到省会再到首都的故事,告诉她我经常都在想她,想那个总是跟在我后面永远支持我的季花,那个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打击都永远乐观开朗的季花,那个照亮我生活的太阳让我生命更加完整的老伙伴。
我不知道季花是否也如我思念她那般思念过我,她或许也曾冲动的想要来找我,但最终被一些原因给劝退了,我不知道那些阻止她脚步的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她对自己的状况不满意,也或许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状况,又或者她很幸福,不希望我打扰。我曾经问到过她的电话,却始终没敢打出去,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害怕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也已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正如她不知该怎样面对我一样。
后来的岁月,我再没遇到过一个像季花这样与我无话不谈的闺蜜,总是会差那么一点默契和心照不宣。在不断前进的人生路上,每一次遇到挫折,我总会想起季花那张灿烂的笑脸,那眼里闪烁的光。在思念之余生出阵阵愧疚,那么多年,一直是她对我的好远胜过我对她。我多想,找到她,告诉她,当初我不是故意先使劲揪她耳朵的,祈求她的原谅;也想把现在的每一份喜悦,都分享给她;我更想,在她每一刻痛苦的时候,也有我的鼓励。我毫不负责的消失了这么多年,再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我不知道。脑子里构想过无数次重逢画面:我们相拥,就像那两棵互相缠绕的拐子树一样,紧紧拥抱,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亲近,还像幼时那样互相打闹,挠她的手掌心,躺在四合院的青石板上仰望星空,我看着她的笑,像一朵四季常开的花,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