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说

                          1

    最近,我常梦到一件事,我变成了一条鱼,躺在一个冰冷的砧板上。我身边躺着一个家伙,身材与我相仿,我们周遭漆黑一片,基于本能,我胡乱扑腾。而它沉默着,从头到尾。

    在女朋友上班的公司楼下等了很久,因这里规定不能停车很久,我开进收费的停车场。今天是和她两年的纪念日,我订好了西餐厅的位置,来之前还包了一束玫瑰花放在后排。已经等了两个小时,写字楼下的咖啡店亮起了灯,面前这栋巨型建筑仿佛也刚刚苏醒,星星点点的荧光走下光滑的舞台,沿着绿化带和鹅卵石小路从我身边走过,走进地铁通道或者的士通道。那是下班的女人们。

    我看到了我女朋友从公司大门走出来,挽着一个男人。他们谈笑着,举止亲昵,那男人搂着她的腰,嘴巴亲吻她的面颊。他们走过马路护栏,男人上了路边贴着罚单的一辆车子,和她挥手作别。

  江上的渡轮默不作声,在顶楼的餐厅里能望到对岸。这次,我想提出自己隐藏很久的想法。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不安,我起身去离餐桌半米远的自助台拿一块起司蛋糕,在将坐下的时候,我说:

      安诗,我想咱们可以在一起住,你说呢?

      当然可以,我也想和老公住在一起,但我还有好大一堆行李在原来住的地方,要收拾好,不是一件简单的工程。

      叫家政帮忙,很快就能收拾好了。

          我挖了一勺蛋糕,轻轻递到安诗嘴边。和安诗待在一起的时间一直不多,而安诗又和室友合租的房间住,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更被压缩,我早就想提出住在一起的建议。结婚计划也该早一步提上议程。而安诗和我想的正好一样。于是,我把在公司门口的所见闻当作我和安诗共同的秘密。饭后,我们直接去了酒店。

      事后,我躺在月光下,旁边的安诗抱着枕头睡着了,落地窗正对的街道上人烟稀疏。夜里两点,安诗睡的依旧宁静。我睡不着 ,安静的看着她,抚摸她。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接到安诗的来电,她说五点临时有会要开,叫我晚些去接她,大概八点多去吧。安诗的声音平静,有点像趴在耳边的私语,听筒那边吵吵闹闹的,安诗也咯咯的笑起来。

      我在一个报社做调查记者,这几年来虽然没有积攒多少积蓄,但培养到了独到的调查嗅觉。上周,我接到一份新任务,本以为是调查黑心商人之类的,当我被叫到上司办公桌前,已有一个大的猥亵系列案在那里等我。

      如今,不知道在电脑前坐了多少个下午,全无收获,网上关于这几个案件的线索很少。而眼看要八点,我也该去接安诗了。办公区忙着赶稿子的新人有很多,但头顶的灯条都灭着,每个人桌前亮着台灯。就主编上司的办公室亮着大灯,百叶窗没拉,里面没人。

    驱车到那座巨大的写字楼已经九点多,在里面上班的大多已经随着晚高峰的人流离开了,只剩一楼的保安室和零散的几层还有灯光。巨大的数字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移动。

    安诗还没出来,我有些担心。车子停在在离公司门口很近的一个拐弯处,我不希望再看到安诗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若将车子停到公司门口,安诗和他厮混的场面就可能被逮个正着。我启动车子,想缓缓开到写字楼下。

      但她自己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中,她应该是在张望着我的车子,我手机响了,是她打来的。

      怎么了,安诗?

      老公,我现在还在开会呢,没想到这次会开到这么晚,好累。

      没事,我还没到。

      还有,老公,昨天说的住在一起的事情,我想再考虑一下,老公别怪我,我其实也想和你住在一起。

      我其实,也觉得仓促了。

      挂下电话,一辆乌黑的车子从后面的地下车库出口驶出,大马力车子的引擎声像是男人竭力的嘶吼,安诗优雅的钻进那车子里,我在角落里窝着,而我的车子还在缓缓滑行。看着他们驶出一段距离,我跟着他们穿梭在这被称作黄金角落的地方。

      墙上的电子表显示时间为十二点,我在家里等着安诗,炉灶上炖着汤。当她在电话里说今晚住我家时,我停止了在他们酒店楼下的徘徊,回家搜集冰箱里的食材炖了这一罐汤。慢煨三个小时,公寓里已经洋溢着红枣和肉的香味。安诗摁下了门铃,我穿着邋遢的围裙出现在她面前。她一边摘掉高跟鞋一边说

    “听说那个人了吗,那个变态。”

    “笨蛋,老公我是做什么的。”

    “怕你担心,我刚才是坐的小雅的车子,就是那个事儿特多,特烦人的小雅,我特讨厌她。”

      安诗喝了一碗,趴在我身上,手往下探。

    “但也没办法,总不能坐男人的车回来。”

      我阻止了她不安分的手。挪回到胸前。

    “在这装圣贤呢你!”

      安诗所说的那个变态,是最近常出没在这个片区的猥亵惯犯,他专挑晚上不回家的女性下手,从一个月前警方接到的第一通报警电话开始,被这个家伙猥亵的女性多达数十个。

      我和安诗躺在床上讨论着那个色狼,她觉得那家伙脸上有条疤,或者是个不长头发且脸上泛着油光的中年人,像“看见恶魔”里的恶魔本尊。

      我明天要交一份初稿给主编,现在已经两点多,身边的安诗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但手还紧紧揪着我的衣角,电脑在大腿上放着沉重,我转移阵地到床前的小桌子继续打,但她就是揪着不放。这样的安诗,竟然会出轨。我重新审视她的脸,趴在枕头上看着睡相甜美的她。

      到凌晨时分,我还坐在桌前打字,好像听到一阵敲门声,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但没过一会儿,又传来闷闷的敲门声。我起身去开门,脚步尽量轻。但打开门,好像并没有人在。极度的疲倦感席卷我的全身,我只想写完最后一段,然后抱着安诗好好睡两个小时。

                          2

  我们这两天在一起住着,安诗没有班要加也没有临时会要开,她每天五点多就从公司回来我这里,我们一起做菜,一起挤在被窝里看综艺。我们一起看梁朝伟演的色戒。我们亲吻,抚摸。

      我早晨出门倒垃圾时,沿着走廊一直穿过楼梯间,来到我从没到过的公寓楼二栋,我们这栋的唯一一个垃圾桶满了。二栋里的住户很少,墙壁也没有像一栋一样重新粉砌过,上面长满霉斑。

      二栋的走廊里没灯,我提着垃圾走过去的时候心里毛毛的,怪发怵。垃圾桶竖在角落,一阵腐臭味从里面散发出来。我看着那个垃圾桶,越走进它,它的腐臭味就越发浓烈。我打开它,里面堆满了黄绿色的鸡蛋壳和长毛的西红柿。我丢掉垃圾,原路返回。

      一栋的垃圾桶安静放在步梯间的中间位置,我看见打扫卫生的阿姨吃力得把它缓缓推进电梯里,我和她打招呼,挠挠发痒已久的屁股回房去了。

      据说,里面的女人头颅和残肢就是被她发现的,黑色塑料袋里放着干冰袋。肢体没有腐烂。我很惶恐。随后的一段时间,穿着便衣的警察成了我家里的常客。一开始,我们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掏出小本子,我收拾床边的小桌子供他们用,他们环顾了我的家,眼睛聚焦在我身上。

  “这两天,天气还不错。”

    他们两个对视。

  “还好。”

  “你邻居说,你是个记者。”

  “是的,我是社会新闻调查记者。”

    一来一去,我最近碰到的烦心事都和两个便衣警察说了,他们越不让我说,我就越是谈天说地,终于说到两位失去耐心。电子表说四点到了。我把便衣送出去,打电话给安诗。

    安诗在尸体发现那天没有来我这里住,之后也没有。电话没打通,之后我又打了三四通过去。对方正在通话中。

    我发现和安诗联系的男的有三个,那个搂着她出公司大门的是她的上司,晚上常常和她去酒店幽会的人也带上。还有一个,是一位神秘的男士。像是网上觅得的多情种,安诗常和他聊天,且常装成在和朋友聊天。

    我曾反对安诗去那样大的公司里上班,那里布满阴险沼泽,不是像安诗这样单纯的女孩儿能渡过的。要是不能安全度过这段期间,她会沉沦进物质里。

    当下看来,只有我能引着她渡过。我不光是她的男友,更是她的父兄。

    我前往警察局,以记者身份采访负责碎尸案的专案组,在那里,我见到了去过我家里的两个便衣,他们倚靠在饮水机旁边催叫外卖。

    “回去只能报道警方在努力调查。”

    “我有职业守则,更何况是这样的大案。”

    那两个便衣凑过来听我和组长的对话,组长从一包塑料袋中拿出我的证件照,还有保存的一段录音“

  你邻居说,你是个记者......”

  便衣这时已经出去拿外卖,组长脸上阴晴不定。

    “你在七月二十五日凌晨,在做什么。”

    “家里打稿子......”

    我在桌子上架设录像设备,组长在收拾他的办公桌时停下了,我的摄像机已经架设完毕,他拉上了窗帘。

  “正好觉得光太亮,正好,您可以......”

  背后的投影布亮了。一段监控录像正在缓缓播放,是我们楼道里的,我曾长时间以为它坏了。

  录音播放清晰,我在里面胡扯一通,手指关节敲击着桌板。监控录像带里,一个女人敲击着我家房门。

  她衣衫不整,敲击着我家的房门,我感觉有一阵敲门声传入我的耳朵,本来还以为是幻觉,不一会敲门声又传来,于是,我起身去开门。

  录像带停止了播放,戏剧性的事件发生,在即将证明我与整件事无关的时候,监控录像开玩笑一样的停止工作。

“那个女人,在拍你家房门。”

“看到了,但我开门的时候,那里没人。”

我没有案底,过去的调查采访也从没得罪过警界的各位仁兄,面对组长的突然发难,我显得底气十足。

“我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正在连夜赶稿子,敲门声响了两次,中间隔了一会儿。”

  去拿外卖的两位警官回到了办公室,一个人挡着,另一个藏着掖着把发票塞进一个办公夹里。他们同时发觉我在看着。

  “有谁可以证明?”

  “我女朋友。”

  我脱口而出安诗的名字。

  在等待组长和安诗在隔间里通话时,我在几张办公桌中间走来走去,虽然翻新过,但从房间角落里脱落的墙皮可以判断出警局有几位从工程款里拿了回扣。

  墙壁上挂着一面老旧的锦旗,上面写着“探案能手,人民士卫。”

说了挺久,组长从隔间出来的时候神色舒展开不少,对我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冷冰冰的。

  “好好谢你女朋友吧,不然这次你铁定走不了。”

  采访的事只能再说,天色不早了,刑侦组的工作在饭后才刚刚开始。

  组长开车顺道把我送回去,他儿子在学校结伙打架,被少管所控制起来,他要去一趟。

  我回到公寓,忽然觉得身体冰冷。窗户外面传来市井的喧嚣,摆在桌上的泡面还剩两口汤。安诗没接我的电话,再打过去几次,都是忙线。

  我紧盯房门。

                          3

  安诗打电话给我时,我躺在地上,被子被我卷挟在身下,床下面有几个装衣服的袋子,衣服都是很久前的了。手机铃声从床下的袋子中间发出。

  我拿着扫把,努力把手机从两个袋子的缝隙中扫出来,扫把头扯出一件嫩绿色的内衣,一看就是安诗的,蕾丝边。这两天天气潮湿,家里有股怪味,像是有吃的坏掉。我出门时打开窗户透气,幸好窗外就是一片树荫,住我对面的,打开窗户就是城轨站台的施工现场。出门前要开窗,开了窗屋里就亮堂。

  我突然瞟见楼下那边停着一辆黑色本田,从昨天我到家就一直停在那里,车玻璃贴着暗黑色的遮阳膜,遮阳膜下还有一层遮阳帘。我想,那车里的警员也在忍受这里两格信号的煎熬。只好在早餐摊买了双份的豆浆油条,趁还热乎着给他们送过去。我从车的后面接近,车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盘踞原地虎虎生威。

  我敲击着车窗,无人应答。我就把早餐放在车顶,装作无事的继续走开了。在我走出路口时,车子启动,豆浆伴随着油条滚落下去,脏了警察的车。而我的车子就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底下。

  警察没再跟着我,我终于可以好好的开车去安诗那里了。

  安诗和室友所租的房子在一栋商场的楼上,安保设施比那栋单身公寓好很多,每层都有五个左右的监控探头。

  我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在案发地周遭设置了封锁线。安诗冲出人群,钻到我怀里就哭。她昨天和警察在电话里打情骂俏时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鸟,而现在就像刚从泥潭里挣脱的一只猪。

  刑侦组的人员和普通警察穿着不同,他们提着箱子弯腰走进封锁线。又有半具碎尸被发现了。我的记者证和微单都随身带着,坐在现场就可以拿着平板把第一手的现场报道写出来。纸质第二版肯定是我的。要是传到网上会有更多的点击量。

  我把安诗领到她室友身边,人太多,带着个人可不好找位置拍照。身边响起了同行拍照的声音,在警察划出指定区域给我们之前,一定要拍出有价值的照片,不然只能拍到一堆垃圾。我拍到几个刑侦组的从电梯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不知是铝制还是其他金属的箱子,在警察的簇拥下快步走向紧急出口处,警方有随行拍照的人员,记者同志不能越限。

  “记者同志,请配合警方工作!”

  一个高大的警察挡住了我的镜头。他的手掌宽厚,一把扯下我相机的带子,我退却下来,和其他记者一样被挡在外面。

  死者是谁,尸块和前几天所发现的是否有关联。一切只能从警方后续公开的信息中获取。我检查了相机,回到安诗和她室友身边。一边安慰着安诗,一边拿出平板写稿。她的眼神和其他人一样透露出种莫名的惶恐。她也许在后怕,又或许是在忏悔自己。

  安诗的生活常徘徊在危险地带,而她自己不自知,并把这当作是一种享受,把这种快乐当作不需要付出代价获取的劫掠品。男人并不能带给她真正的安全。包括我也不能。越早明白这点,她就越不会惶恐。

  当天,我把她接到了我买的房子,小户型,八十多平方。我早就付了房子的首付。拿老家的房子抵押贷的款。之前安诗并不愿意和我就这样同居着,但这次真的把她吓到了。当晚她问我买了房子怎么不说。

  “本来那次说想当做两周年的礼物,只是当时出了点小问题......”

  我洗了些水果放在小茶几上。水波不兴回答她的问题。

  “哦......”

  安诗的行李没有多少,远没她那时形容的多,用车子后背箱可以全部拿走。她起身去拿自己的东西,看看卧室 ,又看看厨房。我拉上落地窗的帘子,从后面抱着她。

  “安全套!”

  “不”

  “别胡扯,安全套,我不想中”

  “中了就他妈的打了”

  我的声音像野兽嘶吼,安诗挣扎着不让我进入。我扼着她的手腕,强行让她打开自己。渐渐的,她不再挣扎。

  “求求你,不要这么对我”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滴湿我的手臂。她没有性欲,以至于我根本无法进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穿起裤子去冰箱里拿冻榴莲,安诗最喜欢吃这水果,不管她什么时候来我家,家里的冰箱都会有新的或是上次留下的榴莲。

“我害怕”

“这儿是你的家,怕什么”

  安诗爬起来穿上胸罩。我把T恤丢给她,被她扔到一边。

  烟是不久前才重操起来的,由于之前好久没抽过,我手持起烟时还有些颤抖,这些天来烟瘾越发大,已由一天几根变成一天大半包。安诗躲着我去客厅待着,手里捧着一盒榴莲果肉,这里餐具什么的都还没买。她从旅行箱夹层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上面印着各色的动物,小盒子里装着勺子,筷子,小叉子。这些餐具上无一例外也印着相同的图案。

  我轻轻踮着脚到另一侧沙发坐着,把空调风档调小些。

  “你不是害怕吗?”我问。

  她让我把电视打开,我如是照做。

  她不搭理我,拿着遥控器忙着换台。我帮着把榴莲的盖子打开,把安诗的衣服和我的都收起来丢进洗衣机里。夜深了,我们的新家还未灭灯。

  这里离安诗上班的地方不远,坐地铁的话只需要三站,坐公交也不用像原来那样需要换乘数次。七月底 ,我向上司递交了辞呈,换到一个娱乐网站做内容策划。

  总编在我接受警方调查的敏感时期,把我从一线队伍里抹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争分夺秒的帮公司打案发现场的第一篇稿子。我当时只觉得有人在前推了我,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个人,在后拿着匕首插进我的肋间。

  有警察去公司里调查我,问了我的同事,问了总编,就在他那件永远亮灯的办公隔间。我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好像可以历历在目。

  所以再也不能在那里待下去了。

  八月的第一天。在潮湿闷热的气候下,这座城的人都变的更具攻击性,公司到了人事升迁的时期,竞争变的尤为激烈。高楼中间的一条城市主干道上,突然变道的车辆和别的车发生严重碰撞,继而引发交通堵塞。

  安诗坐在一辆公交车上,她戴着耳机睡着了。睡在隆隆作响的发动机舱前一排。不久后,她身边就换了位男士坐。公交车随着车流停下,又前进。

  那男人垂着头在玩俄罗斯方块,现在很少有人再用那样的小灵通机型。按键敲击起来有奇怪的声音。

  车流在天桥下停下,又前进。她耳机里的音乐断断续续。我从洗手间出来给她打电话。去接团队前给她打电话。她睡得沉,都没有接到。

  在交警引流下,前面的车子都开始分成两股,一股上了高架,一股折返。

  “安诗,安诗......”

  前排站起来一个女的,她推搡开人群来到后边,摇醒了安诗。

  “下站咱们下车,这趟不知道要绕多远”

  安诗给我打了过来,告诉我堵车的事,我准备回公司所在的楼层。

  “安诗,我交完差就回去”

  娱乐公司的工作单调乏味。没有进入地沟油工厂偷拍所能带给我的快感。我不知道为什么采访一个粉面娇娃可以让人疯狂。来这座城市接商演的,多是些三四线明星,偶尔才有个流量明星前来。

  令人惊悚的碎尸案过去了快一个月,警方似乎没有再接到哪个倒霉催的人打来说发现尸体的电话。报纸和网上关于案件的报道都停止在半个月前。

  我刚走进公司,光磊就凑上来。他刚和转职来的一个女的搭讪完,被人家怼了一通。

“和女生说话怎么才能不显尴尬”

  他在调节加湿器,眼睛望着那个新来的女职员。他刚大学毕业,身上的荷尔蒙分泌着腥味儿和香味。而公司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味道。

  “哪个?”

  “文件吗,是那个黄档案夹里的”

  “我问你人是哪个”

  主编从我们面前走过,光磊赶紧把散落地上的纸屑一一捡起,转身丢入垃圾桶。

  “主编好!”

  主编在敲击手机,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长宽厚薄适度的书,刚刚好可以夹放下一包加长型护垫。她穿着高跟鞋,挤在一件暗红色连衣裙里。

  “光磊,你给我滚一边去。”

  下班时间到了,不知道安诗到家了没有。我起身准备离开。

  电梯里,我遇到了急忙赶来的主编。

“我马上要到了的,请你不要着急哦”

  主编手里的机子刚换,前两天拿的还是七代,这两天换了新款。

“主编你别急,让他多等一会儿,女士越晚出场越显得光辉灿烂。”

  她略显惊讶,连忙回头看着电梯里的自己,整理临时电卷的头发。

我独自来到地下车库,我的车停在这里的一个角落,开车门的时候总有开老锁的感觉。我也和它一样,一离开刺激,老化明显就加快了。

  安诗已经到家了,她开着水龙头不知在洗些什么。听到我进门,她走出厨房。

“今天我做菜。”

有时候幸福来的就是这么简单。我的负面情绪只要得到一点温暖就可以化解。我觉得很感激,赶紧接过她手里的南瓜。

“去坐着,小等一会就好。”

“好”

电视机里放着海绵宝宝,我放下包,去了厨房。


                          4       

  一条濒死的鱼要翻身,它的腮鼓动着,尾巴和头部左右摇晃,它想用自己的努力感动旁边那个和自己身型相仿的家伙,两个一起蹦哒。  或者看清那个家伙是什么也好。 

  冬季就要来了,安诗的肚子有了异动。我们于这年的秋季订了婚,那时安诗的父母都从老家来了这座城。安诗和我都不想回去再办宴席。她是觉得俗套,我则是因从小就无父母。

  安诗怀孕了,她拖了一个月才告诉我。说怕我让她去打掉。我和安诗都在各自公司的年底升迁名单里。这种情况下,安排这个生命里的美好际遇着实是个难题。

“这么大的事,那时测出来怎么不告诉我”

她坐在那边的沙发上,喝着我煮的红枣排骨。

“我得要这个孩子”

“安诗,我明白了。”

  她不能再出去工作,而我必须在年末前争取到副主编的位置,我们的日子才不会难过。

  办公室里,新的一个案子正在找人在做,是一档娱乐人物专访,视频和文字内容同天公布,需要的是一个能力综合的人,主编在会议上推荐了我。她口吻怪异,到底不知道是在损人还是夸人,

“在我们的办公室里,美男子真的很多,主要我们是娱乐公司,没点审美呀在我们这里第一关都不好过......”

  我握着笔在手里转。从左手转到右手。

“可是我注意到,一个格子衬衣男身上有的独特风格......”

  我环视在座的男士,有描眉的,有画唇的,走嘻哈风格的做娱乐专栏的和走日系风格的插画师,每个人都很年轻,每个人都看起来活力四射。

  好像没有穿格子衬衫的。

  可他们都在看我,如同盯着一只奇异生物。总编口里的格子衬衣男是我,我放下笔,等主编公布完这件事。

  主编把这么重要的一档交给我,等于把我放在了烈火上烤,我不知要受到多少白眼。和人竞争过很多,但这次以“新人”的姿态接受这个任务,完成度不高一定就会被挤走。

 


  会议结束后,光磊和同办公室的另一个男的陈成被叫到主编办公室。我在主编桌前的椅子上坐着。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走到跟前。

  主编和平时一样穿着运动风格的卫衣和裤子,她的办公室没有一般女性偏好的装饰物。只有杂志柜旁边摆着的一只粉色兔子。她陈述着这个专栏的重要性。

  “谁要是毁了这个专栏,我就杀了谁”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削水果的刀,拍在桌子上。

  她自从相亲失败后,就老是神经不大对,好几次上班都是素脸朝天,她以前可不这样。

“相亲失败,女强人怒火中烧。咱们第一期要不就采访主编好了”

  光磊隔着吸管嘬着杯里的柠檬茶,陈成比他年龄大,而我是三个人里最老的,八八年出生,三十岁。

“快看,又是她!”

  光磊站在我们中间,指着走出公司前台的那个漂亮的女职员。

“想知道怎么套近乎吗”

“哥,太想了”

“首先,要注意观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涂甲,扎头发。简单干练。和她说话就不能拖沓。”

  我们三个在电梯关门的前一秒跑进去,我注意到她的表情,虽然不明显,但她翻了个白眼。性格火辣属性满格。背着登山包,小裤腿上有一星半点的黄泥巴,包括鞋子上也有。她骑车。

  “外头下雨没?要是下雨可就完了,我骑车来的”

  我和光磊说。

她看了看我,没上下打量我的穿着。不是一个肤浅的物质狂。

“骑车不安全,其次要是下雨,骑车会溅泥点在裤子上”我接着说。

她听到我们说话后,点开天气翻看 。又看看自己的裤腿。

“操!”

我从裤子口袋拿出湿巾,递给她。

“谢谢,你也骑车吗?”

“骑越野,公路也还好。”

“那哪天要不......

她语气很急,但她犹豫,没说完,这时就要补完她的话。

“诶,现在还对骑车热爱的人越来越少了,遇到你真好,希望还能互相指导。”

  简单的攀谈在电梯到达一楼时结束,我收获了一位“骑友”。光磊被陈成摁着不准抢我风头。

“你都别摁他,他不行”

我们和女孩分别,吵着闹着去打了卡。我在光磊和陈成身上看见了我过去几年的影子。只不过没他们有钱。陈成开着一辆沃尔沃。光磊一身轻松的样子则令人羡慕。

  陈成请我们去吃饭,光磊笑咧咧得跟着去了,我婉拒后一个人前往地下车库。天色近晚,我开着车驶出车库出口,积炭多了,发动机抖动严重,爬坡的时候力不从心。今天从上午开始就一只下着毛毛雨,天气阴冷,我开启空调,一股子臭气从空调口吹出来。

  刚刚搭讪着的那个女孩儿站在路边解她的车子,身旁的梧桐为她挡住淅淅沥沥的雨。遇到红灯,我百无聊赖的敲打着方向盘。看着她如何解开锁,把车子拉出来。远处有个男的,像是也在看她,我揉了揉眼试图去看清楚。

  一个男的站在一棵树后面,他偶尔抬头看看那女孩,更多时候在低着头鼓捣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距离随着汽车而拉远,我没看清他,更不知道他在玩什么。

  但如果猜的不错,是前几年流行的psp或任天堂。

  安诗也从她公司走出来,她穿上平底鞋。只化了很淡的妆,现在才两个月多,还能再上班一段时间。

  一辆黑色的跑车从地下驶出,从她眼前经过,安诗看见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很大,满怀欣喜的举头向窗外看。

  那个还想纠缠她的上司,其实早就有了家室,今天她老婆跑进公司大闹,从办公室里把他赶出来。她拿自己的肩包向丈夫的头上砍去,大喊,

  “老实交代,是哪个狐狸精”

  公司的外国高层今天都在,那位上司直接就走了。大家伙谁也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安诗本就是聪慧和纯良的人,前段时间只是被脏的东西遮蔽了双眼。谁都有被遮蔽双眼的时候,我认定安诗是好的。我的车缓缓停在她面前,我们要去购物中心,从夏季后,我就没带她去过那里。她还穿着去年秋天时天时买的衣服,小皮鞋也不光亮。在她还是准妈妈的时候,我得帮她抓住女孩子时的身影。

  当接到光磊的电话时,我们正在看电影。

  “喂。怎么了伙计”

  “哥.....”

  “什么事快说”

  “哦 ,我知道了。”

  昏暗的电影院里,安诗被荧幕上的动漫人物逗得哈哈大笑。

  我拎着不下十个购物袋和安诗挤在直达梯里,玻璃外是紫色的霓虹灯条。我背着身后的人,凑近嘴巴。贴上安诗的双唇。

  “这么多人呢。”

  我不管,我就要亲她。

  “你该不会”

  她的手摸向我的下身,马上又收回去。

“真是骚死你呢”

  夜很黑,但一到了晚上,周围世界的精力就莫名的矍铄起来,好比发春。包括光磊,也包括我和安诗。安诗从我身上伏起来,喝了冰咖啡漱口,吐到车外。我还愣着没缓过神来,感觉眼睛里充斥着迷离的光。

“我怀孕了,以后可不能碰我。”

  去到市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在上电梯前,光磊从旁边一把拉住了我,

  “哥,这次你可要帮我”

  “呦,见过面呀”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光磊身后。

  “组长”

  “组长,您说光磊尾随一个女孩子,然后发现有个人从后面把那个女的抱住,于是他拿起身边地上的一根粗钢筋,趁那个人不注意抄了他的后路。女孩子倒被钢筋击中头部被送进医院里抢救。”

  我手舞足蹈的演示完毕这个过程。

“不是我说,是你这个哥们儿说”

  我回过头看光磊,他像是被吓傻了。他的左手上缠着医用纱布。上面渗出血迹。

“组长,我敢肯定,那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手持刀具,我兄弟的手绝对是让凶手给划伤的。”

光磊从后面扯我的衣角。

“怎么了” 我理直气壮。

“我自己给手里的钢筋划烂的......”

几个便衣东倒西歪的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们黑眼眶深重。目光漫天飞舞。那件大案仍无线索,这两天发生的夜袭事件更是让他们一听到就毛骨悚然。

  我去门口超市帮他们买咖啡,光磊还被控制着,没跟着我出来。绕了半天,凡是瓶装的咖啡,都未免太贵了些。我搜罗来了速溶咖啡粉。从吧台抱了几个纸杯。

“有玉溪吗?”

  我接过售货员手里的烟,当即就把一根递到嘴里。这几天连着没抽烟,比不吃饭好不到哪里。晚上,气温更低一些。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在。我坐在超市外的椅子上开始思考。在繁杂的生活记忆里抽出一些用的着的东西真的不易。外面气温低至零下,超市店员出来把卷帘门上的棉布门帘放下了。

  光磊说他尾随的是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他可真没出息,陈成也一样,虽然他没在现场,但没他,光磊那小子怎么尾随骑车的女孩儿。

  那女孩,我有她的联系方式,就在手机上。我想起安诗前几天查手机,她可真有意思。联系人里的那些张经理,门卫刘。摆明着就是以前的几个女的。她轻描淡写的划拉过来,划拉过去,说我还算乖。我当时躺在她腿上,满脸冷汗。

  我给那女孩打了电话,指望着有人接起来告诉我我的生活怎么会这样糟糕。如果不出意料,手机是没人接听。

要是她手机在路上丢了,这个号会是空号。

  警方保管的话,手机会是关机。

  组长说,女孩的手机连着包都被抢走了。我拨打了这个号码,本没想着有人会接。没有人会傻到接电话。

  医院附近没有高层建筑,遇鬼的可能性较大。我握着手机,手心竟会冒汗。我真的怕有铃声会在我周围响起。

  电话拨过去,隔了一会听筒里才响起服务商那熟悉的旋律。与此同时,一串清脆的铃声传到我耳边。我把吸剩下的烟头在椅背上摁灭。循着铃声的由来前去那黑暗地界。

  是个人影,就站在路边几个立着的垃圾桶旁边,对,他手里攥着一部亮着屏幕的手机。他挂下电话。朝马路对面走着。

昏黄的路灯照亮我们彼此。看清对方都拥有一双惊恐放大的瞳仁。

“我操你吖的”

  小子跑的挺快,我连续追过三条巷子都没近得了他的身。凉嗖嗖的冷风钻进我的鼻孔,很快,就有一阵腹痛产生。

“操你妈的,属狗的吧是”

  看见他准备往医院里跑,巨大的困惑拉慢了我的速度,正困惑着,我看见光磊晃悠悠的从医院大门出来。

“光磊,逮着他,就那兔崽子。”

光磊就如同一堵坚固的混凝土墙拦在那只高速飞行的荷兰猪前面。

  完美截获。

     

                          5

  “我没想着要把事情闹大”

  眼前这家伙拿着的确实是女孩儿的手机,手机屏幕摔的粉碎。他坐在两个便衣警察中间。把包包和手机都交给了调查组长。

  “那你为什么要抱着她”

“她叫人,喊人。我想捂她嘴,我只是想讨一点儿钱去买面吃,没抢。”

  组长喊起便衣出去商量。我端来一盘咖啡给站在大门外的他们。这时,有两个已经去车上休息了。

  “抽烟吗” 组长问我,

  “等等,我先把这个给他们”

  那辆本田停在路灯柱的正下面。通体全黑,严丝合缝的黑。我敲了敲车顶,把咖啡摆上去。


  我把剩下一杯给组长,眼看见他站将不稳。

“你们很辛苦,这点儿,是我们市民该做的”

“你还是记者?”

“亏了你们上次,我辞职了”

“那你不恨死警察”

他笑了,泯着嘴角的咖啡沫子。

“不恨”

组长抽着我的玉溪,一根接着一根。医院外的石柱我们一人霸占一根,他依着的那根上面缠有裂纹。我依着的则是表面瓷砖脱落,裸露着丑陋的钢筋水泥。组长看起来最为疲劳,手里烟头都要燃尽了,他还在吸,吸得咳嗽吐痰,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喂,李所,我那臭王八羔子还好吗,你有教育他么。”他打着电话说。

  光磊和那个流浪者从医院出来。踟躇着等待组长。


                        6

    新年来了。

    新春快乐 ,肚子里的宝宝。你一定吸收了妈妈身体的营养。成长得很好。你的爸爸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是妈妈眼里最帅的男人。也是最强壮,最睿智的男人。

    宝宝,你能听到吗,等你出世了。一定要对着你的爸爸笑。

  “整天说这些有用吗”

  我提着工具箱路过安诗面前。她正在戴着耳机和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宝宝五个月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就变大多了。我打算在这几个月工作之余,帮我儿子搭个床。在小生命出生之前搭建起他或她的人生第一座豪宅。

  “什么,做婴儿床,就你”

  安诗喝着猪骨汤,把我靠拢来的嘴推到一边。

  “你别不信,我都和光磊他们说了”

  昨天在单位,我就把这个宏伟计划和他们说了。

  “什么,做婴儿床,就你”

  陈成手里拿着新年专期的封面设计,听到我的话头也不抬。倒是隔壁桌的光磊听到凑了过来。他们都不信我能做婴儿床。光磊坐着椅子飞过来,看起来他很具有热情。不像陈成,永远一副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主编向我的办公室走去,要是她看到我不在,不知又会冒多大的火。

“中午再说”

  我一遛烟跑进办公室。

  自从提成副主编,我的工作范围覆盖到整本娱乐杂志和网站,工作量也跟着翻升。高强度的工作让我渐渐走出过去失意的状态。但伴随着的,也有越来越明显的小肚子。主编常拿我的小肚子开玩笑。劝我去健身。得了,工作都忙到吐,哪有闲余时间去健身。

  陈成和光磊自打上午见过他们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们的身影,眼看中午就要到了,人们都陆续坐着电梯下去吃东西,偶尔有一两个点着外卖在赶稿子。

  “你不去吃饭?”

  “主编,我马上”

  主编不知在哪换上了羊毛裙和高跟鞋,从我身边经过,满身的热情似火。去见相亲对象的时候,她最外向,也最小心。连平时爱搭不理的清洁阿姨,她都会问好。

  “诶,主编,相亲去呀!”

  光磊和陈成从电梯出来,主编推开他俩钻进电梯,朝多嘴的光磊比着中指。

“哈哈哈,对的呀。”

  她笑的好生灿烂。

  陈成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留下我和光磊两个。他拒绝了我们的邀约,开启电脑准备制作封面。

  公司楼下有简餐店以及一条迷你的美食街。光磊喜欢其中一个档位做的煎饺,我随意买了一些食物就在楼层围栏那里等着他。他的顺序稍稍往前一些,但因是下班,有很多人在那家店前排队。

  我倚着栏杆往下看,扶梯交叉堆叠,从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一走进这里,就舒展开筋骨。从一楼大厅走出去,寒冷就慢慢压弯脊梁。我掏出卡片机拍摄大门口短暂停留的人们,拍他们拍打身上的雪。

“光磊,外头下雪了”

用餐区人声鼎沸,他听不到我的声音。

“光磊,外面下雪了”

“什么?”

“下雪了”

这一年真的要过去了。希望这场雪能带给我们好运,带给安诗和我,还有将诞生的孩子。

  安诗在家里躺着,站着,打开冰箱,坐着,无聊着。她想吃麦片,但不能一直打电话给上班中的老公。家里并不缺什么,但她就是想去超市。可惜老公一回到家就进入半死亡状态,趴在沙发上再也不想动弹。她想告诉我她一个人在家好无聊。现在,小腹只是微凸,只要穿稍宽松些的衣服,就能向以往一样出门。安诗踩上运动鞋,带着一顶棒球帽小心翼翼的出门去了。小区门口就有一座超市,虽然规模比原来住的公寓楼下的商场小得多,但倒也什么都齐全。

  逛了许久,安诗拿着一袋麦片和些许称重的水果走到收银台。冬季要想吃榴莲得从网上买,但孕妇似乎不适合吃那些。买来味道遮掩不住,我知道了一定会责怪。

  前面排队的人不少,大多都推着车子带着孩子。安诗拍下前面的队伍,想发过来吓唬我一下。突然,她看到一个头发上粘有雪花的小孩子从人群中穿过。后面陆续进超市的人们,头发上都沾染了白色,肩膀上也是。

一场大雪降临,原本气定神闲排队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窗外。

“都年关了,也该下一场了。”

“天气预报就没一天准的”

  一阵阵议论在人群中散播。安诗走出排队的人群,手里拎着袋子。雪花从上面一扇开启的窗户飘落进来,超市工作人员正拿来长棍子把那窗户推上。

  眼看雪下得越发大了,安诗站在超市出口给我打电话,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着把伞。

  我在审核稿件,眼看外面的工作室又填满了人,我把办公室们关上,省得声音打扰。

“木匠,有个新人找你”

  陈成推开门,毫不留情的打翻我的安静。

“给我设计一张婴儿床图纸,你叫我木匠的事就既往不咎”

  我提溜着衣架上的西装跟着他出去,羽绒外套里的手机不断震动。隔着羽绒服,震动的声音一只持续了很久。

  雪花很快就在地上堆积起来,外面的世界都迷茫起来,安诗在高层的窗户里,看不清远处的楼和船。只知道哪个位置一定有哪栋楼在,而船仍然冒着黑烟在河道航行。

“嘿”

“怎么了” 

“你是那个给我伞的人吗”

“......”

  我懒得和新人谈什么职业规划,匆匆一笔带过就回到办公室,陈成跟在后面啰哩啰嗦。他总劝我体贴下属,多参加公司里的活动。

  “你要和他们打成一片才行,得有人多投你,你才有竞争力”

  陈成靠在我的桌子上,我就不爱听他对我指手画脚。

“你的工作能力是强,但晋升太快就没人说你坏话?太天真了吧”

  我让他好好坐在我对面谈话,否则下一步就请他出去。

“你平时对什么事都不关心,还劝我多去参加活动,不怪吗” 我反击道。

  陈成的样子像是要就这个问题和我说个没完。

“看见我手机了吗”

  我四处翻找着,他转身从衣架上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丢给我。随后,他摔门而去,因玻璃门上装有铰链,最后还是慢慢的合上。

  安诗扣下手机,倾倒的牛奶渐渐没过麦片 ,一碗刚刚好。当然,那个人也没回复。他也许还在犹豫要不要表露自己的爱慕之情。

“我已经结婚,以后请勿再找我”

  安诗抚摸着自己鼓胀的腹部,在沙发上带着耳机开始和宝宝交流。手机在厨房砧板上安静的响着,小生命的胎动在安诗两耳之间回荡。

  光磊偿付完医疗费已是上个星期的事,他之前一直都请着假在医院照顾着那女孩儿,几天前才正常到岗。最近他都丧得很,下班也见不到他。

  大雪从天而降,狂乱地飘舞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挂下电话,一路小跑着到停车场。车玻璃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花,只有打着火预热才能开启空调,暖气将玻璃上雪花渐渐融化。我缓慢启动驶出停车场。

  隔着玻璃,我看见陈成开着车从地下车库驶出,他的车有四驱功能,在雪地里开很快也没事。我只能晃晃悠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他的副驾坐着人,但雪很大,只有在等绿灯时,我才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主编。等他告诉我和光磊的时候,我们俩一连着在群里激他,就想让他在手机那头绷不住脸红。新年的礼花在这一年不让放了。年三十晚上,安诗坐在我怀里看春晚看到睡去。

  我发信息给陈成,希望他能放下心里的不快。我都快睡着了,他才回复来,

“新年快乐,愿一切安好”

  假期结束,我发现他已经和我一样坐在了办公室里。并且,我的邮箱里多了他发来的一份自己画的婴儿床设计图。比网上的要好看的多,详尽的制作方法也标注在图下方。

  虽说假期只有这数天,但我好像在家渡过了自己的半辈子。慵懒的身子铺在沙发上,地毯上。安诗仰着躺在我身上,我明显感觉到她肚子的重量。压着我很幸福。

  我们将是奉子结婚。

  陈成的办公室在我的斜对面,和主编的办公室相邻。两个人平时不敢在办公室出双入对。以至于大家根本不知道他们俩现在是恋人关系。在上班第一天的会议上,办公室的大家对上一年的年终奖发放和放假时间都颇有牢骚,不说嘴巴不干不净,但一股浓烈的酸劲在会上酝酿。

  “都说现在被冲击得不行,那搞网络就搞呗,结果呢”

  陈成没说话,平静的看着我。

  “怕是有人自己拿油水呦”

  我停止转动手中的笔,发言反击那人的话,

  “这是工作会,不是诉苦会,大家没有工作上的事说吗”

  陈成接着我的话,

“主编顶着上面的压力不裁人,但不代表有的人就不值得被送一句滚蛋。”

  “会就开到这吧,大家辛苦了”

  主编起来向大家鞠躬并宣布散会,等到包括我在内的人都陆续出去之后,陈成拉上了会议室的百叶窗。

  我没把心都用在公司里,每晚回到家,我都会静下心去做婴儿床,每到这时,安诗就会把吵闹了一天的电视机关掉,回到卧室里去。拼接看似简单的木板,却需要极大的精神投入,我一遍遍归置不同的构件,把他们都装在不同的盒子里,木板放在脚边随时拿取。每晚我都花一个小时去做这些,安诗有时会端一杯咖啡给我,轻声的鼓励我。没几天,一个拥有大概轮廓的婴儿床雏形已经立在了客厅的角落。我把它拍下来发在那个群里,隔了好长时间,光磊才回复了真厉害三字。设计者陈成则前后保持沉默。

  “哥,如果你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找一个适合你的地方”

  一日散会后,陈成主动找到我,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7

    一个年轻的保洁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来自三十二层,每天,他都坐着电梯来到三十三层。每天早上来一次,中午来一次,傍晚,来最后一次。他的清理轨迹很有趣,沿着两侧清理办公桌之间摆放的垃圾桶,总体呈一个“由”字形轨迹展开保洁工作,他工作细致,每个垃圾桶都要清干净,眼睛从来不离开地面。

  我和几个同事从他跟前走过,他没抬头,继续着他的工作。眼看着就要走到头,他把身后吸尘器关闭。抬着走到电梯间。

  “我帮你吧”

  我来到他身后,帮他把电梯间的大垃圾箱推进电梯。随后,我也跟着进了电梯。

  “也是外地来的吧,辛苦了”

  “嗯”

  “偷东西了吧”

  他诧异于我的话,伸出手指着自己。

  “没有”

  电梯门打开,陆续又上来三个人,外面一堆女的看见电梯里的垃圾桶,捂着鼻子不肯上。

  “拿了也没什么,手机的话一定要把卡拔了,今天监控坏了,没事”

  “啊,我没偷”

“偷没偷都无所谓,好运”

  我和他在一层分别,他愣在电梯里不肯动,随着那三人一起下了地下停车场。我看见他眼神里透露出的惊讶。他兜里揣着陈成的手机,是陈成和写手们商量开会的时候从裤子口袋掉落的。当时他就靠在一个写手的桌子上。

  一楼在做装修,充斥着油漆味,脚手架挡在写字楼大门哪里,周围飘散着白色石灰。我捂着鼻子等着电梯从停车场上来。

  那个清洁工没带任何工具,光着双手走出来。我搂着他的肩走进紧急撤离通道。大门敞着,油漆的气味沿着大厅向四面飘散,焦急等待的人们正化为烟气,并以五分钟为轮回随着电梯甬道的齿轮和钢索向上升腾。

  随后几天,主编准许了我的请假申请。初春寒气未泯,我将待在家里直到树叶上的冰霜彻底融化。小家坐落在楼的向阳一面,虽说是散发白光的冷阳,不像夏季的阳光一样隔着玻璃都能够感到灼热。安诗觉得纯粹的光是不炙热的。就像人的感情。

  我每天都沉心去打造一支属于小孩的床,这只床所需的零件,打造它所要用到的工具,床上面的吊顶,吊顶上的木偶,纯系一榫一峁。当然,我越投入,就越不希望被打扰。

“老公”

“老公,帮我弄一下这个”

“老公......”

  我正在进行关键的一步,床的骨骼马上就要健全。一支该死的手握着我的右手。我闪过,从工具箱里拿出小锤。

  安诗走开,一个人走进卧室。时近傍晚都没出来过,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将指向七点,窗外夜色已经笼罩。透过纱窗,我能看到远处一抹残存的红色。屋里没开灯,我没空去做那些闲杂事,床的四边栅栏都没上齐,我不可以停止。工具箱里有高功率手电筒,我把它摆在床的另一侧照亮屋里的一角。

  陈成在秋季开设的采访专栏里是我的得力助手,他设置的问题和互动环节都活泼有趣,而我却经常把整场采访都拖入一种悲观的气氛中。

  一开始,我就是最没用的那一个吧。

  最近的一切都随着手里挥动的锤子被嵌入这座小床。我把这座小床当作陈成,他就血淋淋的躺在这里。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本以为是幻觉,继续将陈成四分五裂。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我将手上的血污用水龙头洗去,前去开门。门开了,我面前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趴在我身上,眼睛里充斥着惊悚和恐惧,我回头看安诗,她就躺在小屋的床上安睡。这个女人想往屋子里去,她上衣被撕烂一半,另一半挂到门把手上,她没有穿内衣,或者内衣已被撕去。

 

  安诗从卧室里出来,厨房那里传来水龙头开到最大发出的声音,她摸索着,摸到客厅灯的开关。

“老公,你在厨房干嘛”

  安诗被躺在地上的我绊了一跤,幸好旁边有沙发,她踉跄着扶着沙发,一只手紧紧护着腹部。她一定是吓着了,嘴巴张得很大,尖叫声整栋楼都能听到。

  那该死的女人不顾一切得往里冲锋,我只能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她来不及呼喊,或者她的声带充血,呼吸道拥挤,因为她脖子上有深深的青紫色勒痕。眼看她就要侵犯到熟睡的安诗,我拎起了门口角落的自行车充气筒。“咚”的一声,她栽倒在鞋柜边。

  安诗泯泯嘴唇,在床上翻了个身。

  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道,我只用了一击便将她击倒。

“你别吓我呀,快醒醒”

  救护车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穿行,安诗被医护人员从我身边拉开。车里灯光昏黄,我的衣服被解开,露出干净的肚皮。他们在我身上连心电图管。

“不要楞着,大声叫他”

“老公,你快醒醒,我害怕”

安诗坐在我身边竭力得嘶叫着。

帮那个人搬运尸体是很困难的事,不过路上我们两个会聊天,又不会太无聊。他很无赖,我在后面抬着女人的头,他在后面抬着脚。楼梯挺陡的,绝大部份的重量都压在我这头。刚刚我把这女人抬出房门的时候,他才气喘吁吁的从楼梯井爬上来。

  二话没说,他当即用一根绳子勒死了女人,是用两截断绳打结而成的。

“妈的,真是一匹野马”

  他本想摘掉黑色雨衣的帽子,但看到我在,摘了一半就带回去。他匆匆把绳子揣进口袋。把女人的尸体搬进楼梯井。

“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做一期你这种人的专访。”

  我喘着粗气,还有一层就到一楼了,这栋公寓没保安室,监控摄像机也根本没几个可以运行。

“我可以把你也杀了”

他嘟囔着。

“你车后背箱宽敞,放两个人没问题,你来吧,正好我女朋友出轨,我也不想活了”

外面电闪雷鸣,本想着下午就会下雨,但没想到凌晨才下过来。

  他的车停在公寓楼下,车型相当老旧,只有打开车门,才能在中控台摁按钮开启后备箱。他试了几下,后面没动静。

“操,放后排”

  雨滴在车灯前划出弧线,我刚关上车门,他就发动了车子。

“兄弟,明天早上我给你送份大礼,等着接”

  车子旧,起步异常得费力。在经过前面的施工沙堆后,才慢慢加速开走。他走后,我在雨里发呆站着,渐渐觉得无法呼吸。雷电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又马上化为苍蝇唏嘘。我身上湿透了,衣服粘上了皮肤,我逐渐没有了呼吸,随着沉重的衣服向下坠。坠落到办公室里的一张舒服椅子上。安诗赤裸着伏在我身上摇摆,她似乎几近高潮,张大嘴巴吐出烟雾。

  “哥!你快来看”

  光磊站在办公室门口,门外光线大亮。我试图去看清安诗的脸,我拨开她面前的头发,轻声呼唤她。

  “大哥,再不来就没得看了”

  光磊冲到我面前,用很大的力把我拽到门口,安诗摔在地上,顿时碎成一片一片。我随着光磊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再往后看,那道门已经不在原地。而我们又置身于一个天台,一块块白色床单整齐的晾晒在晾衣架上。其中一块上的正中央有一点猩红。光磊站在天台边叫我往下看,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下面的阳台上交合。

  我再回头看,光磊也已经不见了。

  安诗焦急的等在急救室外,因为惊吓,导致下腹部在隐隐做痛。医生用手撑开我的上下眼皮,强光在瞳孔周围打转,却穿不透那层乌云。

“爸!”

  伏在女孩上面用力的男孩仰头示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却猛地看到天台上探出的我的头。她捂着女孩的胸,两个人抱着窜回屋里。

我说不出话来,明明嘴巴在扇动。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放弃吧,你的声音不会有人听到”

  陈成从楼梯井的出口浮现。他穿着一件整齐没褶皱的深蓝色西服,质地类似丝绒。他头发上抹着厚厚的发油,整齐的梳向后脑勺。

“真是失败者才会有的人生,这是请帖,我的婚礼在这周末。”

  他拍打着肩头蹭到的白色灰尘,把一张红色请帖扔在地上。

“你说什么!”

  我抄起铁栏杆旁倚靠的一把断腿凳子,向该死的陈成砸去,却被他轻巧的躲开。但这时,我已经抓到了他的领带,他满脸惊讶,摊开双手。

  “这是失败者的人生。”

  他的头偏离出屋顶栏杆。

“好高呦,你要把我扔下去咯”

  他怪异地咧着嘴,牙缝里透露着被我一拳揍出的红色血丝。

  “你试试看”

  我失去理智, 抬起他的脚,用力往下一撂。看着陈成就像一片落叶一样随风飘落在地上,他的脑壳裂了,黑色的血浆迸溅在水泥地上。眼球滚落出来,我看的清清楚楚。

“然后呢”

“妈呀!”

  他站在我身边,帮我拭去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我从栏杆外伸回头,睁大眼睛瞪着他。天空被烧的火红,我感到一阵灼烧感在胸口蔓延,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感。疼的我跪倒在地。

“然后,你就成了”

  他伸出带着金色手表的左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然后,他起身向楼梯井走。我挣扎了一会,趴在地上昏迷过去。

  医生从急救室出来,安诗马上就拥上去。直到医生说了没有危险,她才松开紧握医生小臂的手。

  所有的医疗设备一件件从我身边撤走,包括急诊科的大夫,急诊室里的灯被关得只剩我这里的一盏。最后一个护士走的时候推走了电击器。就是那东西刚才让我痛苦万分。安诗悄悄的走到我身边搬来个椅子坐下。此时,我的世界只剩她在呢喃细语着。

  我醒来的时候是中午时分,病房里声音嘈杂,隔着一道帘子,我听到隔壁床传来的铺床声,蓝色的帘子被一个护士从那边拉开,她观察我的点滴注射器,干净利索的拔下我手背上的针头。 她记录每个病人的情况,到每张床前逗留,进行她对我进行的流程。我的目光随着她一直到病房门口,正好看到安诗提着东西进来,于是我盖好被子装睡。她来到床前,把我伸到外面的脚塞回被子里。她俯身去拿床下的暖壶,这时,我又把子蹬开,眯着眼看她。

  她轻轻的把我的脚又一次塞进被子里,然后她的手随着我的腿往上,掐紧我大腿的肉。刺痛感随着本已麻痹的神经网络传至大脑。于是 我“哇”的一声叫出来。

“就知道你醒了”

她去外面买来了菜和饭,医生说安定可以维持到中午,她早知道我会醒来。我从床上伏起。朝她比个鬼脸,被她一手心推开。

“安诗,你的手心好温暖”

“少贫,乖乖吃饭。”

“好”

我把在床下折叠放着的小桌子抬上来,安诗把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她咬着皮筋,两只手摆弄着凌乱的头发。

“病人家属,过来一下”

“好,我来了,乖,你坐着别动”

  安诗绑好了她的马尾,她胖了,圆滚滚的肚子再也无法通过衣服的修饰遮挡住。她慢慢的走到门口,医生朝她笑了一下,扶着她的胳膊走出去。

  窗户外的冷阳依旧在,我尽情的享用安诗带来的饭菜,手机就摆在床头的柜子上,我刚开机,就有了来电,显示来电人是陈成。

  他语气和平常一样平和,除了工作上的交谈,他提及到了那张婴儿床,又聊到了结婚,他说他要先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结婚暂时不在规划之内。最后我告诉陈成我生病了。

“啊!希望你能早点康复,我们都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他语序的无措没法掩饰他在电话那头带笑的表情,他肯定还在想办法把我弄出公司。那样,我就该先动手。

  “那件事,不知道他办的怎么样了”

  挂了电话后,我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病房窗外的冷阳依旧那样,好像又更高了些,远了点。

  陈成放下手机,他感到这样下去对公司和我们几个都不好,只是前段时间感到郁郁不平,不能这样下去把我逼到离职的程度,有些太过了。他想下午开着车,载着主编和光磊来医院看我,走出办公室,他叫上在自己办公位上打瞌睡的光磊一起去楼下的进口超市。

  来自三十三层的保洁员,正好搭着电梯抵达这里。他低着头,把垃圾桶停在楼梯间摆好。他看着陈成和光磊坐着电梯下去。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团。

  光磊显得无精打采,走到超市门口,陈成鼓动他去挑进口的营养品,鱼油维他命什么的多拿些。

  “去帮你住院的哥拿最贵的”

  “哦 ,我也要一盒”

  光磊打个哈欠,懒散地朝营养品区跺去。

  那个叫陈成的家伙的办公室在左边墙角的位置,百叶窗拉起来的那个。穿深蓝制服的保洁员用眼睛余光四处瞟,确定附近没人后猫着腰钻进陈成办公室,修监控探头的师傅今天下午才到。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保洁员的行踪。“由”字画了一半,他走进陈成办公室,并按我要求的照着做。

  寻找文件,一个黄色的文档夹。上次进来时偷到的办公桌钥匙早已经另配了一把,陈成的重要文件都在办公桌下层锁着。开了锁就能看到那个文件夹,里面的文件和一些重要票据对公司相当重要,都核对的相当仔细且无出入。要做的,就是拿伪造的换掉。汗珠沿着背往下留,当做完这一切。他会发简讯给我。

  窗外的白桦树枯枝相互打架,我穿着病服站在窗口后等他给我来的消息。安诗坐在没人的邻床拿着一本杂志翻看。我平和地从陈成送来的果篮里拿出莲雾来啃。他人虽没到,但托光磊送来了一堆东西。

“他把我送到医院门口,然后就和主编去看房子了,哥,他托我告诉你要注意保养身体”

“哦”

  没一会,那个保洁员发来信息。

“完事了”

  顿时,我感到乌云密布。


                        八

  “陈成不爱说话,但他办事细心,把事情交给他总叫人比较放心。”  主编在床的那头查看电脑邮箱。她刚刚去洗澡了,酒店房间弥漫着一股香氛的气味。她赤裸着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如此回答她的问题。

  相亲又一次失败,大概像主编这样年纪的女性,除去和相爱的人结婚的,不相爱的人结婚的,当然,还有离婚的,大有人在。她们这样的女人会努力参加各种健身活动,每礼拜都会去三到四次。希望保持青春的遗产,她们的身材。当然,高涨的情欲也需要她们在忍耐的同时,通过体能消耗来得以控制。

  这样的幽会大概有五次,每次她都会自己开车来到酒店,而且几乎都是她先在房间里等我。在最后一次,我把陈成推荐给她,一个比我年轻有为得多的人。

  我叫陈成多去汇报自己的工作,不要总是做默默付出的那一个。在每次公司开会时,身为副主编的我,总是把话题抛给他,让他多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主编微笑着整理自己手里的文件,看着他说。

  接受访谈的嘉宾对陈成印象很好,每次临着开始时,他会深呼吸一口气,邀请摆拍罢的嘉宾入座接受采访。灯光隐约可以照到的地方,我就站在那里。我知道我帮助了一个在未来也可以帮助我的有才的人。

  一次,我在期刊封面做设计时,告诉以光磊为首的设计团队要如此做,结果当期交给我,却是另一种设计,上面的人物,背景看起来更舒服。我问实习生是谁说这么做的。

“那个叫陈成的小哥哥”

  我叫他们有专业上不懂的地方多问陈成,人是要成长的,陈成也需要。我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成长起来所花费的时间很长,摸索的过程很艰苦,只因没有一个人去帮我,去在我迷茫时,等咖啡时陪我说话。只不过他和我不同,他很内向,对人没有攻击性。

  我猜他上次把正在偷换文件的清洁工抓包了,所以才会在之后的日子里越渐远离我。并用他的言行和对我的态度影响着主编。光磊不同,我没有去刻意栽培他,但他始终都在我身边晃悠。常有点小孩子附体的嫌疑。

  那次被他“救下”的女孩,如今提起来那件事还气的直跺脚,曾多次在办公室大众场合和女同事谈起,就当着对面不远处坐着的光磊的面。光磊曾送她花束,巧克力和一张电影票,说是陈成爽约后剩下的。言下之意,邀她出去约会。

  她竟然去了,而且从此,他们好像就在一起了。

  人生若是能简单美好,节奏明了,该是多值得庆幸的事。在家里,安诗已怀孕七月有余,但每日都不给早早下班回家的我放松的时间,不是身子哪里痛要让我捏,就是要出去走,我要不理她,她就自己弯腰从鞋柜里把平底鞋拿出来,再不理她,她就要自己一个人下楼,这时,我一般都会忍不住得从沙发上窜起来,跑去扶她进电梯。

  “这把伞是?”

  我才注意到鞋柜上放着另一把黑色长柄雨伞,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是早就放在那里的,至少有两个月。只不过每次我都忽略过,回来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安诗说是冬天时她自己一个人去超市,有个人塞给她的。

  “什么,一个人去超市,你要什么不和我说,非得一个人出去吗”

  她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学小孩子捂着嘴巴。

“老公,我错了”

“一个陌生人给你伞吗?”

“嗯嗯,但我好像没有什么感觉,手里就多了把伞”

  我扶着安诗漫步到了社区健身房这里。在医院,大夫说我是突发性昏厥,有很大的可能是和脊椎有关。安诗和我去拍了x光,果然,我的脊椎状态不容乐观,压迫神经的症状更是明显。这是要在生活里治的病,最重要的是少低头弯腰,少看电脑。凭这两条,我觉得这病我根治不了。可安诗她不听劝阻,非要挺着大肚子去帮我去办健身会员。

  “从今以后,在家不能看电脑看手机,只能看我。”她说,

  她每一步都走得费力,我只有步幅放小。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有种小时候跟着大人的感觉。走着走着,头顶的灯都亮了,新年过去后仍未拆掉的荧光灯条,一根一根悬在头顶。这边包裹着树的枝,那边勾引着路灯的腰。我把安诗送到家里,临到门口,她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事,苦笑着拍拍额头,让我返回去买橘子。

  “就知道吃什么沙拉,回去老公给你煮面。”

  “我不,你没看见我的腿越来越粗了吗!”

“呃”

  我老老实实返回超市,而安诗就在楼下的长椅上等我,那里围着一群打闹嬉戏的孩子,手里拿着棒子,沙筒和小铲。天色黑,我稍微走远一些,就看不到安诗和他们。

  我在排队结账时,竟然看巨幅海报上的比基尼女郎出了神。我内心被这幅海报深深震撼,做保洁的老大爷和我一样。他倚着手里的拖把,站在海报前发着呆。

  安诗从前不喜欢小孩,约会时凡是有小孩的地方她都会拉着我躲开。而现在,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她喜欢上孩子,甚至听到小孩子的笑声,他们手里的玩具叮叮当当,跑起来噗噗哧哧,她都会很开心。

而那群孩子中有一个似乎有些内向,不喜欢和他们吵着闹着。那孩子安静地提着自己的小盒子站在他们旁边,他们走到哪就跟到哪,又不肯离开。

“你走开”

  直到一个大点的男孩推开他,他才默默的退到我这边。

“不可以这么欺负小弟弟哦”

  安诗把那孩子揽到了怀里,抚摸着他小小的背。其余的孩子听到她这么说,都低着头散去。

“小朋友,盒子里都是什么呀?”

他抬起头看着我。

“是玩具”

“是吗,阿姨可以看看吗”

他像是有点犹豫,但看到安诗满心期待的样子,他轻轻地打开盒子,在翻开时,安诗看到他手上有一些淤青。

“不要告诉他们”

他用满含童真的声音说。

  盒子里的玩具看起来更像是一些简单的手工品,像他拿出来的娃娃,就是简单的躯干骨骼和头发,别说什么玩具的质感,白色粗糙的表面很难让人喜爱。

他很开心,张嘴笑时露出了空缺的门牙。

“这是爸爸做的”

“这么厉害的呀,你的爸爸”

我走出超市,接到陈成打来的电话。我看见安诗还在那里坐着,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孩。

“圆儿,你怎么在这儿呢”

  安诗正和孩子玩得开心,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男人站在路那边矮矮的路灯下朝这边喊。小男孩听到这个声音霎时就愣住了,然后他不再笑,一件件把玩具都放回盒子里。

“你的爸爸?”

“嗯嗯”

“圆儿,你快回家吧”

安诗笑嘻嘻的说。小孩脸红了,低着头回到他爸爸身边。他的小手被大手攥得紧紧的,小孩来不及回头告别,只有用眼角的余光表达自己不想和爸爸回家的心情。

“发什么愣呢”

我低头摆弄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甩弄手中的购物袋。见安诗望着那边没反应,我用袋子扫过她的双腿。

“老公,咱没去过医院”

她昂起头,

“去医院干嘛”

“去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夺下我的手机,做出一个暗示我找死的动作。

城市的另一角,陈成打开车里的照明灯。

他在四处翻找着什么,等到翻到的时候,他松口气,缓缓拿到眼前,那是一个暗红色小盒子。他有些紧张,不知道如此突然,主编会不会答应。

车门打开,主编终于出现了。

“同学们都走了?”陈成问

主编没回应,她捂着肚子,满头冷汗。

“你怎么了”

“不知道”

她很痛苦的样子,身体靠着椅背,一直抚摸腹部一块。

“陈成,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一起吧”

陈成放下副驾驶椅背,这样她会躺着舒服。

“就你他妈的套路”

  主编破口骂出来,转而为笑,她为今天的同学会专门找人设计了短发。现在显得有些凌乱。她坐起来,大概是醉酒了的样子。

  “嫁给我”

  陈成双手摩擦着方向盘。

空气突然间凝固了,车里的灯自动熄灭。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嫁给我”

一只手掌掴在他右脸上。

“再说一遍”

“嫁给我”

又一巴掌,这次打在头上。陈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戒指。

“啊......你是疯了吗”

  主编噗嗤一声哭出来,嘶喊的声音大极了。她说不出话了,然后只是躺着把手伸出来。陈成攥着她的手,主编调皮极了,手扑扇着乱动,好不容易才将戒指套上去。

她应该睡着了,只是参加一个同学会怎么就喝出成这样。陈成俯下亲她。

当下, 我和安诗躺在床上,我轻抚她,嘴里念叨着诗。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夜晚那里,从所有的金色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一决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

“不行,再读一个,我睡不着”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好短,再念”

“我对一生中所有的事,

  都是以诀别,

  而不是以相逢,

  以决裂,

  而不是以会合,

  不是为了生,

  而是为了死才爱上并且爱下去的。”

  副驾驶上的那位,并没有去回应陈成真心实意的求婚。但当戒指套上手指的那一刻,她应心存感动。或至少得起些波澜。

  只可惜,她在波澜之间死在了平放的副驾驶座位上。陈成送她到家时,才发现她已没了呼吸。送到医院后,宣告不治。

  当在家闲居的我知道这个消息时,事情已过去了半周,当时我在厨房料理一条鱼,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接的电话。

  “是因为什么呢”

“好像是酒精中毒又引起呼吸衰竭”

“死在陈成车上?”

“好像是”

我把切鱼的刀放下,示意安诗来接手。

“把内脏去干净。”,我比手势叫安诗安静。

“我劝过过她少喝酒,不止一次,可她就是不听”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主编的爸妈来公司了,他们一进公司门就哭着嚷着说要收拾主编办公室。陈成站在门外有些漠然,是他开车载他们来的。

公司里的年轻人有些应付不来,写字楼的几名保安就在门外徘徊。在他们眼里,这颇有种世界要轰塌的感觉。

“你别急,我马上开车过去”

我随意从沙发上的衣服堆中扯出一件外套,连忙冲出家门。

“笨蛋,车钥匙”

安诗跟在我身后,把车钥匙递给我。我吻她的额头。

“从西门出,大门外在修路”


                        9

  “没什么可以被打扰,跟我念,孩子”

  “没什么可以被打扰。”

  “闭眼了吗”

  “闭了”

  圆儿偷偷睁开眼睛看着爸爸,又偷偷合上。

  “我至崇高,最智慧的主,感谢你赐予我们这一餐”

  念到这段时, 圆儿省了几个字,但意思差不多。

  “爸爸,我可以先吃薯片吗”

“嗯嗯”

社区超市门口,一对父子坐在长椅上吃东西。一辆车急匆匆地驶过他们,开出社区西门。

“ 圆儿,这都是那个阿姨买给你的吗”

“嗯嗯,薯片,甘梅,饼干......都是”

“下次不要再要,听到了吗”

圆儿听到爸爸的话,委屈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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