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书劫

一.

叶书书作为柳家的大娘子,过门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巡视柳家大郎柳岸的庄铺,柳岸父亲柳士廷在朝中任正二品户部尚书,功绩昭昭,显赫朝野,自是家大业大,风光无两。

柳岸拿出自己名下的产业的时候,着实把书书吓了一跳,而柳岸则靠在扶椅上兴味地瞧着她那惊诧的神色,才又缓缓道:“这还只是外地的产业,且还不论京中产业。”

叶书书扶额,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这哪是嫁的什么好亲事,分明是找个好管家娘子。

柳岸探头去瞧叶书书的娇容,愁容遍布,脸上没了生机,又想着俩人刚刚新婚,若是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反而不好。才又不打紧地说道:“这日子且长着呢,而且还有我,这些产业咱们慢慢查看便是。”

叶书书苦笑,口中顿时索然无味,眼下似是结了一层薄霜,随手翻查了几下,陡然发觉一份绸庄的产业,如今正是卢未在打点。

柳岸瞧叶书书看得出神,想是私下里也听说过这绸庄,便对着叶书书道:“这绸庄是前几天刚转到我名下的。”

二.

叶书书一行人在茶铺坐定,吩咐小二沏两壶上好的碧螺春,看那茶叶刚刚在碗底铺展开来,便闻见两个汉子正在言语。

两人嘴里谈论的便是现在的绸庄掌柜卢未。

小翠正要站起身来提那茶壶,叶书书朝她摆摆手,小翠默默坐定不再作声。

“你小子现在好生快活!现在可是咱们绸庄的大红人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替那卢未跑跑腿罢了。”说着话的人一脸阔气,脚搭在凳子上,一个人愣是霸占了一张长条凳子,嚼东西时嘴里发出铿铿声响,像是毛驴吃草。

“这绸庄谁不知道,那卢未是个傻子,要不是大哥你忙前忙后替那卢家打点,整个绸庄早晚败在那傻小子手里。”

满脸横肉一脸霸道的人笑着,嘴里咔哧咔哧嚼着豆子,脚打长条凳子上放下来,贼兮兮地朝那人使个眼色:“等这绸庄到了老子手里,你小子的后半生爷包了。”

对面那个瘦杆子一听便越发殷勤:“谢谢爷,谢谢爷!”大气地吆喝小二上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到底是老天爷眷顾大哥,让那卢老爷子死在了外头。”

对面一听撂下手里的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有些恼火,“爷这条命差点折在了那老爷子手上,要是等他从外面回来,爷这条命就要去喂狗了,哪还有今日的风光。”

“可不是嘛,咱们兄弟两个替那卢老爷子干了那么多事,那小道士不还是咱们处理的吗,后来可倒好,眼瞅着要把咱两个赶出庄子。”

此话一出,那壮汉子忙去捂住瘦杆子的嘴,四下里仔细瞧了瞧,眼打着瞅到叶书书一行人身上。

叶书书站起身来,吩咐小翠去付了茶钱。刚绕过一条街,小翠赶上来鬼鬼祟祟地说:“小姐,那卢老爷子不会是那人杀的吧。还有,那小道士……”

叶书书剜了她一眼,快声说道:“此处不比叶府,说话仔细些。”

又行了几步,叶书书转身豁然一笑,招了两个小厮去查那两人的底细。步子又缓下来,瞧那远处的盛荷开得着实好看,慢慢踱着步子又去瞧了几家的云锦。

这绸庄的绸缎布匹姹紫嫣红,像乘春盛开的花朵让人爱不释手。尤其是那云锦,自是花中娇贵,不像人间之物,倒像是出自天上织女之手。

街头的闲话都在议论卢老爷子的死,有说他肝火旺盛精尽而亡的,有说他强迫老妇人的,有说他自作自受作茧自缚的,话头话尾满是嫌弃。

徐徐地逛了几条街,就没换个谈资。

说来也是,卢老爷子的死也就是几十天前的事。

三.

卢老爷子几十天前还到过叶府谈生意。

小翠还见过卢老爷子死后的样子,赤身裸体,脸上无尽欢愉。

犹记得那天,天刚破晓,东方稍稍擦出一点鱼肚白,叶书书就开始起床洗漱。昨天答应了柳岸帮他打下手,要早做打算才是。

小翠轻轻地将叶书书的几缕闲发用手挽了挽,用翡翠钗子束住。仔细又瞧了两眼镜子,又将叶书书额头前的头发松了松,免得吊着眉头笑起来不自然。

叶书书本来脸就生得别致娇好,再加上小翠这双巧手儿挽就的发髻,看起来比画上的美人还要美上三分。

“小姐真真是生得漂亮,怪不得旁人老说小姐是九天仙女呢。”

叶书书微微笑了笑,抬手扶着发髻左右瞧了两下,方才开口道:“当初收留你的时候,连句整话都说不连贯,现如今,小嘴真是越发会说了。”

“小姐一会儿到了柳公子那,仔细柳公子连账都不会算了。”

主仆俩正三言两语地说着,嬉笑间闻见院内有妇人声传过来,便停下手上的活计仔细听去,一时间听见卢大娘那悍妇扯着嗓子在叫。

卢大娘是出了名的事儿婆,这一早来见定没有什么好事。

听得几下碎碎的步子踏近,便见那卢大娘大大方方爽爽朗朗地推开门道:“书书小姐,卢老爷过来了,让我请叶老爷过去。”

卢老爷是卢家绸庄的掌柜,大大小小的铺子开了无数,可谓是富甲一方。叶家与卢家常年有生意上的往来,可现如今,叶老爷在别处打点……

卢大娘瞧见叶书书为难的神色,开口道:“叶姑娘,前些日子听说叶老爷已坐船出去谈生意了,要不姑娘跟我走一趟?”

叶书书想着,卢老爷那边确实得罪不起,左右也不好拂了卢老爷的面子,便先应承了下来,“卢大娘,你且等我一下,我随你过去。”

卢大娘一听,正中下怀,脸上笑出一朵褶子花来。四下里又瞧见小翠,忙不迭地拉起小翠的手,“好姑娘,快去满月阁买些好酒好菜过来,莫要卢老爷挨饿才是。”

“卢掌柜现在何处?”

“自是在奴家那。”

这本来谈生意从没有设在他处的道理,但这卢大娘耍得一身好手段,硬说她和卢老爷都姓卢,没准儿还是亲戚,这亲戚过来哪有怠慢的道理,正巧叶老爷也别另请他处了,一道在她那吃酒谈生意,这沾亲带故的,自比他处说话敞亮些。所以每每卢老爷过来谈生意都要把酒宴设在她处,她倒是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自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叶书书心下觉得不爽,但也未露一点声色,只顾由她拉着往外走。走了几步稍觉有些不妥,正欲招上几个小厮,卢大娘眼疾手快,拉住叶书书的双手道:“叶姑娘有甚可担心的,老奴那里再安全不过,出了事还有老奴顶着。老奴的本事叶姑娘还不清楚吗?便是有五个汉子也未必能拦得住老奴……”

这话倒不假,前些日子卢大娘正在买菜,吆喝声中见四个汉子正扎堆说着卢大娘昔日的风流韵事,卢大娘上去就是一通臭骂,当日并未动手。等到第二日,四人的小摊刚摆好,卢大娘上去先推倒了张三的豆腐,复又掀了李四的水果,一把抢过王五的冰糖葫芦就往地上砸,更是将麻六子的布匹扯坏了好几匹,还都是时下最难得的云锦。气得四个汉子怒火中烧一哄而上,仔细瞧那卢大娘手里拿着棍棒正乱棍打过来,四个汉子头上吃痛受不住,眼瞅着卢大娘一路追着四人从东街打到了西街……

听卢大娘说着一通有的没的,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卢大娘的院子里,叶书书进屋一瞧,桌子上早已码好了满满当当的酒菜。那卢老爷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一瞧见书书姑娘进来,便殷勤地起身邀书书坐下。叶书书当下就觉得有点不自在,抬眼见那卢大娘立时就倒满两杯酒,嘴里叫好道:“饭前一杯酒,生意自是谈的好。”说着便将那酒递了过来。

书书觉得有点不妥,正要推脱,便见那卢老爷一饮而尽,对着卢大娘大声说了句“说得好”。

卢大娘见那卢老爷喝了那酒,便向叶书书看去,叶书书起身作揖道:“书书一个姑娘家,怎敢与卢老爷一同饮酒。”

卢老爷顺势说道:“你我两家是往来的生意伙伴,私下里也有来往,现下你这样说,可是要拿我当外人了。再说,就小小的一杯酒,叶姑娘都不肯赏脸吗?”

叶书书见推脱不得,只能勉为其难地浅尝了一口。

未曾想,这酒刚下肚,便觉浑身开始发软,胳膊也使不上半点力气,如一摊烂泥般只能瘫在桌子上。

卢大娘谄媚笑道:“叶姑娘真真是好福气,能得卢老爷赏识。姑娘也莫要想做无谓的挣扎,这酒只喝上一杯便要晕上两个时辰,姑娘刚才喝了一口,这药力怎么着要等上一刻钟才能散去,叶姑娘要早点想通了好好珍惜这一刻钟的机会才是。”

卢老爷心下大喜,没想到这美人这么容易就上钩了,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叶书书那娇小精致的脸蛋,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得光滑细腻得很,便阴笑着回话:“小娘子是识大体的人,哪像你这妇人这般鼠目寸光,现下不说话,想是已经想通了。”

卢老爷将书书的小脸蛋托在手里,正欲细细赏玩时,瞧那不知好歹的卢大娘还站在一旁,便急声喝道:“你还站在这里做甚!”

卢大娘登时嘴哑,悻悻地关上门,临了又贼兮兮地朝屋里喊话:“卢老爷想做甚便做甚,奴家给卢老爷守门子。”

叶书书心中气愤,瞧着卢老爷那一脸贱兮兮的样子便只觉得恶心,可奈何动也动不得,话也说不得,身子软得像滩水似的。

卢老爷瞧着叶书书那恶狠狠的眼神便越发觉得兴奋,也顾不得把美人抱上榻,索性图个省事将叶书书放倒在地,一脸猥琐地说:“小娘子请放宽心,今日你我二人既行了这周公的礼数,他日我定亏待不了娘子。”

话说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做的事却是十分让人不齿。叶书书心下大乱,眼睛四处瞧去,手臂尽可能往四下里去探,眼下除了笨法子,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这卢老爷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江湖老手,自是伸手轻而易举地勾住了叶书书的玉臂,遂咽了咽口水,又腆着脸皮道:“小娘子可要听话点才好。”

那卢大娘并未走远,就在那院子里坐定下来,忽然间听得卢老爷满嘴的浑话,心里替那叶书书羞臊,不由得又来了兴头,嘴里咿咿呀呀唱道:“我、我、我觑不得小池中一来一住交颈鸳鸯,听不得疏林外一递一声啼红杜宇,看不得画檐间一上一下斗巧蜘蛛……”

卢大娘正唱着,突的发觉屋内没了声响,便伸着脖子细着耳朵去听,约莫着听见那书书姑娘虚虚弱弱地娇嗔:“卢老爷,仔细身子。”猛然间又听见翻来覆去的响动。卢大娘自是知道卢老爷正春风得意,想着那叶姑娘确也是识时务的人,算不准日后这叶姑娘还会记自己的恩情。

闻得屋里翻腾过来翻腾过去,一刻不消,卢大娘轻抿了一口茶,咂咂嘴,心中感叹:没想到这黄土快埋半截的老头子竟这么能折腾,着实委屈了这姑娘。心里正感叹着,身后吱呀一声,转头瞧去,正瞅见那叶姑娘红光满面虚弱地走将出来,又缓缓抬手系上了衣服上的扣子。

卢大娘瞧着叶姑娘虚弱得很,便笑喳喳地迎上去扶住叶书书,又伸手指了指屋内。

卢大娘看那叶姑娘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暗自阴笑。看她顿了一下,随后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卢老爷睡着了。”

卢大娘直喜得哈哈笑,道:“姑娘真是讨的好福气。”

“大娘,等我一下。”

叶书书转身又走进屋内,端起桌子上的灌汤笼包,随后,轻轻地阖上门,拉起卢大娘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把那盘子放在桌子上,道:“卢大娘,替书书守了这么久,想必也同书书一样饿了吧。”

“我这老婆子,饿不饿的不打紧。”

叶书书自顾自吃了一个,又伸手将盘子递给卢大娘,道:“这卢老爷自己有个卢家绸庄,江南海北的开店做买卖,可膝下只有一个傻儿子,书书以后要是跟了卢老爷,那定是日日披金戴银吃穿不愁。若不是今日大娘有意撮合,这其中的道理,书书恐怕到死都明白不了。”

“叶姑娘今日明白这道理为时不晚,你好日子且还在后头呢。”卢大娘说到兴处,便伸手取了那灌汤笼包来吃,吃在嘴里,只觉得满嘴都是那汤汁,立时又觉得这笼包里的汤倒不像那汤,倒像那…卢大娘正想着,登时脸上一僵,身子一软便趴下了,嘴张着,却听不见声。

叶书书把卢大娘拖进屋,心下想着,小翠等满月阁的厨子做好酒菜取上酒菜也差不多要过来了。

外头的日头刚好,明明晃晃的,照在叶书书身上暖洋洋的。一阵风吹过来,又吹得叶书书身上一阵战栗。

未时,叶书书才见小翠神情复杂地回来,那神情看不出是惊还是喜。

小翠拉起叶书书的手,定了定神,一股脑地说道:“小姐,死人了,卢家绸庄的卢老爷死了,你道是谁干的?是卢大娘!我和满月阁的几个伙计都瞧见了,我们几个拿着食盒进屋一看,正瞅见卢大娘和卢老爷赤身裸体的躺在地上,不光这样,那卢老爷的血还流得到处都是。”

“可曾报官?”

“报了,报了,那满月阁的伙计立刻就去报了官,我是听完审才回来的。原是卢老爷在和卢大娘欢好的时候被卢大娘用凳子砸死的,那知县嫌卢大娘把公堂弄得一堂骚,案子一下子就审完了。卢大娘也真是没羞没臊,验尸的时候发现她的肚兜还在卢老爷的裤兜里头呢,听说啊,卢大娘为了尽兴,还喂了卢老爷喝了药,药渣子还在卢老爷嘴里呢。旁人都说,是卢大娘寂寞难耐强迫卢老爷,卢老爷不从,卢大娘恼羞成怒将卢老爷给砸死的,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好笑,所以说,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可不得结案嘛,人证物证俱在,卢大娘还羞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是自然,她吃的那个灌汤包子,可足足有两杯酒在里面。

小翠说了一通,好生口渴,便伸手喝茶,突的想起一件事,急问道:“小姐,你今天有没有去见卢老爷?”

“我本来答应了卢大娘要去的,可卢大娘打发你走后,又对我道:’小翠姑娘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不老奴回去先和卢老爷商量点事情,等小翠回来,再和小翠姑娘一同过来吧’,我想着她这话说得不错,便没有去,一直等你到这会儿。”

小翠听完长舒一口气,又打笑道:“小姐幸亏没去,去了怕污糟了小姐的眼睛。”

叶书书不再搭话,仰头望天,只觉得,白云静谧,青烟生辉。

四.

叶书书绕着整个绸庄逛了一圈,逛的头晕目眩,腿脚酸软,伸手揉了揉小腿肚子,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方才缓过神来。

灯下昏黄,窗外已然调成了黑色,四下静悄悄的,叶书书又想起白日里的事来。

正想着白日里吩咐出去的两个小厮还未回来,便听见外面熙熙攘攘地吵作一团。

叶书书开门走将出来,正看见小翠正在对着两个小厮训话,无非是训斥他们办事拖拖拉拉之类的。

那两个小厮莫名地吃了冤枉亏,便与小翠争执了起来。抬眼瞧见叶书书走过来,猴急地向叶书书澄清道:“不是我们哥俩办事拖拉,实在是王万王千这两个人大有可查。”

随即,其中一个小厮邀功道:“这王万王千本就是卢家的下人,一个月前,还被卢老爷子吓唬地要赶出府去。现如今,呵呵,卢老爷子一死,卢家能干的下人只有王万这一个,王万现在可是卢家的命根子。”

小翠嗤笑,快嘴道:“你倒是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小翠姑娘别急,听我慢慢说来……”

原来,自从卢老爷子一死,王万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在卢家颐指气使,只会在卢未和卢夫人面前装装脸,谁又不知道他是在做戏呢,卢夫人心知肚明,可就这样也不敢打骂他一句。

卢家的账是本糊涂账,卢老爷子生前也没少让王万王千两兄弟替他干坏事,这王万要是出去做出一点响动出来,便能置卢家于死地。

卢夫人虽心中明镜,但也只能由着他胡来,只期望自己和那傻儿子不至于捞不着一口饭吃。

一日繁盛,一日颓败,朝夕之间矣。

王万自拿住了卢家之后,日日留恋烟花柳巷,光是醉春楼里靠王万养活的小娘子便有七八个,还不论雅思阁、扶柳巷的。

王万的荷包也从来没空过。

顺带着王千腰杆子也硬了起来,在卢府也开始呼呼喝喝,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卢府里的人出门见了这两人便像见了瘟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可两人从来不拿自己当瘟神,到处跟人打招呼显摆。

就连最西头卖炊饼的武大家一天也能和这两人打三四个照面。

这卢老爷子才驾鹤西去两月未足,卢家已是时矣,事异了。

叶书书听完两小厮的回话,心下大喜,爽声道:“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卢家要账簿来看,对了,不要声张。”

五.

翌日,叶书书在卢家院子内坐定悠闲喝茶,卢夫人一脸不情愿地在院内陪坐,四下里站满了身材魁梧的汉子。

卢未摇着叶书书的胳膊,一脸天真地说道:“仙女姐姐今日就不要走了,未未养了一池子的鲤鱼,每日三餐喂着,今日撑死了两只,正好炖了给仙女姐姐吃。”

叶书书看他身子纤细,一脸痴相,说话嘤嘤呀呀,此时正瞪着眼睛等着她应允,叶书书帮他整了整衣袖道:“那姐姐今日便不走了,卢夫人意下如何?”

卢夫人一把拉过卢未,恶狠狠地说:“柳大娘子带人进来的时候,可没问过我的意见,如今这主又不是我说了算。”

卢未一听高兴地拍拍手,自顾自一股脑地说道:“我先去将鱼捞出来,再吩咐厨房磨尖了刀,刮鱼鳞,剁成块,再仔细大火炖了。”说完便兴冲冲地往后面的鱼塘跑去了。

昨天的那两个小厮押了王万王千过来,一路上两人骂骂咧咧,引了不少的人来看。

叶书书呷了一口茶,回了回味,缓缓说道:“这绸庄的账本我看过了,里面无故亏损了五千多两,你们今日若是能补上这亏空,我便放你们一马。”

王万大笑:“小娘子,我这绸庄碍着你什么事了,即便是你太爷爷也管不了这绸庄。”

小厮上去踢了他一脚,王万跪倒在地。

小翠厉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可是柳大娘子!”

王万和王千登时嘴哑,王千遂顿了顿神才笑吟吟地开口:“原来是柳大娘子来查账,我昨日里在茶馆里见过大娘子一面,当时就觉得大娘子是仙女下凡活菩萨转世。”随即又腆着脸说,“大娘子可以仔细核对账本,这上面的账可都是对的上的,我们二人可是一分没拿。”

叶书书笑笑不说话,只见小翠上前来,“放你的狗屁!账本上写的与叶家的、刘家的、王家的…交易我们都派人查过了,压根就没有那么多交易,还敢在这里跟我们耍嘴!”

王万王千听完瞬间没了嚣张气焰,这两人本来就是小厮的命地痞无赖的性格,像做假账本这种事自然是做不来的。两人屁滚尿流地爬到叶书书跟前,一口一个“饶命”,几个小厮拉住两人,仔细用绳子捆了。

王万见求饶不成,便威胁道:“卢夫人今日若不救我,明日公堂上我便拉你陪葬!”

卢夫人慌了神色,见四下里都是人又张不开嘴。

叶书书把手附在她的手上,轻轻道:“夫人还祈求恶人为善吗?即使今日他不说,又怎知他明日不会说。今日他要的是银子,怎知他日不会要未哥儿的命。”

卢夫人不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门外的人看得大快人心,连连叫好,仔细地瞧着两个汉子捆了王万王千,一路押上了马车。

卢府的下人驱散了看戏的众人,拴上了门闩。叶书书也驱散了一众小厮,摒退了左右,牵起卢夫人的手,笑道:“夫人可否再赏一杯茶。”

卢夫人把叶书书请进内堂,方才缓下眉头来,四下里找着措辞。

叶书书拍拍卢夫人的手道:“卢夫人你也不用害怕,此事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卢夫人抬眼看着叶书书,有些敬佩。心里又抖生无可奈何之意,有些惭愧。

叶书书又道:“卢夫人,我知你母子二人生活不易,卢老爷在时,不说行事体面周到,是从不曾遭王万王千这种罪的。往后里,大家都是邻里相亲的,还请夫人不要见外,像今日里我刚好赶上,日后两家多多来往,也好有个帮衬。”

卢夫人释然,方才坦然松下正襟危坐的身子,长叹了一口气,“有柳大娘子这句话,我和我儿就放心了。只是可怜我那未儿……”

“未哥儿是可是打娘胎带出来的病?”

“不是的,未哥儿小时很聪明,连先生都说他以后会是个栋梁之材。可怜未哥儿十二岁时,老爷看不惯府前乞讨的乞丐,四下恼火时正看见未哥儿给乞丐拿银子,便大骂未哥儿不成气候,硬是从柴房取了棍棒用绳子捆了乞丐让未哥儿下手,未哥儿害怕不敢,老爷子亲自动手打得乞丐血肉模糊。后来,未哥儿见乞丐死在了街头,那是飘雪的第二天。回来未哥儿就不行了,夜里睡不着觉,说是听见了…听见了那乞丐的呻吟声。”

叶书书大惊,内心五味杂陈,怔怔地盯着茶碗看,里面的茶叶还在翻飞,翻飞不动了便不悲不喜地沉在碗底。

叶书书复又言语诚恳道:“听说卢夫人私下里经常接济穷人,是邻里口中的善人,书书那是打心里敬佩。卢老爷如今这般,也是他昔日不自重自尝其果罢了,就便有什么罪过也已身偿了,便是如何也牵累不到夫人及未哥儿的。”

卢夫人听完,这才实实在在地把心从嗓子眼放回肚子里,缓缓地喝了一口茶。

叶书书喝完这盏茶便离开了,卢夫人还在怔怔地想着叶书书临走前对她说的话:“夫人好福气,未哥儿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他不是个傻子。”

未哥儿偷听到这句话后,泪流满面。

六.

小翠取下叶书书的翡翠钗子,为叶书书准备好洗漱的热水,和叶书书闲话:“小姐,为何不审问小道士的事?”

叶书书哂笑,“自己心知肚明,为何要问?”

那小道士的命自是断在了卢老爷子手上,由王万王千处理的尸体。

只因,只因偷了卢老爷子手上的千年人参,千年一现的人参。

七.

叶书书自娘胎里出来就生着一种怪病,四肢虚弱,眼底无光,像是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纵使生的再漂亮,也叫人不敢亲近,生怕弄坏了似的。

人人都道她脸蛋白皙,似新春里的白梅,却没几个人晓得那是一张病态的脸。

叶府四下里请了很多大夫,每每大夫叹口气摇摇头便走了。

母亲安慰她说:“你是从天上偷偷跑下来的仙女,为了惩戒你,便让你得了这怪病。”

这话儿时还听得,待叶书书长大了些,便懂得其中的无可奈何。

大夫都说,书书这病,药石无医。

直到一个晴好的天,府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小道士,眉眼间都是叶书书喜欢的模样。

初见时,他不似外面饱读诗书的拘谨公子,也不似游手好闲的白面郎,反正谦谦有礼形容不了他,潇洒倜傥也形容不了他。

他总是给她吃些未见过的补药,病状依稀缓和了些。

小道士给叶书书讲他云游时发生的趣事,每每逗得她开怀大笑。

什么偷情的妇人被丈夫用毒蛇活活咬死;什么寺里的老和尚瞧上求姻缘的小娘子,假借菩萨为自己牵线;什么小姐爱上穷酸秀才,跟秀才私奔种田去了……

总之,比戏本子里的还要有趣。

小道士也常常拿她开玩笑,说是等她病好了就带着她出去云游,带她去见见那圈养的十丈长的毒蛇,带她去瞧瞧还俗的老和尚,还要带她去看看种田的大小姐……

她也应承着回他,好,好,好。

突的有一日,他又云游回来,自信地拍着胸脯说,他有法子救她了。

配药,煎药,熬药。

她看着他把那千年人参煎成乌黑黑的一碗药,端到她面前,看着她皱着眉头喝下。

此后,叶书书的身体便日渐好转,整日里盼小道士回来带她出去游历。

可是小道士再也没回来。

八.

小翠吹灭了烛光,轻轻地阖上门。

暗夜里,叶书书睁开眼,喃喃说道:“若不知道内中原由,你道卢老爷子是怎么死的?”


古风沐沐作者:米谷千寻,做一个寡言而心有一片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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