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个岭,静默在孤僻的小村庄里。
先辈们用浑浊的水泥和青色的鹅卵石掺杂着将整条路稀稀疏疏盖了一层,似一幅斑驳在岁月泥墙上的老画,对望着波澜不惊的天空。她在舒懒的白天和昏昏的夜里想着,很多很多的欢欣和离别,好像她也有年轻的时候。
车子在路口缓缓停下,我背着包一脚从台阶上跨下,湿湿的风轻柔地捋捋我额前的碎发,开始和我一同走向那驻扎在半山腰上的外公家。
初春时节的村庄总是慷慨地展尽一切新绿的光华。
外公穿着黑色的外套坐在金属材质雕刻的沉重的门边,衬着沉闷的脸,两手还搭在一根拐杖上,耷拉着身子。我走上前去,叫了声:“外公!”他仿佛一梦初醒般地抬起头,眉宇间总算少了几分愁绪,“芬芬来了呀,外婆在田头。”我“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提笔间偶尔抬头,看见外公的那把旧木椅,思绪一下子飘到了那山的对面。
那是一栋老式的瓦房,地板和房间都透着一股轻微的木板和灰尘的气息,在我十三岁以前,外公家就在那儿。
我极度不喜欢那里。
从前大年初一时,我和爸妈一起到了这里,外公每次都坐在门边。然后我会在妈妈的带领下强装出懂事的样子,轻声慢步,怯怯地走到门边叫声:“外公。”他会点点头,可脸上严肃呆板。
屋内挤满了人,大家热热闹闹的,他却一个人坐在不掺进来。妈妈把我放到外公跟前就去厨房帮外婆了,我看着嬉笑的人群还有静默无声的外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我煎熬地玩弄着椅子上的竹丝还有地上的灰尘,他偶尔也会和我讲几句,“妈妈工作忙吗,爷爷奶奶还好吗。”一切都是这般平淡。时间在那是真的就是这般冗长,一分一秒在钟盘上不停地赘述,而那时的外公,久久地沉睡在时间的河流里,迟钝地数着生命中的一点一滴,可我一个稚气的孩子,怎会理解这苍老而厚重的生命。
好不容易到了饭点,我才起身,他忽然又开口了:“大家坐好来,不要乱糟糟的,芬芬你那边凳子够的吗?”我呆呆“嗯”了一声。他在混乱中努力说着什么,因为一到这样人多的场面,他便要作出当家的态势来。“慢点吃,”他说,“喏,那土豆是阿婆种的。”他用筷子帮我夹了许多。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特别挑食,每次吃饭都是场漫无边际的斗争,外公总是会以很认真的语气逼迫我,有时外公一句吼,我眼睛就红了,却不敢哭,只好暗自抹掉眼泪。我清晰地记得在那几个酷热或寒冷的假期里,在外公严厉的目光下,每天的日子都如颗粒分明的米粒般难以忍受。
然而那些却都已是停留在过去的事了。曾经那个懦弱的女孩现在长大了,可曾经那个固执严肃的外公已经老去了。坐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一个走过多年风霜的老人。
吃罢午饭,我便要回去了,外公说:“有空多进来啊。”他站起身,看我一点点理完东西,我说:“那我出去了啊,你照顾好自己。”他向我挥挥手,还有一丝惦念停滞在那苍老的瞳孔中。
我沿着原路走去,走下那个小岭,坐上了车。那样一切的新绿就被一层车窗挡住了,被覆上玻璃的暗黄色,又是一幅画,静谧安好。我痴痴地望着这撩人的意境,却忽然看见这样一幅画里缓缓显现了一个身影,穿着灰黑色的外套,拄着拐杖,他一步一步挪动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走下那个小岭,看见眼前的我,欲言,又止。我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眼眶在初春的微风中渐渐湿润。车子行驶起来。这幅画也离我远去。可我却依稀看见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怀着胆战的心情走上那个小岭,也走进了那幅画里。
一路上两边的山林郁郁葱葱,向外倾倒着那满腔的绿意。春光未老,人已老,若能盛住两岸的光景,盛住爱,生命该会永远地停驻在那深深的岁月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