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天,孙婆婆的丧事成了全村人的话题。算虚岁,孙婆婆今年90岁。村里有个沿袭至今的传统,老人过了80岁去世,丧事叫喜丧。按这个说法,孙婆婆的丧事是名副其实的喜丧。除此之外,人们议论的话题还有两个,一是她去世的时间,阳历的8月8号,而这天对应的阴历的日子,刚好是孙婆婆的生日;一是孙婆婆的无疾而终,这天早晨起来,有人还看见孙婆婆扶着那个她当拐杖用了多年的凳子,在她那小屋子门口站着望风,没到中午,就传来她过世的消息。据莱阳给本家亲戚报丧时说,他奶奶在门口站了一会回屋子时,突然摔在地上,睡了过去,再没睁眼。
(二)
孙婆婆的丧事办的很排场。莱阳要让奶奶走的风风光光;莱阳的弟弟莱武对掏这钱有点不太情愿,但他不愿落下个抠门不孝顺的名声,也就一咬牙,和哥哥一起掏了钱。两个儿子愿意掏钱,莱阳爹旺财自然不反对。再说,旺财也快70了,身体不好,跟着小儿子莱武过日子,他自己需要儿子照顾,对花大钱的事一向不发表意见。莱阳做主,请来了当地最好的剧团,唱3天大戏。还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哭嫂,“大哭”3天。
唱戏的戏台搭在莱阳的院子中间,孙婆婆的灵停在莱阳正房的厅里,戏台正对着孙婆婆的灵床。哭嫂的台子找不着合适的地方。主持丧事的旺生大叔和莱阳商量地方,莱阳端详了半天,只有他门外西侧孙婆婆的屋子所在的地方大小合适。孙婆婆的屋子只有一间,用砖垒的,内外墙皮都没摸白灰,砖缝里露着活了草的黄泥,扒起来不费什么事。旺财觉得虽然孙婆婆不是自己的亲娘,但人刚咽气就拆她的屋子不太合适,但是他想不出更好的注意,而且,这样的日子里,总要和和气气的把事办好,他也就叹口气,点头同意。
莱阳的姑姑香兰不同意拆屋子。香兰是孙婆婆当年嫁进孙家时带来的。香兰想起娘从小偏疼自己,如今娘刚闭眼,自己眼看着娘的屋子被拆,她心里解不开这结。旺生大叔和村里几个长辈一起说服香兰,旺财和莱阳父子没插言。香兰一边哽咽着摸眼泪,一边掂量着旺生大叔的话,旺生大叔说的在理,旺财哥把娘的后事办的这么排场风光,要是自己搅了娘的后事,让村里人背后戳自己脊梁骨不说,不能让娘安生地上路,自己于心又何安?
香兰点了头,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后生一起动手,很快就把那间小屋子拆掉,把地方空出来。在收拾平整的空地上,哭嫂指挥人们搭起一个灵棚,用茅草搭的棚子,一张蒙了黑布的长桌,桌子上是写着孙李氏三个字的牌位和一个香炉。另有3把椅子,两把是哭嫂的助手坐着拉弦用的,一把是哭嫂休息时坐的。这3天里,哭嫂每个时辰跪在桌前哭一次,每次十分钟。有人来吊唁时,她也要陪着哭。哭嫂的哭,是一种拖了长腔的类似唱的念念有词的哭,词是家属找人写的,也有她自己根据自己的见闻临时抓的。
(三)
晚上,吊唁的人都走了,旺财父子仨和香兰一起合计孙婆婆的骨灰盒和墓的事。莱阳的意思,村里以前的老人走了,骨灰盒最贵的也就四伍佰块钱,他主张奶奶的骨灰盒起码不能少于两千。莱武和他们两个的媳妇不同意,莱阳媳妇说,一个匣子,埋到土里谁能看见,何必费那些钱?莱阳瞪了他媳妇一眼: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那么抠门让人戳脊梁骨。他这话也是说给莱武的,莱武吸口烟,“嗯”了一声,表示同意。莱武媳妇想说什么,被莱武狠狠瞪了一眼,把话咽了回去。香兰这会心里有些感动,白天为莱阳拆屋子的事存在心里的怨气也消了一半。她觉得莱阳做事还是很讲理也很顾面子的。
骨灰盒的事没费什么事,修墓的事起了争执。莱阳要给孙婆婆和爷爷合葬,旺财先就不同意,要合葬也该是自己的亲娘,莱武不在意合葬的事,他在意的是莱阳要修大理石墓,他估算了一下,以时下物料和人工费价格,按莱阳的做法,墓修起来需要五万多。五万多块钱,盖房子也能抓起个框架了。这钱只能他哥俩摊,虽然姑姑是奶奶亲生的,但这钱不能跟姑姑要,农村没这个规矩,姑姑家的窘迫,也拿不出钱来。两万多块钱不是小数目,他实在心疼。莱阳还是那句话,爷爷奶奶也就修这么一回墓,我们要是拿不出这钱来没办法,如今能拿地起这钱,就一定要让老人的深后风光些。莱阳告诉莱武,你不愿掏钱,我自己修。让哥哥自己掏这钱,莱武背不起这名声,再说,他也不是掏不起这个数目。
(四)
爹弟弟和姑姑走后,莱阳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坐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筹划着修墓的事。
给爷爷奶奶合葬,修座气派的墓的念头莱阳已经琢磨了大半年了。莱阳知道,在这方圆十里八村的地方,还没人修过这么豪华的墓。乡里人一辈子最关心的事有两件,生前的房子和身后的墓。这大半年莱阳一直在想一件事,再过几年自己的儿子就该找对象了,虽然现在是自由恋爱,但乡里人给儿女找对象,还是很在意对方家庭的经济条件和口碑的。论经济,莱阳知道自己家在村里不输给别人。前些年,他凭着大胆,在村里第一个承包了果园,着实赚了些票子。这几年果园的收入不如以前,他把果园转了出去,自己弄了几个大棚,种些时令果蔬,凭着自己的勤劳,一年下来也能剩个几万。自己的房子是村里盖的最气派装修的最豪华的几家之一,儿子虽然没考上大学,但长的也一表人才,唯一的心病就是奶奶这事。
想到奶奶,莱阳心里有些烦乱。奶奶人已经走了,此刻掂量这几十年的恩怨,莱阳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母亲去世那年莱阳十二,是四个兄妹里最大的。爹为了不让他们几个受后娘的气,再也没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他们几个。他还记得那年秋收,他要帮爹干地里的活,爹想让奶奶帮着照看几天老三和老四,奶奶不看,忙着照看姑姑的孩子。他忘不了爹带着他和莱武从地里回家,被爹用绳子栓在家里的两个妹妹哭哑了嗓子,满脸泪痕睡在地上那一幕。后来奶奶老了,爹也老了,爹已无力照顾奶奶,于是,他和弟弟莱武把爹和奶奶分了,莱武照顾爹,他的条件比莱武好些,又是老大,就养了奶奶。自从奶奶来到自己家,媳妇就没少和他吵嘴,嫌莱武赚了便宜,爹能动,能干活,而奶奶什么也干不了。从奶奶来到他家,姑姑隔三岔五的数落他们,嫌他们不给奶奶买这买那。姑姑是一个村的,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他莱阳和媳妇不孝顺奶奶。终于有一天,因为奶奶把一盆粪便洒在院子里,媳妇和他大吵一顿,提出把奶奶搬出去,不搬就离婚。思量再三后,他在自己家街门外搭了间砖房,把奶奶搬出了院子,一天送三顿饭。这些年,每每看到奶奶住的低矮的砖房,闻到砖房里难闻的气味,莱阳的心里也闪过一丝愧疚。回到家,面对媳妇难息的怨气,他的愧疚也就消失了。如今奶奶已经走了,修一座气派的墓,不但可以补偿自己心里的愧疚,也可以给自己树个口碑。这次,虽然媳妇也和他哭闹,但看他决心已定,也就无可奈何了。
(五)
香兰的家在村子的最东头。香兰的男人会木匠手艺,还会做烟花爆竹,每年的腊月这一阵,靠做爆竹就倒腾些票子。刚结婚那阵,他们的日子过的还不错。随着她连生两个女儿,丈夫和婆婆的脸色一天天难看起来。丈夫是独子,为了婆家的香火,香兰偷着生了老三,儿子是有了,可是那笔数目不小的罚款,罚掉了他们全部的家当。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流血流汗的折腾,他们的日子总算开始有了起色。就在他们觉得自己总算熬出头了时,前年腊月,她男人做鞭炮时,炸药爆炸。虽然她和孩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平安无事,但男人少了半截手掌,房子和所有的家当也都没了,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出这事前,虽然男人常使脸色给她看,她还是常隔三岔五去看娘。出事后,她自顾不暇,根本无力照顾娘。而且,男人也由使脸色而变为明令禁止了。她男人说,莱阳把你娘从家里搬出来,日记越过越红火,你天天去凑合,咱家就摊上霉运,这都是你是你把你娘的晦气带来的结果。从此,她也就不敢光明正大的去看娘,只能趁男人出门时偷偷的去看一眼。这些年,她一直怨恨侄子莱阳,嫌他两口子没好好照顾奶奶。可是她的怨恨丝毫没能改善娘的处境,反而使娘的处境大不如前,为此,她过年上供时甚至暗暗的诅咒过莱阳两口子。如今莱阳出面,把娘的身后事办的这么风光,这是她事先没想到的,这使得这些年她对莱阳的怨气消了不少,而且,她甚至有些感激莱阳。
从莱阳家回来,香兰半夜没合眼。天快亮时,她做了个决定,她要说服莱阳,把三个老人搬到一起,让爹和两个娘在地下相伴。
(六)
改葬修墓的事定下来,莱阳立即定做大理石墓身和碑,联系工程队。
莱阳在自己住房的正厅里设了灵位,孙婆婆的骨灰供放在那里,等墓修好再下葬。莱阳告诉媳妇,一天三顿做供品的饭菜不准重样。
孙婆婆的下葬和莱阳那没见过面的奶奶的改葬在同一天。孙家这个不同寻常的葬礼惊动了三里五村的人。很多人从外村赶来观看,很多人自动赶来帮忙。仪式上,莱阳请来的剧团的老板和哭嫂也被孙家子女的孝所感动,主动提出少收一半的佣金,以示心意。
忙碌的人们谁都没在意,莱阳爹旺财没来,他没参加这个即是自己继母的下葬礼同时也是自己亲娘的改葬礼的仪式。有人看见,他在莱武家临街的那间南房,也就是旺财的家里一个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