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

       黄老三这辈子最得意的两件事,一是有杆好枪,二是有个好儿子。老三的那把枪虽然是老式的火枪,但是制作精良,有两米多长,乌黑油亮。装上一把铅弹,三十步内野兔应声而倒。别人的火枪,经常哑火。好不容易发现了猎物,瞄准了搂不着火,能活急死。黄老三的枪几乎枪枪响,只要近距离内发现了猎物,基本就握在手掌心了。火枪打的是枪沙,打出去能打一片。就算没有瞄太准,也能打到。就是野兔中了枪,踉踉跄跄的还能跑一阵。这时,就要放狗把它叼来。黄老三身边除了狗,还有他儿子小良,每当打中一个,小良比狗先冲出去,而且大多时候,都跑在狗前面。

       小良是黄老三的独子,从小淘气归淘气,但是体格结实健壮,手脚利索。十二三岁干活就能顶个壮劳力。从小到大,活没少干,学习也不差。今年十三岁,上初二,是班上的生活委员。

       黄老三有着村里唯一的一支火枪,这支枪除了给他家带来四季不断的野味外,还带来了村里人的尊敬。因为村民的菜园子都在村外几里处的地方,不免会有会有野兽来偷吃。尤其是在晚上,饥肠辘辘的野兔摸进了菜园,看到遍地的萝卜和白菜,东咬一口,西嚼一棵,乱啃一气走了,留给村民一个烂摊子。这时候,菜园的主人就该向黄老三求助了,“我说他三叔啊,我们家园子又被叫兔子啃了,到时候看看去吧。”黄老三自然满口答应,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晚上,老三扛起火枪,配好火药子弹。带着那只改造过的手电筒,叫上小良,出发了。淡青色的月光照在菜园里,老三和小良就藏在黄瓜架后边纹丝不动。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见白菜畦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老三和小良悄悄摸上去,根据声音确定了猎物的位置。老三把装满弹药的火枪举好,小良用手电筒对准声音发出的位置一按开关。老三改装过的手电筒用的是车大灯上的高亮灯泡,电源也换成了蓄电池,所以特别的亮。这么一照,猎物就会失明几秒钟。这时老三就开了枪,这次距离近,被击中的野兔没能再跑,只是在地上抽搐着翻滚了几下,就不动了。老三把野兔提回家,当晚就开膛破肚,兔皮晒干留着卖。兔肉洗干净了,仔仔细细剜出铅弹,炖了一锅,拿出一瓶白酒,边吃边喝。这次大概离得太近了,这只兔子被打成了筛子。实在是挖不干净,残留的铅弹咯了老三好几次牙。

        这是在夏天或者秋天时的打法,有点像守株待兔。有时候蹲了大半夜,兔子没等到,反而把蚊子喂了个饱。到了冬天才是主动出击,等到大雪积了两寸厚时。老三背上枪,左边跟着他的猎狗大黑,左边跟着他的儿子小良,到村外去找野兔的脚印。老三和野兔打交道多年,能看出脚印的新旧。只要看到了新脚印,沿着追,就一定能追到。因为兔子腿短,在雪里跑不过猎狗,有时连人也跑不过。只要追到了,几十步开外,老三气定神闲,举枪瞄准。一枪撂倒,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片殷红。有时兔子还能跑,老三杵着枪站着,笑眯眯的看着小良和大黑抢功。

        小良从小就是村里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都知道那杆神秘的火枪就挂在他家厢房的墙上,但是小良别说开,就连摸都没摸过几次。老三每次打完猎,把枪仔仔细细擦好挂到厢房里,然后锁上门,钥匙只有他才有。老三不是舍不得他的枪,而是不想让他的独子和枪打交道。他知道,枪,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了几年,进入了新世纪,小良长成了个俊俏的小伙子。市公安局开展了治爆缉枪的活动,散落在民间的管制刀具,枪支,炸药都要上缴。否则轻的罚款,重的要坐牢。老三想把枪交了,但是又真的舍不得。但是全村人都知道老三有枪,要是有人告了,那可就完了。后来,老三想了个两全的办法,把家里的另一支有毛病的高压气枪交上去,反正气枪也在收缴的范围内,然后在村里放话;我,黄老三,枪已经交了。从此再也不提打猎的事。

        黄老三私自把枪留下来的事,除了他没人知道。不是他信不过家里人,是怕家里人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祸从口出。老三在一天的晚上,等到家里人都睡了,独自摸到西厢房,拉开灯,用几个麻袋把枪包好,搬开木头垛,把枪压在了一块红松木板下。从此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老三就要半夜起来一趟,把枪拿出来,仔仔细细的擦拭一遍,然后涂上油。

        小良在知道他爸把枪交了之后,憋得要命。在村外经常能看到野兔,,貌似是自从老三交枪了之后,迅速繁衍了不少。原先有枪的时候,几十步内能一枪撂倒。现在甭说几十步了,就是兔子卧在你脚背下也是干着急。你刚要抓,人家后腿一蹬地,嗖的跑了,别说小良的两条腿,就是大黑的四条腿也被远远的甩在后面。对此,小良也想了不少办法,做过弓箭,磨过铁叉,小良的弓箭射出去不到二十米箭就要翻个跟头,估计就算射中了,连皮都射不破,何况根本不可能射中。拿着铁叉扎,还没等靠近,人家就早已逃之夭夭。要是扔出去,目标太小,根本扎不着,反而扎坏了人家不少白菜冬瓜。

        小良想了一圈主意,还是回到了枪上。有了枪,什么都好办。小良还以为他爸早已经交了上去,家里没枪了。去买,一是没钱,二是那事犯法的事,被警察知道了可不得了。最好的办法,自己做。小良小时候看见过他爸修枪,火枪的基本原理他懂。可实际做起来还是挺难,也需要个帮手。

        鱼二是小良打小玩大朋友,虽然父母都是教书的,按古人的话说叫书香门第。但是鱼二打小跟着小良混,翻墙上树,掏蛋摸鱼样样精通。鱼二天生手巧,会鼓捣东西。请他帮忙,再合适不过。之后的几十天,有时在小良家的厢屋,有时在鱼二家的门房。两个人敲敲打打,铁丝、辐条帽、皮筋、弹簧都用上了。枪托,撞针,扳机都做好了,买了几挂大地红,剥出来半瓶火药,却还缺了个枪管。粗细合适的铁管不好找。太细了威力不够,太粗了没那么多火药。小良和鱼二对此没少伤脑筋,每天在村里瞎转悠,眼珠子乱转,到处寻找合适的枪管。一天,溜达到小良家的鸡场时,鱼二的目光停留在鸡笼子上。原来鸡笼子是用铁管做的,只是细了些,还有就是鸡笼子都是焊在一起的,要弄下一节来,怕是不太容易。再不容易的事,到了小良这里也要做。半夜,小良偷着起来,拿上一节小锯条,来到他家的鸡场,嘎吱嘎吱锯了俩小时,手磨出两个口子,终于锯下来一节。可惜枪管太短,只能做把手枪。过了几天,鱼二也找到了枪管,是他家旧喷雾器上的。两人三下五除二的把枪装好,小良的枪托是用粗树枝削的,活像关东军的王八盒子。鱼二的枪托是用木板锯的,枪管很细,活像德国的镜面匣子。做完后的几天,他俩整天骑着自行车,穿着白衬衫,挎着枪在村里瞎转悠,活像敌后武工队里的夜袭队。

        小良偷摸做枪的事,黄老三早有察觉,从看见院子里那堆剥开的鞭炮皮就知道不对劲。小良和鱼二在小良家东厢屋里做枪托时,小良四岁的侄子撞进来了,看见小良在用着锯,扭头就跑了。小良说:“坏了,这下我爸知道了。”鱼二说:“怕啥,这崽子才四岁,他懂咱在干啥。”“嘿嘿,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小良冷笑了两声,略带讽刺的说。话音刚落,小良他侄子跑回来了,一板一眼的说:“我三叔说了,你再做枪打断你的腿。”

        黄老三之所以没有马上去管,一是因为他是村里的电工,最近低压改造,实在太忙,经常几天不回家。二是因为他以为小良只是瞎鼓捣,做出来的枪也打不响。所以,也就没太在意。直到那次在大队住了三天回到家,小良他妈告诉他说鸡笼子不知道怎么断了一根铁管,跑了几只鸡。老三看过了被锯断的鸡笼子,断口参差不齐,很明显是破钢锯条锯的,立刻想到了小良,跑到小良屋,翻出了床底下的枪和火药。然后,杵着烧火棍。在门口等着小良放学回家。小良还想狡辩几句,当老三掰开他的手,露出了两道深深的伤痕时,小良撒腿就跑。

        老三扔了棍子,把小良的枪管拆掉,等着明天到村头的修车铺焊回鸡笼子上。把剩下的零件一股脑扔到了灶膛里,半瓶火药洒在门外的河坡上。

        小良回到了家,上来就是两棍子外加三脚,幸亏有奶奶护着,老三才罢手。事情要是这么完了也好,可是小良已经感受过了开枪的感觉,打枪的瘾,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一旦放出就难以收回。开枪的瞬间,清脆悦耳的声音,震颤的后坐力,弥漫的烟雾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小良难以就此罢手,枪没了,还可以做,而且要做更好的。

        没过多久,小良找到了更好的枪管,大概有一米长,粗细正合适,是上好的无缝钢管。小良和生鱼说是从钢厂捡来的,不用说生鱼,换做任何人,用屁股想都能想明白,小良所谓的捡是什么含义,哪有把崭新的无缝钢管扔着玩的。生鱼不管这些,这的确是好东西,做成火枪,打猎肯定没问题。生鱼擅长木匠活,帮着小良做枪托,生鱼家没有长木板,小良家的西厢房里倒是有很多。小良家的门,生鱼不敢随便进,黄老三知道小良和生鱼一起混肯定没好事。一进门,老三就盯着他,仿佛是生鱼脸上写着个大大的“枪”字似的。正好这几天黄老三又要在大队里住,生鱼趁机来到了小良家,替小良找合适的木板。西厢房上着锁,不过这对于习惯走窗户的小良和生鱼丝毫不是障碍。蹭蹭几下子,两个黑影就进去了。

        生鱼翻开了几块落满尘土的木板,下面的的那块压着什么东西的松木板宽窄薄厚正合适,小良翻开木板,发现底下有个用麻袋片子裹着的东西,小良抓起那个东西,还挺沉。小良和生鱼屏住呼吸,剥开一片片的麻袋片,他们希望看到的东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黄老三的那杆老枪。小良从小看着这杆老枪长大,如今才第一次真正的握在了手里。舒适光滑的枪柄,乌黑油亮的枪管,精致灵活的枪栓,恨不得马上取来火药装满枪沙开上一枪。生鱼也是第一次与黄老三的枪这样亲密接触,以前只看过他背在肩上,第一次发现这枪如此的精致,比他的破枪强百倍。小良还算冷静,把枪包好放回原处,盖好木板,悄悄的溜了出去。

        自从小良知道了西厢房里藏着火枪之后,就开始四处寻找猎物。他也不敢把枪拿出去,只好在他家对面河坡的菜地里等。当时地里的白菜长得正旺盛,按说正是野兔来偷吃的时候,可是不巧的是等了很多天,仍不见猎物的影子。

        有一天,小良在发现白菜间有一个灰黄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动,再仔细一看,就露出了两个尖尖的耳朵。终于等到了猎物,午后困乏的小良马上从身体里冒出一股清爽的劲头。小良轻手轻脚的离开,跳到了西厢屋,扒开破木板,扯掉麻袋片,抱起火枪抄起火药瓶上了弹药。少了小良怕打不死,于是加了一点再加一点,一直倒了多半瓶,又抓了一把枪沙,用通条杵的结结实实。小良拿着枪,悄悄靠近了白菜地。真好,那只兔子还在,而且正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发现小良在靠近。远了,小良怕打不中,于是,靠近了一点再靠近一点,最后枪口都要靠近野兔了。小良既兴奋又紧张,原先,他只看过他爸怎么举枪,那时候他还小,提都提不动。现在他大了,长的结实健壮,终于能自己开一枪了。小良学着他爸的姿势举好枪,对准眼前的野兔,猛的扣动了扳机。

        一声巨响,惊醒了在不远处的村大队里午睡的黄老三。他感觉这声音很熟悉,像是他那支快十年没开过的老枪的声音,只是声音要大得多。老三想继续睡下去,但是心里不知为什么有这一丝不安。闭上眼,小良在西厢屋门前身影,守着菜地发呆的样子在他眼前晃,突然,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扔下被子,登上胶鞋,慌乱的朝他家的方向跑去。

        老三跑到他家对面河坡上的菜地时,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声炸雷在他耳边轰过。硝烟还没完全散尽,烟雾中,小良躺在菜地里,满脸血污,一只野兔躺在不远处,被打成了筛子,附近的一棵白菜被打的稀烂,老三的那支宝贝火枪掉在小良身边,枪膛已经炸开了。老三稍微愣了一下神,马上抱起小良,用尽全身力气向村头跑去,拦了村里人的一辆三马车,直奔县里的医院。一路上,小良的眼里,耳朵里流出的血浸透了老三胸口的衬衣。

        小良在手术室里抢救,老三和小良他妈在外面等候,泪水浸透了袖口。老三恨小良,怎么就找到了他藏得那么隐秘的火枪,拿出来玩玩,装什么火药,一装就装那么多,能不炸膛吗?老三也恨自己,当初一时糊涂,真不该舍不得把火枪交上去。小时候从来不教小良打枪,要是教过了,他也不会放那么多药。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多的不应该也没有用了。

        抢救结束了,医生说小良的命保住了,但是他的身上打进了几十颗铅弹,有几颗难以取出,一只眼睛瞎了,一只耳朵聋了,另一只也收到了影响,以后要带助听器。听过医生这番话,刚刚有了一丝平静的小良他妈又大哭起来。她的儿子小良,多好的一个孩子,现在却成了一个残疾人。

        黄老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面孔呆滞的像铁铸的一样。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撞来撞去,报应,报应,他杀生太多的报应。那杆老枪不再是为他带来光荣和尊敬的祥瑞,而是一个魔鬼,带来不幸的魔鬼。

        过了两个多月,小良出院了,黄老三为他安了最好的假眼,配了最好的助听器。这也花尽了他所有的积蓄,但他觉得这都是他欠他儿子的,是大势已去后的一丝微弱的挽回。刚回到家几天,家里就来了几个穿警服的,说是接到了举报,说是他家私藏着火枪。老三没有辩解,躺在床上的小良就是最好的证据,老三不知道以往和谁有多大的冤仇,还要在他无法愈合上的伤口上撒盐。老三从厢房把那只变了形的老枪拿出来,对其中一个年长的说:“已经坏了,你们愿意拿就拿走吧。”一个年轻的说:“现在晚了,私藏枪支要判刑的,跟我们走吧。”老三连忙把几个警察让进屋,打电话叫来了同村的警察老王。老王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来到了老三家,让老三把小良受伤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再给老三证明自从“制爆缉枪”后。再也没开过一枪。最后负责的警察说刑事处罚可以免,但是罚款不能免,过几天去局里交一万五千块的罚款。为了给小良治伤,老三已经花尽了所有的积蓄,但是对于这样已经是十分宽大的结果,他还能强求什么呢。

        几天的时间,老三跑遍了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东一千,西五百,没有一家能一下拿出万八的,乡下人的钱比人忙。凑够了一万五千块钱,老三赶忙交到了公安局。这时他的那杆老枪,正和废铜烂铁一起,送进了滚滚的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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