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丽
人生这样开始
谢百家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父亲因故被逼上吊自尽,彼时母亲身怀六甲不堪打击精神抑郁,生育时的阵痛引发癫痫从此精神失常。时不时离家出走,不知何时便不见了人影,留下她小小的人儿的小小身体在床上翻哭,叔叔婶婶姑姑们和时为小学生的姐姐四面寻找,常常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将妈妈找回,却是蓬头垢面神情痴呆。她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被强塞进怀里喂哺,一边听姑姑们说些人人都懂的大道理,妈妈身体僵硬被动地抱住她,仿佛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油盐不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一个漆黑的雨夜,又悄然离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尽管她哭得竭嘶底里快断了气。她和姐姐成了彻底的孤儿。叔叔看着蹒跚学步的她,思忖良久说:“二妮子怕是要吃百家饭了,这孩子就叫谢百家吧。”
谢百家真的是生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庭里,随便她走到哪家都有她的碗筷。东邻李奶奶炖只小肥鸡会端来一碗香喷喷的肉,馋得婶婶家的两个哥哥流口水。西边张大大家的小姐姐比百家高半头,穿不坏的红棉袄绿棉裤还有玩过的玩具看过的书一并送给了百家。这时婶婶总是拉着百家的手很有礼貌地叫她鞠躬说谢谢,百家很乖地照做。婶婶一家对她很好,买新衣买玩具,走到哪带到哪,下农田干活也要把百家用自行车驮到地头。百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很崇敬地听婶婶带她吭哧吭哧爬坡累得直喘,汗珠从耳后滑到到背上一会儿洇湿了T恤。婶婶是个矮壮结实的女人,土头土脸皮糙肉厚,夏天只会穿黄色“某某化肥”或蓝色“某某空调”的广告衫。当广告衫湿透的时候,百家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用力揩拭擦掉,婶婶呵呵地笑了:“我们百家长大喽。”
是的,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谢百家渐渐地长大了。可惜出落得不算太漂亮,不够高不够白,短头发,几乎没梳过戴花戴蝴蝶结的小辫儿,也没有萌萌的大眼睛,还不如姐姐细长高挑,倒有几分神似了婶婶。姐姐远远地打工去了,婶婶依旧结实健壮能出力能出汗,鬓角有了白发,额头多了皱纹。而百家,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先是震惊惶恐愤愤不平,继而抑郁悲伤自怨自艾,明白了这许多年为什么与周围的孩子不同,明白了为什么受了如许施舍怜悯回报相应如许的感恩涕零。上天不公,父亲坎坷母亲软弱,只剩一个姐姐无从依靠,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一生要一无所有,是宿命,是相伴一生的坎坷,她不被理解的孤独、一贫如洗的家境、不争的事实都将成为束缚自由的缰绳,她不能痛快呼吸,她极力挣脱抹煞还是被贴上孤儿的标签,平平常常的拥有比登天还难,如此残缺如此遥远,如此被鄙视嘲笑,磨蚀不去的烙印镌刻心头。
银行卡的温度
百家偷偷把名字改写成百佳,她要完美,要百事俱佳,她才不是尽食嗟来之食的小可怜虫。她开始上课走神发呆,故意拖沓完不成作业,口出不逊当堂顶撞老师,借故外出有意旷课,温驯的小绵羊一反常态桀骜不驯。老师们先是震惊后又理解,毕竟双亲去世家遭不幸不是每一个人都遇到的,即使社会关心国家援助助学金也得关心孩子心灵。老师们轮番教导苦口婆心,无奈百家神情冷漠不为所动,这些话听过千百遍到麻木,助学金一分没见过,都攥在婶婶那个吝啬的老太婆手里被克扣掉了。于是婶婶被叫到了学校,憋屈得脸红脖子粗汗珠从额头沁了出来:关心起来比疼爱自己的孩子还要细致,怎么现在成了外人多出心眼?助学金都给她买了吃穿戴用自己一分没动过,剩余的给存着给攒着,怎么成了当婶子的不是?一番调解权衡后,发放助学金的银行卡被捆绑了三章五律还给了百家。
百家摩挲着这张小小的磁卡,试图记住上面每一个字,漂亮的火红色中国结印在正面,垂着长长的流苏,能否给她一些家的温度?
然而磁卡只回应她一串串机械僵硬的数字:花掉某某,结余某某,又存入某某。冰冷寒凉,可怕的数字,可怕的卡片。
她随意将它弃在屋角,被婶婶发现终于忍不住痛痛快快臭骂了一顿。可谁懂得她的心,在乎她真正想要视若珍宝的和生命同价的。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她没有支点,撬不动自己的地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失了方向的小船任风吹荡,扎不了根的浮萍随水漂流。
白色妖姬
初中毕业成绩想当然不够好,进了当地的中专。
她学会了化妆,画浓眼线,浓黑到不行,几乎将眼睛全包,看起来怪怪的。刻意减了肥,穿纯白色长款半透明纱裙,一只只彩色蝴蝶精工绣遍全身。即使皮肤仍然那么黑那么暗个子那么小,也绝不影响她高傲自信地穿过课间十分钟人多拥挤的走廊,也不怕有男生在后面恶搞做呕吐状。只有在跑课间大操前才偷偷地去卫生间脱掉,换上蓝白相间的肥大校服,大操结束第一个冲进厕所秒变纯白妖姬。班主任拿她没办法,因为她只会眼皮不抬地回答:“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又没扣分!”
卫生间出现了烟头,显眼地张扬地摆在那儿,表明了要与世为敌。第一个发现它的女生大呼小叫地把消息捅出去,楼道里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胡猜乱测的时候,谢百家悠闲地坐在后排品着甜橙果粒奶茶。学校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班主任声色俱厉地传达会议精神宣读惩罚条例,屡次把怀疑的目光投向百家,百家直挺着身子回以一个安静的微笑,和大家一起响亮回答:“能——做——到——!”
卫生间的烟头消失了几天,人人都松了口气,然后在大家不期然的时候再出现,又消失,再出现······
最后一次,当百家大大方方地将烟头扔在地上走出卫生间准备漱口并吐掉最后半个烟圈时,一个男生从旁经过,是邻班高高大大皮肤白净的班长,看到了她和她的半个烟圈。百家一愣,烟圈已收不住大大咧咧冒了出来,真相暴露无遗,百家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如何遮掩着一切,男孩却莞尔一笑并不惊讶,似乎洞察一切早有所知轻步离开。当百家追出去想解释点什么的时候,男生已不见了踪影,是向老师打报告还是置若罔闻漠然视之?如果被报告给校方将会开除辍学,助学金全无必须重回婶婶的家,那将是多么尴尬。
接下来的几天百家生活在战战兢兢中,看到班主任走来便紧张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唯恐被叫去训话,直到老师并没有单点她的名字开始上课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没有心情化妆,也没有胆量穿白纱裙,人倒是收敛了不少。
云开雾散
几日下来居然平安无事。
再次见到邻班班长——苏辰欣,是在餐厅午饭时刻。外面正值夏季赤日炎炎,餐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还好空调开放冷气凉爽。百家慢吞吞地嚼着红烧土豆,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老式鸡蛋汤,偶然一瞥,看到了苏辰欣,谁让他那么高那么白那么醒目一眼就会被认出来。苏辰欣时而笑着时而吃着,笑起来不会裂开大嘴喷溅汤汁,是轻浅的笑,温和儒雅的笑,与身上蓝白校服的干净清香相称相得益彰,养眼舒服,清新怡人。也有女生悄悄地望过来,百家感到一种无名的威胁。
眼瞅着辰欣吃毕,百家一撂碗筷快步追上去,“喂!”叫住他。苏辰欣很有礼貌地回过头,一张没有化妆回归青春气息的小脸倒让他花上几秒钟辨认,“你,唔——”“噢,是我,我,我想谢谢你。”突如其来的感谢总是叫人惶恐。“你——谢我?”“谢谢你没告诉老师。”相比之下还是百家伶牙俐齿快言快语。苏辰欣终于认出了她:“哦,那个,其实我早知道是谁,只是觉得告诉老师也没用,你的事我都知道,我相信你,你能改。”
这一刻窗外的阳光照进了百家的心,它“当”地亮了。
她的心从前是一池湖蓝的水,烟雾氤氲水汽湿热厚重久久不见日光,现在太阳明媚艳丽地眷顾着她这个小小的角落,云开雾散光彩重现,水纹粼粼波光潋滟。
放暑假的那天,他们约上几个人一起去爬山,去了当地有名的云天崮。一路溪水清澈欢快奔流不停,爬到半山腰,高大的板栗树在开花分枝散叶发出馥馥香气,粗壮的枝干像巨人的手臂遮天蔽日。人多不便和苏辰欣单独说些什么,百家装得像平常一样有说有笑,内心在翻滚煎熬。终于到了山顶,绿色层层叠叠绵延无垠望不到尽头,像她的心,怨恨惆怅失落飘离,难以落地生根。大家坐在巨石上沉默地听很大很大的风从耳旁呼呼灌过,百家几欲落泪,她多么想告诉近在咫尺的辰欣她的爱,可是最终沮丧地下山。
暑假漫长难熬,思念噬咬着她的心。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午后,百家心血来潮拨通了苏辰欣的电话,竟然将他约出来了!坐车从乡村返回小城,相约在学校西边的小小石桥。一见面激动地将他紧紧拥抱,他终于承认她承认在心里占据的小小的位置了。
开学,快乐的日子开心不断,谢百家可以放肆地在三楼的窗台大声喊苏辰欣的名字,或者在教学楼东北角的台阶上一起聊到上晚自习。她说苏辰欣你长得太白可是眼睛不够大,苏辰欣你不要长这么秀气,苏辰欣打铃了没关系好学生当太久了就让老师抓一回,一边对外大声喊:“苏辰欣在这儿呢——”吓得他赶紧去捂她的嘴。他的脾气实在太好,任由她无理取闹任性随意纠缠不舍,她执拗到奇葩,她恋恋不舍的眼神让他束手无策,可是也充满快乐。
百事俱佳
转眼就到毕业季。
谢百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安置到幼儿园的工作,跟随苏辰欣全家南下上海扎根落户。当她以毅然决然的口吻告诉婶婶,并且很心机地只说对方姓苏时,婶婶的嘴巴张得好大,震惊得不亚于被一颗炮弹击昏了头,这个半白头发的中年妇女不得不承认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像一块石头总是捂不热。她耐住性子细细询问苏姓同学的信息,却被一一回答:“不——知——道”。眼看侄女儿要拂袖而去,大声唤一句:“你妈要在不会同意的!”人已经出了门。
当婶婶如坐针毡地赶到学校打听苏姓同学的年龄籍贯家庭成员在校成绩等等时,百家已和苏辰欣及苏爸苏妈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她太渴望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甚至想迫不及待地早早得到。
苏辰欣一家对这个提前融入大家庭的女孩儿很好,视同己出。一两年后百家怀了孕,生了孩子,一个胖嘟嘟像极了父亲的女婴儿,也像极了廿年前在床上翻哭着找母亲的她。生孩子阵阵疼痛袭来时她突然想起了母亲,那个孱弱的女子在悲凉凄苦中在绞痛痉挛中诞下她已是耗尽了平生所有的爱,已经把生命中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干嘛还要怨恨。
她现在觉得百家这个名字挺好的,食百家饭穿百家衣受百家恩惠,那么多的关心关爱远超母亲一人所给,是多么幸运和有福气啊。
她带着孩子回了趟老家。东邻李奶奶已经去世,接待她的是当年和她一样大的李奶奶的孙子。西边张大大健在,握着百家的手说百家变洋气了都快认不出来了,眼眶里泪水充盈。还有婶婶,白发更多皱纹更多,还是那么能干那么能出汗,见到她、她的孩子、她的丈夫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尘埃落定,十分宽慰如释重负。
她终于完全放下了怨恨,破解了捆绑二十年不得自由的魔咒。她的确曾经不幸,然而她的不幸正是她的幸运,只为怅恨的浮云遮蔽了双眼。她以为她的怨恨孤苦不为人知,牢骚满腹戾气缠身,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其实她从来都没孤独过,遇见了那么多那么好的人扶持走过泥潭,走过沼泽,来到阳光地带,将她交给太阳交给高山,已是人间最高层的大爱。
百家,百事俱佳,千里千寻,万众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