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
一
她叫仪琳,是金庸笔下最可爱的女性。
说她可爱,不仅仅是因为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身形婀娜、语音娇媚,更因为她纯朴天真、善良温婉、一尘不染,却又偏偏情不自禁。
仪琳的出场,像和风、像清泉、像美丽透明的月色,她一登场,就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连那位心胸狭窄、横蛮霸道的余沧海,面对这个如明珠般纯净无瑕的仪琳,也不由自主地深信这个小尼姑不会说谎。
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在见到令狐冲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她的那种喜气洋洋、情意绵绵、想入非非而又矛盾重重、盈盈娇羞、惊慌失措的那些喜剧性场景: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只听得令狐冲又道:“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
还有她为令狐冲破戒偷瓜那一节。
令狐冲受伤口干,需要喝水,仪琳想去找水,令狐冲却要她去摘瓜,一来她身上没有钱,因而不能买,二来附近没有人又不能化缘。令狐冲的意思是叫她直接伸手去摘来就是,但“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想向菩萨祷告,但又直觉到“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最后想到“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人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做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最后搞得眼泪夺眶而出,下了破戒下地狱的巨大决心,才终于摘下一个瓜来。
她是最信任令狐冲的,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定义他为卑鄙无耻之徒,她都坚信他的品格、他的行事、他说的言语都跟佛经上的义理一般板上钉钉不容质疑。
她理解他,跟随他,成全他,快乐着他的快乐,悲伤着他的悲伤。她受命去向令狐冲知会岳灵珊和林平之成亲的消息,令狐冲还没哭出来,她已经泪如雨下。
二
仪琳是最可爱的,却也是最可怜的。
她几乎从一开始就深深爱上令狐冲了,然而同样是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她这份痴情的爱恋将会永远无望,这爱情只能给他带来加倍的痛苦和不幸。
首先当然是因为,她爱恋的对象令狐冲,先是对自己的小师妹岳灵珊痴情一片,后又对日月神教的任盈盈钟情不二,他的心中至始至终都没有仪琳的位置。
所谓加倍的痛苦和不幸,则是因为她身为衡山派的小尼姑,而且自幼虔诚地遵守佛教师门的每一条戒律。破戒偷瓜尚且让她饱受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煎熬,更何况要面对这份远比破戒偷瓜更为严重得多的男女恋情?
依照她的戒律,她是不能面对令狐冲;然而依照她的情感,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能与心上人朝夕相处。
在佛祖和令狐冲之间煎熬的她,只能把自己的心事对“哑婆婆”诉说: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着他奔跑,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儿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这份无奈的相思不知陪伴仪琳度过了多少个日夜,而仪琳的爱在这份煎熬中已升华成了信仰。
就像她对哑婆婆说的那样:
不!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活,只盼他无灾无难,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
三
“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这是仪琳最让人心疼的地方。
她痛苦的根源是自己的身份,她是一个尼姑,是不能动情的。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对令狐冲心生爱意时,内心就极度挣扎:
〖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欢喜,到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望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 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
可见,这个时候仪琳自幼遵从的戒律和内心真实的情感产生了冲突。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个尼姑,是不能动凡心的!
然而,她为什么不能大胆一点?她大可以还俗,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何况,令狐冲对仪琳并非无情,书中写道:
〖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无半点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
令狐冲对仪琳更多的是爱护之情,这当然跟仪琳是尼姑有关。
如果仪琳还了俗,令狐冲对她的感情能否转化为爱情?谁知道呢?
但是,对于“还俗”这两个字眼,仪琳连想都不敢想,这就是她性格中软弱的地方。
还有一点,就是仪琳骨子里自卑,这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仪琳自幼出家,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母疼爱,当她把自己和岳灵珊、任盈盈这种大小姐比较时,一种自卑的心里就产生了,觉得她们都比自己美貌百倍,自己“怎么及得上人家”?
所以,仪琳都不敢在令狐冲面前表露她的情意。
最终,仪琳把一腔情意都化为了祝福:
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
......
仪琳虔诚如斯、深情如斯,实在是让人爱怜、更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