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树下(小说)
野氓
土岸上,长着一株高大的芙蓉树。
村书记对佘蔓青说,十月的时候,还开满了红色和粉色的芙蓉花,现在只有树和叶子了。老杨家就在那里。
芙蓉树下,有一栋破旧的土墙屋:老式的木门,两扇木门页,有两人高;左边的窗户,有一块塑料窗纱破烂了,耷拉下来。
他们刚停下摩托车,从屋里跑出一个女人,抱着头,脸上痛苦地抽搐着,向屋后去了。
接着,里面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佝偻着腰,咳嗽着,这就是老杨,七十多岁了,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脸上结了一层痂,衣服上满是吃饭时留下的菜渍,那是他的女儿。进门的厅屋,也是做饭的地方。一张低矮的木桌,摆在右边,一个砧板放在靠墙的桌子边,上面一层灰尘,老杨正准备切菜,就把木桌当了砧板。边上一个碗柜,敞开着,除了油盐,没有其他吃的。一只胆大的老鼠,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从墙上的鼠洞里爬到碗柜里,又溜回洞里去了。厅屋中间一个坑,还有一些水,往上看,那是屋顶上的一块瓦漏着光,显然破了,下雨时,水就从那里飘洒满屋,或成水柱而直下。左边一间房,床上铺着一条又薄又旧而且脏黑的床单,上面一床脏兮兮的被子,旁边一块与床差不多大的木板上,胡乱地堆积着全家人的衣服。老杨说,这是他和女儿睡的地方;后面一间房,里面堆了杂物,两张高木凳上,放着一张床板,上面铺了一张烂了一边的篾片凉席,一床被子,烂了几个洞,比老杨那床更脏,老杨说,这是他的老婆睡的地方。佘蔓青下意识地把手伸进羽绒服口袋里,似乎感觉到了寒意。
唯一有门的是右边一间房子,里面有一张旧单人床,上面放了折叠的半新被子,还有一张小书桌,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书。这是读初中的儿子住的。
屋后面搭了个茅棚,屋檐下放了块石板,那是厕所,也是洗澡的地方。
绕过土墙屋,只见芙蓉树下,刚才那个满头乱发的女人,呆呆地坐在泥土上面。老杨说,那是他的堂客,她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泥巴。佘蔓青让老杨把她叫到大门口来,那里有太阳,她不至于那么冷。
她走出来了,贴身穿着件圆领衫,其余四件有的扣了一粒扣子,有的扣了两粒,衣服口袋里塞满了袜子和碎布。右手提着裤子,突然一松,裤子往下掉,佘蔓青看清楚了,她起码穿了三条,但松紧带都坏了。
佘蔓青问老杨,刚才她这样痛苦地抱着头,是怎么回事?
老杨说,每次听到摩托的声音,她就会这样。好在我们住在偏头歪角的地方,来的人不多,骑摩托来的更少。
佘蔓青从老杨和村书记那里,知道了她的来历。十多年前的夏天,一个女的,像喝醉了酒似,东倒西歪向这个山沟里走来,满脸乌黑,头发像个鸡窝,衣服上沾了泥土,也不说话。山沟里的人说,来了一个癫婆子。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老杨的门口,到那芙蓉树下躲日头,而且就在那里不走了。
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老杨,还是老光棍。看那癫婆子在那里不走,有人就说,老杨,堂客送上门来了,还不抓紧机会!老杨上午给她送了茶,中午给她送了饭,下午把她带到屋里,天黑后给她洗了澡,换了自己的衣服,这天晚上老杨做了新郎。
第二天,来看热闹的人发现,洗去污泥后的她还很年轻,可能只有二十三四左右,大眼睛,脸皮白嫩,一弯柳眉,那是一个漂亮妹子!别人问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说话,别人听不懂。她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也不走动。从此,除了睡觉,她随处坐,屋里的地上,门口的泥土上,但最喜欢坐在芙蓉树下。她从不走到别的地方去,包括相隔几十米远的邻居。
第二年,她要生了,痛得哇哇叫,老杨不知怎么办。邻居说,送医院来不及了,你快去请接生婆。
接生婆为难了:好多年没有接生了,技术还在,但是,政策不允许,市妇幼医院等才是合法的接生医院,我要接生了,是犯法的。我若不接生,这个女人可能有生命危险。她赶紧给村书记打了电话,书记说,特殊情况,你这是救命,不是接生,有事我来担。吃了定心丸,接生婆急急忙忙赶到老杨家里,给老杨接了一个白胖小子出来。
生过第一胎后,按政策,就不准生第二胎了。过了几年,等乡干部再来时,她的肚子又好大了。如果是正常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可以强行引产、罚款、拆屋、抓人。“谁违反计划生育,叫他倾家荡产!”路边上斗大一个字的标语,那不只是写给别人看的,这山沟里就拆了两家!现在,一个癫婆子,很容易出事,人命关天,谁敢做主?说到拆屋,那不要拆,随便一阵大风,都可以把老杨屋上的瓦掀几皮下来。所以第二个小孩也就出生了,是个女孩。
再隔一年,第三个小孩了出来了,是个男孩。老杨的一个瓜棚搭在柳树上的亲戚,对老杨说,你也养不起,莫作孽你的崽,我跟你找个富裕人家,给你两万块钱。老杨同意了。那个有钱人给没有出月的男婴,到医院里作了医学检测,那男婴身体各项指标达标,智力不止正常,还智商较高。再有,现在在读小学的那个男孩,一直是班上第一名,这说明,他们兄弟的智商都是可以的。于是,那个有钱人便下定了决心,抱走了那男孩。
佘蔓青看了一下厅屋的正面墙上,贴了好多奖状,老杨大儿子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
隔了几天,佘蔓青再去的时候,除了家里找了一些衣物,还动员亲友把老杨一家能穿的衣服都带过去了。佘蔓青自己掏钱买了新鲜的油炸过的鸡蛋糕、花生米、一箱纯牛奶,五十个鸡蛋,三斤猪肉,叫人帮忙送了过去。
老杨的老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抢过鸡蛋糕,一口气吃了半斤。她口干了,就从水缸上面拿了塑料水瓢去舀水。水缸上盖着几块木板,她用水瓢挤开木板,舀了一瓢水,直往嘴里灌。水从嘴边流下,喝了一小半,流了一大半,流在胸前,衣服都湿了。
佘蔓青看了,心里顿时与屋外一样冰冷。她是医科大学毕业的,她知道,这一顿油炸的食物与十二月的冷水混合在胃里,对人将有多糟糕。佘蔓青让老杨快点把吃的藏起来。老杨收起蛋糕袋时,他老婆又过来抢,老杨对她瞪了一眼,呵斥她:又不听话,小心赚打!她才害怕地走开了。
佘蔓青坐下来时,老杨虽然咳嗽,但很想与佘蔓青说话。
唉,我除了种点蔬菜自己吃以外,再也弄不到一个钱。
儿子没上过幼儿园,是在疯癫的妈妈身边玩泥巴度过的。小学,初中,学校都减免了儿子的读书费用,而且给予了困难补助。儿子还争气,从小学起到初中,一直是班上第一名。
老杨的老婆坐到她自己的床上去了。她抱着布娃娃,捏着布娃娃,然后做打针的动作。
佘蔓青问老杨,她平时是这样的吗?
老杨说,十多年了,她一直是这样。
佘蔓青心存疑惑,但也只能疑惑而已,因为,至今为止,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哪里人,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讲什么。
快要过年了,佘蔓青和扶贫工作组的一起,请来了人,给老杨的屋上翻新后加了瓦,补上了墙上的裂缝和老鼠洞,窗户都装好了玻璃,每间屋都安上了门,还搭建了当厕所和洗澡用的一间小屋。
过年后,佘蔓青与村书记商量,老杨这么大年纪了,要村上特别照顾打扫卫生,其他人只有八百,给老杨每个月一千,打扫的路段只有另外那个人的一半,别人也不会与他计较,纯粹带有照顾性。老杨家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可以养鸡。佘蔓青联系市武装部,给老杨家送来了一百只鸡,每只一斤多重,还给他送了苞谷粉作鸡饲料。
这一段时间,佘蔓青几乎在老杨家,她接近老杨的老婆的机会多了。
佘蔓青坐在她身边。老杨说,你坐远点,她身上有跳蚤。
佘蔓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还是坐远了一点。
这一次,佘蔓青看得更加真切。她首先给布娃娃从头到脚都按摩了一遍,然后,在摸了穴位后,用竹签扎下去,然后又用手指轻揉。
佘蔓青有些疑问,难道她以前学过医?
第二天,佘蔓青从医院弄来了几根银针和一套注射器,当她把这些放到她手里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灵活的目光,出现了接触她以来,第一次兴奋的神色。佘蔓青要走时,收回了这些。她嘴里讲个不停,但反反复复,好像就几个相同的字,并且好像有些失望。
过了几天,佘蔓青把她们单位的钱副院长请了下来,她想证实她的猜想。钱副院长到过全国很多地方,还是西部开发的援助团队成员,他在贵州呆过四年,万一他正好听懂了呢?
有时就有这么巧。钱院长真听懂了她说的话,她反复说的美,就是母亲,谷就是我。这是布依族的语言。
心理学上认为,当语言中枢受损时,患者可能说不出话来,成为哑巴;说得出什么时,首先也是自己最初说的语言和平时生活中说得多的语言,比如说方言土语或者普通话。难怪她一直说着布依族的语言。
现在,佘蔓青不只是疑问,她有了一个想法,她要带她去市人民医院去检查,她才三十出头的样子,兴许,她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佘蔓青准备带她去市级人民医院去就诊。有人劝她说,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她到现在还是“黑人”,没有姓名,更没有户口,也就没有农村医保,她去医院治疗,这要一笔不小的费用。老杨身体的毛病更多了,高血压,冠心病,没有这个能力,谁来承担这些?
佘蔓青有点发懵,对啊,这是个很实际的棘手的问题,但我不能退却。她去村上找佐证材料,全组村民签字,村委会盖章,请派出所到村上调查,公安局特批。到第三年时,她终于有了名字,佘蔓青取的,因为她经常呆在芙蓉树下,好像喜欢芙蓉花,痴呆和泥土掩盖不住她的漂亮,她长得如芙蓉花一般,就叫芙蓉吧。读初中的儿子说,好名字,其实我妈妈就像芙蓉花一样美。老杨连说好,芙蓉从此有了户口。
到十月份时,佘蔓青找了几家企业,筹到了芙蓉住院的一些费用,给芙蓉办好了农村医保手续,也搞清楚了芙蓉要住院治疗的程序。那天,佘蔓青烧了两大锅热水,给芙蓉洗头发洗澡后,给她换上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衣服。面前的芙蓉纯粹就是一个端庄素雅的少妇,哪里是什么疯癫的女人!
佘蔓青把芙蓉送到市人民医院,查出她脑部有黑块压迫神经,语言中枢严重受损,颞叶受损,这就是为什么她失忆的原因。但是这里做不了这个手术。
佘蔓青想起了她的导师赵教授,他是省人民医院的一把刀,是全国有名有脑科专家。佘蔓青给芙蓉办了转院手续,联系好了赵教授。芙蓉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费了好大的功夫,赵教授才做成了手术。
我这是在哪里?
半个月后,当芙蓉在病床上醒来时,她如从梦里醒来一般。
慢慢的,她记起了以前的事。
我叫李芙蓉。她一开口,佘蔓青有些惊讶,果真与芙蓉有关!
我家在贵州,是布依族的,老家旁边栽了一株好大的芙蓉树,我出生时,母亲见到门口的芙蓉树,就取名叫芙蓉,从小起就喜欢芙蓉花,经常在树下玩。
十多年前,我从中医大学毕业,有一个深爱我的男朋友,叫做孙鹏鹏。他已经在一个公司上班了。我白天找工作,晚上与孙鹏鹏在一起。过了几天,我在大街上走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帅小伙,我们曾在一个招聘会门口见过。当时,一个小混混把我撞倒在地,连道歉都没有,就急急忙忙地跑了,他正好从旁边经过,把我扶了起来,问我摔伤了没有,要不要送医院去看一下。我也只是跌倒了,并无大碍,有他这么一说,心里的不快也就消失了。他说他也是来参加招聘的,但不知结果如何,准备多找几家。既然没事,那他走了。
那帅哥挥挥手走了。
嗨,怎么这么巧,又遇见你了?那帅哥打招呼。
你好,找到工作了吗?
正在找。有时间吗?我请你喝早茶。
我迟疑了一下,不好拒绝他的热情,答应了。他说他是学建筑的,才喝完半杯奶茶,我就迷糊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中,听得一个人打电话:我们都盯一个多月了,我冒称大学生,她才上手的。人来了,绝对是女大学生,她的身份证、毕业证都让我们拿了,颜值高,三万块,没得商量。
什么时候送到?
我们正往你们那里来,在摩托上了。
我吓得顿时清醒了。夜幕下,已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乡村小路上了。我偷偷地睁开眼,我坐在摩托上,夹在中间,从后视镜中,我看见了,前面那个正是那天撞我的那个小青年,后面这个,声音好熟悉,竟然是扶我起来的那个自称是建筑系毕业的大学生。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策划好了的拐卖妇女的阴谋,而自己正好撞进了这个恶毒的黑网!
我在想,怎么逃脱?
摩托进入乡村公路,车辆多了起来,我喊了一声“救命”,马上被后面的那个捂住了口,正好前面有警察在检查过往的汽车和摩托。这两个青年赶紧掉头,慌慌张张地往附近一条小路开过去。他们不熟悉这条路,摩托的灯光并不太好,开摩托的那个手在发抖,脚也哆嗦,突然,“砰”的一声,摩托撞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摩托连人一起,摔下山沟。从此,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两个人当场摔死了。在别人来之前,芙蓉醒了,只觉得脑子痛,什么也不记得,稀里糊涂地沿着山沟走,她也不知道如何走到老杨家的。
过了一个月,芙蓉的病情稳定下来了,赵教授说,可以出院了,以后基本不会受影响了。
这时,佘蔓青问,你还记得孙鹏鹏的电话吗?
记得,不知道还是不是这个号码?
佘蔓青试着打过去,竟然接通了,李芙蓉一听,是他的声音!
这个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手机没有电了。李芙蓉一会哭,一会笑,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佘蔓青。
孙鹏鹏当时是系学生会主席,我是系学生会宣传部长,我们是工作上的搭档,也是同学们羡慕的一对帅哥靓妹的恋人。当时,在大三时,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久治不愈,日渐消瘦,医院说,准备后事吧。我征得他父母的同意,说,用我们布依族的祖传秘方试一下。不久,他渐渐好转了,后来竟然好了。孙鹏鹏身体完全复原后,当着好多同学的面,跪在我面前,念了一首古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从那以后,我们约定,等两人都在广州找到了工作,就准备结婚,不想出了这个变故。
我失踪后,他与我家里一直联系着,一直在广东到处寻找。他除了上班,几乎就是在找我。他现在已经是他们公司的主管了,给他介绍对象的有很多,他从来没有答应过。我今年三十四了,他三十五了,他一直在等我。我把自己遭遇全部告诉了他,他没有一丝犹豫,说,他不管这些,安排好工作后,明天就会坐飞机过来。
佘蔓青送李芙蓉到了家。要走的时候,李芙蓉抱着比她大几个月的佘蔓青,含泪笑着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佘蔓青拍着李芙蓉,长叹一口气,说,三年了,终于有了一个答案。老杨知道这些后,皱褶的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长叹一口气,说,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黄金云18008482661
2020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