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刚刚露头,庄稼又尚未熟透。每到这夏秋交接的空当,爸爸便开始张罗着抹房子了。
矮小的灰色的土房子,不起眼地趴在村落的边缘。此时的天空越发高远,空气也干燥了起来。老房子也早已光彩不再,那些纵横交错的不规则裂纹,以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几根枯草最是显眼。
我暗想,房子抹与不抹又有何区别呢,毕竟屋里能住就好,何必每年都要费时费力下这表面功夫。但爸妈却不以为然,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这是村庄的惯例。倘若路上碰了村邻,难免要问上几句抹房子的事——房子抹了没?抹了?你家活挺利索啊!还没抹?啊,那可得抓紧点,趁着天儿好,过几天下了雨就不好办喽!或许,即便是懒散人家,因着面子问题,也还是要装模作样抹上一把吧,谁知道呢?
我家倒不是懒散人家,爸妈对待这个事很是认真。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四轮车的发动机轰轰作响,车斗挂在后面,扔上几把铁锨,我便跟着爸爸出发去甸子上挖土了。阳光洒在身上,秋风迎上脸庞,颠来颠去的一路让我莫名地兴奋,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直到真正开始动手挖土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大力量。至于取土位置,总归要松软一些便于下手,所以那些干涸了的小水坑便成了首选。一锨一锨,一下一下,时而左侧,时而右侧,这些土便宿命似的被我们甩上了车斗,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辽阔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牧羊人远远地经过,这留下的土坑将是再无人知晓的秘密了吧,我暗想。
拉回去的土或是卸在院子里,或是甩到房顶上,堆成一堆,接上根水管便开始了和泥环节。铡刀切碎长长的枯草,如佐料一般掺进去。我什么都不会,只能干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活——端着一锨和好的泥递给爸爸。他左手擎着木板,右手握着泥板子,极其耐心地抹着墙,上下左右反反复复,直到均匀了为止。这个过程要持续好几天的时间,直到所有的缝隙都被新鲜的泥土填平。我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抹过多少次房子,但我知道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然是巨大的考验,但他依旧固执。等到几天后,新泥风干了,房子从潮湿的暗色变成了干爽的亮色,焕然一新。这时他也会站在房前看上一会儿,然后说上一句——这不挺好么。
冬天的时候,屋顶多半要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毯子一样,倒也保暖。窗户钉上一层塑料布,门口挂上厚厚的门帘,屋里再烧上炉子,每天只消几筐苞米瓤,整个冬天便温暖了。只是随着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一日日变暖,爸妈便又坐不住了,生怕哪天突然开化,房顶的雪都变成了水,渗进屋子里。于是,又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跟爸爸爬上了屋顶,在并不刺骨的寒风中,把逗留了一个冬天的雪清下去。迎风扬起一锨雪,那些细碎的雪屑便呼啦啦地扑面而来,冰凉的感觉蔓延开来,又让我感觉充满了力量。春天来了,老房子也可以解冻了。
当然,以上都是小修小补,有时候这房子也会需要大修一番,毕竟它已是几十岁的高龄了。那是一个夏天,阴雨连绵了半个多月,就在放晴的那天夜里,被雨水浸泡了太久的墙根终于支撑不住早已外倾的墙面。我从梦中惊醒,发现从里屋的后墙居然能看到星星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啊,然后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天刚亮,爸妈便起来收拾了,我也起的很早,因为大量蚊子从后墙涌入,让我无法入睡。
没办法,只能重新砌一面墙了。
首要的是清理废墟。破碎的墙体一块一块地搬到房后过道低洼处填平,还要时不时地向路过的人尴尬地解释。但有趣的是,我在这废墟中发现了一些报纸的碎片,那是许多年以前糊墙用的,好多层粘在一起,墙塌了以后才得以重见天日。小心翼翼地分开后,居然看到一篇九几年的报道。瞬间,“发现岁月深处的秘密”这几个字浮现在脑海里,紧接着我顺手就把碎纸扔了。爸爸去邻居家借了几百块新砖,加上我家以前拆门垛剩下的旧砖块,又找了人来帮忙,总算在黄昏之前把这面墙重又砌上了。这帮人嘴倒也不闲着——哎,别看你家这土房,要是再倒几面,兴许还落个砖房呢!
这些年来,这座旧房子换了新的窗户,添了点新的家具,院子也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有啥好东西爸妈都往家里倒腾,从不嫌麻烦。爸妈有时也会羡慕别人家新盖的瓦房,而自己却是有心无力。虽说房舍就是这么个房舍,但捯饬一下总归是好的。
这几年我爸跟我念叨了好几回,说要带我回老家看看,看看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有多年不见的熟人。当时的我不以为意,不就是个小屯子么,有啥可看的。而渐渐地,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尤其是在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就要真正告别这座老房子时。
很多东西都只是暂时的,而我们守护的,却是永久的,我又暗想。
于2014年12月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