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成好像在做梦。
又似乎不是在做梦。他能感受到外界的温度,初夏微凉的风拂过他的鬓角,不远的地方传来车声和蝉鸣,第一批蝉争先恐后地叫嚷出声。他记得往年这时候,爱美的四美已早早换上连衣裙,快乐地叫嚷着打着哆嗦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四美早上说什么来着,闷而将雨。一声不大响的雷带来些雨点,雨点滴在他额头上,他抬头,被太阳晃了下眼。
喔,太阳雨,乔一成想,得叫小孩儿们出来淋淋雨,是要长高个子的。
一
乔一成在听了医生的话后悄悄走出病房,迷迷糊糊地登上医院的顶层,在楼顶凉凉的风中俯瞰这个世界。
他的主治医生操着一口熟悉的南京话,曾经他听着这样的南京话述说家长里短、嗔笑怒骂,也听着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医生不知对谁说,好,好,有你们这些弟弟妹妹,配型成功率高一点,换肾风险就小一点。
接下来说的什么他有点记不清了,他只看到一丁笨拙地拍着胸脯向前凑,三丽背过身去抹眼泪,二强、四美、矮了一点的七七,围在医生旁边探着头说着什么。
他觉得步子很轻很飘。
死有什么可怕的?他想起了过世已久的妈和姨夫,他见过姨夫的病容和弥留之际费力的笑,那时候齐唯民跟着被折磨得脸色发青,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求助和生生忍下的苦楚,他知道看着人病死是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自己受不了那样的苦,也不想让其他人受着这样钻心剜骨的疼痛。
于是他想做个大义到有点自私的选择,他又部分尝到了当初决定考大学、考研的少年的潇洒和豪放,他相信,带着这样大义的心境死去,灵魂也会是纯白色的。
这与江阳不大相同。
至少江阳未曾期待过自己灵魂的颜色。
江阳醒了。
时间的流逝太快,快到常常让人忘记正身处时间的漩涡里,可恰巧江阳是个很在意时间的人,他无数次将一分钟掰成两瓣过,在每一秒里感受空气的甜味。他几乎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睡了很久,他茫然地抬头,每一寸皮肤似乎都暴露在虚无中,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有个人。
这个人将他唤醒了。江阳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人——他似乎有一个世纪没见到人了,时间之久,寂寞将要吞噬一切。
面前这人与他八九分相似,说八九分,是除去了年龄上的微小差异,二人的身高长相,甚至不大精神的病容都奇妙地重合,这让江阳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好奇。
“你是……?”面前那人显然也发现了他。
江阳笑了笑:“你好,我叫江阳,你过世了吗?”
二
乔一成想抬手拍拍自己的脸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才刚刚抬起手,面前的江阳站了起来。
乔一成暂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结巴地回答:“你,你好,我叫乔一成……”
“你过世了吗?”江阳重复一遍。
这时乔一成才想起来自己来这儿的初衷,他从好奇的状态中剥离出来,有些丧气:“还没……不过也快了。”
“啊,”江阳轻轻地退了一步,“……怎么?”
乔一成还未从好奇中抽离出,便再次陷入即将离世的悲伤里。他病后总容易这样大喜大悲,看来书里说的弥留之际如神佛般平静都是假的。
“我生病了。”乔一成轻轻地说。
乌云大片大片地向医院方向移来,雷声触了一块云,又是几滴雨落下。江阳伸出手来,雨滴穿过他的手掌。
“下雨了吗?”乔一成舔舔嘴角边的雨点。
“嗯。”江阳点头,“真好,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下雨了。”
“你……”
“我也生病了……但是我没拖着,就,我提前结束了。”江阳说。
乔一成此刻有些恍然,原来他也是个不幸人。
“我也想提前结束,”乔一成放松下来,席地而坐,“我怎么可能拖累弟弟妹妹……他们都有自己的日子,我带着他们长大,又不是让他们给我换肾的……我都知道……”
“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江阳说。
乔一成苦涩地笑笑:“是……吧,挺幸福的,这些年有些坎,好歹都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
“我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乔一成说。
“一个弟弟,两个……”江阳重复。
“不,”乔一成忽然打断,“不,不,我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三
江阳默默看着乔一成。
他能感觉到乔一成的欲言又止和苦笑,这副苦笑的模样与他那时极其相似,但又比他那时更像笑一点,大概是回忆到了什么好事。
“你其实已经离世了,乔一成,但你还可以回去看看。”江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乔一成“啊”了一声:“……回去?”
江阳拉过他,带着他慢慢地一直向前走——这是他那时发现的,他当时闷头向前走着,看到了一切的尘埃落定,歹人被绳之以法,朱伟和陈明章带着他儿子为他送一束花,自此他再无遗憾。
——非要说遗憾的话,大概是他没能一直陪着儿子长大。
乔一成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二强,江阳站在他身侧。
他还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二强,记忆里的二强一直憨憨傻傻地躲在他背后,如今长得像个男人了——马素芹的儿子靠在二强的宽肩上,乔一成鼻子一酸,他听见过智勇也要为他做配型。
“这是我二弟……他最近瘦了。”乔一成别过头去。
三丽和一丁正在隔壁做什么检查,一丁垂着脑袋,三丽摸着他的头。四美风风火火地跑过,带过一阵风去——曾经这阵风夹着清香,四美自小臭美,长大后更是一直喷着精致的香水,只是近来香水味换成了消毒水的味道,乔一成忽然很愧疚。
四
“不知道七七去哪了。”乔一成转过话题。
“你最小的弟弟吗?”江阳问。
乔一成点头。他向楼下走去,他记得七七在医院里坐不住,时间一长便哼哼着嗓子痛,三丽便常打发他去楼下走走——说是走走,七七总是呆坐在花坛边待一会儿,再急急忙忙地上去照看他。
七七在花坛边。他双手撑着花坛,看向远处的眼神有些空。他本就单薄,又一直忧郁着,脸色苍白得像个病人,乔一成默默地看着他。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这之前我都不大知道七七长什么样子。”乔一成自嘲地对江阳说。
他想起来第一次与文居岸介绍时,他忘记了七七,他似乎一直没有记得过七七,那个好像久未谋面的小弟弟七七。
不,他这才见过七七,只是因为不太熟悉——他记忆里的七七一直是个小娃娃,在襁褓里伸着小胳膊小腿哭叫,那是他对乔七七最清楚的印象,那之后七七的生命里便全是齐唯民了,直到很久很久后的最近,七七那双忧郁的、带点懵懂的眼睛放到了他身上,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游走着。
七七很像妈,曾经他以为七七不像妈,原来他年少时还犯过这么自欺欺人的错误。
他走进,伸出手去,手掌穿过了七七的头发。
“我碰不到他,是吗?”乔一成自言自语般地问。
江阳点点头。乔一成的手停了一会儿才慢慢移开,这是他第一次毫无负担地触摸长大了的乔七七。
云层越聚越厚了,太阳被遮得只留了个角,可它正努力地想露出头来,而且似乎成功了——乔一成感到阳光打在身上,他一仰头,迎面落下一滴雨。
下起了小雨——这是五月以来的第一场雨,还是场太阳雨,七七淋一淋,会长高个的。
乔七七抬头看着天色出了一会儿神后,转头走回医院楼里。
江阳陪着乔一成回到了病房。
四美推门进来了,她一边嘟囔着大哥一边抬头,病床空空的。四美出门推醒二强,二强一脸懵地摇头。
四美有些慌张地再次跑进病房,乔一成也有点慌了,他转头就走,慌不择路般转了两圈才走上通往顶层的楼梯。背后四美和二强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过去,乔一成咬着牙没有回头。
江阳跟在他后面。
乔一成上到一半,四美和七七不知为何跟了上来,七七小声叫着大哥,四美大声喊着大哥,一声比一声急促,惹得相邻病房的病人个个探头。江阳拉住乔一成:“一成,你弟弟妹妹在叫你。”
乔一成甩开江阳的手:“他们看不见我。”
他语速极快,硬邦邦的一句话冲出口去,他并没有看江阳,转身继续向楼顶走。
江阳放慢了脚步。
“乔一成?”
“大哥——”
乔一成毫无防备地猛地一转身,巧合般的,乔七七在同一时间看向了乔一成的方向,一瞬间乔一成与乔七七恰好对视,乔七七哀求的目光直直地穿过坑坑洼洼的楼梯,几乎脱口而出——
“大哥……”
五
一路上,江阳不可避免地想,乔一成能够与他相见的契机是什么。
他与乔一成长得很像,又都是有病在身,求生意志似乎彼此彼此,看上去都是为了身边的人、为了爱和良心选择自我了断。
但又有什么不同。
江阳想起自己,他的半生几乎都是案子,案子、破案、公道,他为这些燃烧着生命,最终燃起一把大火,将善与恶的余烬抹除后安安心心地离去,这是他的世界。
江阳意识到,乔一成的世界与他的不同。
乔一成善良、有韧劲,他一生都在为大大小小的家事奔波劳顿,靠着自己托起了整个家。他这一路走得比谁都勇敢蛮横,最后给自己的结局更是让这一路的艰辛有始有终。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世界拼尽全力的人。
“乔一成。”江阳拦在他身前。
七七早已移开目光,乔一成却依然站在原地,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汗滴,隔着病号服戳他脊梁骨。他好像又老了几岁。
“走吧,”乔一成好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走吧。”
他不想成为累赘,至少不会成为他们的负累。他不忍心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妹妹为他哭为他冒险,他想干干脆脆地走,而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反复品味来得磨磨蹭蹭的离别。
他最怕难以对抗的舍不得,他怕淹没在铺天盖地令他窒息的留恋里。
可恨又可怕的命中注定的离别。
“乔一成,”江阳拉住他,“回去吧。”
六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乔一成的肩膀。
他又看到流动着的车辆和绿荫,一草一木都是极具生命力的绿色,他看到远处乌云压着天色,却依然有太阳光直直地射出去。
江阳的余温似乎还在,事实上乔一成不确定江阳是否有温度,江阳像他的名字一样。
“不一样,你跟我不一样,我圆满了,我可以结束了……你不一样。”
乔一成看着江阳,江阳一步一步倒退,退回他最初看到的那片虚无,离他越来越远。乔一成想拉住江阳,被他轻轻制止。
“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想活着……”
江阳想起自己的弥留之际。
他也有太多太多的牵挂,他也痴迷般地爱着这个似乎不大欢迎自己的世界,他贪恋一切声色和温度,他想再活一百岁一千岁。
他与世界相互给予,又遍体鳞伤后相互治愈。乔一成也是一样。
乔一成更热烈、更执着,他迎着层层乌云,竭力拨开一片阳光。
江阳忽然笑了,笑得几乎脱力。他明白了命运这个看似荒唐的安排,让他在错乱的时空中遇见乔一成,这个怀着满心希望却被生活生生折断的人。
让乔一成看清自己心中未泯的生气,两颗同样热爱生命的心在生死交界的地方碰撞得痛苦而灿烂,迸出了最温柔且坚定的火星,自下而上冲入云际,召唤出一场盛大的太阳雨。
他救得了自己,他相信自己也能救得了乔一成。
“你得活着。”江阳盯着乔一成的眼睛说。
“我希望你能勇敢。”江阳小声说。
他的身子被大雨淋成了半透明,看起来却越发干净清透,乔一成依稀能看得出他穿着白衬衫,他笑着,一步一步走远。
乔一成看着江阳。
时间奇妙地在二人身边停止流动,带着过去和未来的希望与遗憾,生死明灭,江阳用他仍旧滚烫着跳动着的生命点燃了乔一成的眼睛,乔一成轻轻向前走了一步——
就是这样,江阳说,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