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无语(一)

                                            情      殇

                                                           ——无  语(一)


                                                                          文/周敏


                                                 一


黑色奔驰无声地滑过那道短短的斜坡,向左一拐,稳健而又十分急切地停在星火化工厂那幢有些灰暗的办公楼前。


伟推门而出,两步跨上那五级台阶,“化验室就在一楼。”他捺不住心跳的狂乱。


休息日的办公楼静悄悄的,整个大厅空空荡荡。看到窗玻璃上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伟的脚步变得有点迟疑:“秋会不会不在?”但他随即看见了走廊尽头秋加班的化验室窗口透出的雪白灯光。轻轻吐一口长气、按按胸口、放轻脚步、生怕踩碎这渐近黄昏时显得有点忧郁的宁静似的,一步、两步……伟的步子静寂无声。


所有的仪器都已清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秋侧身半弯着腰在黑漆有些剥落的办公桌前填表格,她专注地写着,一束头发随意地散落下来,她的白皙的面庞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得更白、有些透明似的;伟没做声,看着她的细削的手指握着笔快速地移动、移动;移不动的,是伟的脚,他只觉得空气稀薄,必须张大嘴深呼吸才行……

秋写好了,凝神检查一遍,竖起来在桌上顿一顿、放进抽屉、锁上,起身去脱白大褂。


伟费劲地揉揉眼,从衣袋里取出手机,飞快地按下一串数字——这串数字时刻在他的心中浮现跳跃,他无数次地拨过这个号码,但每次,都在按到最后一个键时惆怅万分地关机。


“快点通吧,快点通吧!”这几秒钟何其漫长;伟看着秋挂好白大褂,穿上外套,准备出门;电话铃响起,秋不禁一愣,转身右手拿过话筒,抬左手去捋头发,未及开口,耳边响起一个非常遥远的声音:


“嗨,秋,你好!”这浑厚低沉的嗓音那么熟悉,但似乎又从来没有听到过,“……你好吗?”


“是……你吗?”伟看见她捋头发的左手停住了。


“是的是的,是我,秋……你好吗?”


“……好的。”


“真的好吗?秋。”


“真的好……很久不见了,真不敢相信是你的电话,你现在好吧。”


“好的!”


“听人说,你现在可是大大的大款了,还以为你把老朋友们全忘记了呢,怎么,是不是发财了今天要请我们的客?”秋背对着门,伟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的肩膀轻轻地颤个不停。


“是的,我今晚上请你吃饭好吗?”


“别逗了,伟,远隔几千里呢;不过,你吃饭时在旁边摆上一副碗筷我就会闻到香味的,也可以算你请我一回;……哎,是不是要请我吃喜糖啊?”


“秋,只要你愿意,我不仅请你吃饭,也请你吃喜糖。”


“好,今天的晚饭、你怎么请?几千里路,你一跳跳回来?”


“好吧,我跳回来!秋,我回来……我知道你现在……我回来;还记得吗?我最后一次离家是在六年前……”


秋晃了晃,话筒几乎掉下去,她用力扶住墙,缓缓坐下。


                                                      二


忘不了六年前。那天,秋上早班,下班时,时间还早。城郊的公路上车辆稀少,深秋的风轻悄悄的有点刺脸。她慢慢地骑着车,想着早上出门时与丈夫的争吵,“才结婚半年,他就原形毕露:酗酒、赌博;想当初,他对自己……唉,这日子真是没意思。”


“从背影看,前面那人真象伟!……要是能和伟一起生活,该多好!”伟是秋中学时的邻班同学,她心中的白马王子,秋为自己和他编织了无数绚丽的梦;


伟现在南方一大城市里,据说已成了拥有千万资产的老板,“唉,象伟那样的男人是不好奢望的。”


那人慢慢转过脸来,“伟!”秋惊讶得从车上跳下来、差点大叫出声。


“秋,你好!”伟象是几十年来天天如此那样自然地伸手接过自行车,他的满含微笑的脸比上高中时成熟多了,显出来的不仅仅是英俊,黑亮的眼睛的闪光直照入人心的深处,让人有一种慌慌而又非常安全的感觉。


“你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天前。”


“……在南方工作很好吧?听同学说你开了一家大公司?”


“什么大公司,只有几百万资产;不过倒是挺有潜力。”


“那很忙吧,怎么有空回来?你大学毕业后好象就没回来过。”


“是的,这次回来接我父亲,他老人家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结婚了?夫人一定又漂亮又能干吧!”


“我没有结婚。”


“怎么会?”


“真的。”


“不会吧,象你这样——优秀的人,还会没人爱?肯定有人喜欢你的,不愿意多说,是吧?”


伟停下步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话变得吞吞吐吐:“是的,秋……这次回来……本来还有一件事,可现在……是的,是有人喜欢我、爱我;可是、我无法再爱上……我的心早就被一个人占满、再容不下别人……”


“……”


“……你知道吗?秋,这个人,就是你!”


“伟,不……”


“听我说,秋!听我说,”伟猛地一下支好自行车,转过身来面对着秋,他的声音急促而浑厚,有种能吸住一切的磁力,


“我不知道今后什么时候再……哦,对不起,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个,可你知道吗?秋,虽然相隔很远,但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你、关心着你的一切:我知道你怎么通过招工考试、知道你在哪儿上班、干什么工作,知道你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知道你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知道你爱静静地看书、爱织毛衣,知道你一直没有恋爱……如果你恋爱了,我会马上出现在你身边,告诉你我爱你我一定要娶你!我想你知道我爱你的,而且我确信你也爱我……九个月前我有事出国去一段时间,我原打算回来就向你求婚,我想不辜负你,想带给你富有的幸福的生活。我兴冲冲地往回赶,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最幸福!”


“——可如今,我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


“伟,你!我……”


“……他对你好吗?他好吗?”


“还好!”


“好就好……好就好!”


……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对你说,不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今后,我不会打扰你

的。”


“……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走到海角走到天涯,我都会念着你!秋,无论我怎么样,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会想念着你!多年来我始终无法摆脱一种感觉,在这种感觉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你的形象!此生我注定再无法摆脱它了;对我来说,这儿永远是世界的中心,不是因为这儿是我的故乡,而是因为你在这儿……因为你在这儿!”

“烦恼的时候,就想想我吧,秋,想想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祝福你、关心你,每时每刻!”


“走吧!”伟轻轻地拂去风刚刚吹到秋肩上的一片枯叶,“来,我带你一段。”


看着伟高大的背影渐渐溶入暮色,秋无声地哭了。


她没有接到伟的电话、没有收到伟的信,从来没有;


只是有时从朋友们那儿听到关于伟的消息,只是每当生日和元旦,收到一张贺卡,没有地址、没有署名,只有流利的“Happy birthday!


Happy every day!”或“Happy new year!Happy every day!”


                                                三


“是啊,六年了,真快!”


“六年的时间好长,很多东西都变了,变得不认识了。”


“是啊,见了我你也会不认识的。”


“不会的,秋,不会的,因为I see you!——每时每刻。”


“那么,你现在看见我了吗?现在!”


“是的,我看见了你,现在!”


“你看见了什么?”秋使劲地擦着眼,竭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


“你的头发剪短了,不过这样子很好看,这件浅绿色外套既端庄又大方,很漂亮;只是、你瘦了,脸色有点不好,这几天不舒服吗?你可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


“伟……”秋想尽情地痛快淋漓地高喊一声,可她的嗓子眼被堵住了、发不出声;她努力地、努力地想转过身、转向门边,但她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无法动弹。


出门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凄凄地刮着,路边的树剧烈地摇动,象在痛苦地挣扎。伟沉重地转动着方向盘,侧过脸对秋笑笑,“秋,靠着我!”


秋轻轻把头挨到伟的肩上。


“靠紧些,秋!”伟腾出右手搂搂秋的肩,秋却平静地坐正了,“伟,好好开车吧,这样危险。”伟定定神,把车速放得很慢,伸手拧开音响,几点凄清的吉他后,深情而略带苍茫的歌声轻缓地飘起,渐渐地、弥满小小的车厢:


我只能一再 让你相信我

那曾经爱过你的人 那就是我

在远远地离开你 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我只能一再 让你相信我

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 让我跟你走

在你身后人们传说中苍凉的远方

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

我恨我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

我恨我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

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

一扇朝北的窗

让你望见星斗……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我就认定这是为我写的,为我写给你的,秋!你知道吗?”伟的声音有点沙哑,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似的,好象怕一不小心有什么让秋不高兴了, “我就是那流浪的歌手!不同的是,我是‘那——永远爱着你的人’!”


                                                  四


十七岁的伟爱上秋的时候正上高三。


伟高大英俊,是知名于全校的篮球明星;他又很勤奋,学习成绩极为优异——从来都在全年级前三名,深得老师的喜爱;但他却是凭正派、诚恳和乐于助人而赢得同学们尊重的。在女孩子心目中,他是那么可望不可及,因为他从不和女孩子讲话,除非是她们问他习题,有许多女同学来向他请教,其中不少是外班的,而伟除了讲题外绝不多说一句话。


功课疾风骤雨一般密不透风,又象鞭子一样急切沉重地在每一个人背后追赶着抽打。可怜的少男少女们不得不苦着脸机械地看书,演算那总也做不完的习题,无法喘口气的紧张。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伟不时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发一阵懵,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在期待什么?


渐渐地,他发觉自己总盼望见到隔壁班的那个柔柔弱弱的、有时在走廊里遇见的女孩——秋;秋总是带着浅浅甜甜的微笑,伟觉得那笑容就象一片和煦的阳光照进他那总也紧张莫名的心里。


“她能一直照着我该多好!”


这念头不是一闪即过,而象生了根一般一刻也无法停息一刻也无法减弱;然而这是高三,学习的紧张容不得他有半点分心,可伟觉得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当时还不知道秋的名字,甚至突然想不起她的样子了,他只知道那柔柔的身影怎么也挥不开怎么也抹不去,只觉得那飘飘的长发在紧紧地牵他的梦越牵越紧。他望着操场上蹦蹦跳跳的低年级同学、望着远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望着绕县城静静流过的江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元旦节快到了,伟写了一张明信片:“你可知道背影凝聚着滚烫的目光!”想把它送给自己刚刚知道名字的秋。


冬日的寒风在凛冽地刮个不停,而伟的心里却象揣着个火炉似的。


元旦节很快过去了,伟没有送出明信片;春节?春节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将明信片送给秋。很多的日子又过去了,伟没有送出去明信片,也没有人知道伟的烦恼。


高考一天天临近,情绪一落千丈的伟觉得自己彻底完了,多年为之努力的大学梦得付之东流。


让人大悲大喜的“黑色七月”很快来到。认为自己考得差劲至极的伟最后一科提前交卷出来,沮丧到了极点。他虚弱地靠在教学楼的栏杆上,轻轻地叹口气,只觉得永远再无力动弹。他看见秋从远处走来,走到他身边时,冲他轻轻一笑,他没有看见一样毫无表情,秋于是轻轻地走了。


伟失神望着秋走下教学楼、穿过花坛、翩翩地步上操场;雨后天晴的操场上有些积水,秋不时地轻盈跳过,红红的上衣在风中飘动,艳阳下象一只翻飞的蝴蝶;伟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转上林荫道、拐过小卖部、出校门……


伟双眼涩涩、世界在一片亮晶晶的模糊中荡漾:“秋,秋就这样走出了我的世界、就这样永永远远地走出了我的世界?”


但伟的考分却非常高,他如愿以偿地上了一所很知名的大学。大学毕业,伟被分配到一家大国营厂。半年后,他离职去了南方,一番不为人知的艰苦努力后,伟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又过了几年,他的公司逐渐发展并壮大起来,业务越作越大、越作越宽。

他经常听到秋的消息,他一直努力地通过尽可能多的渠道得到秋的消息;他想自己取得非常大的成功后再告诉秋,告诉秋自己爱她,让秋惊讶不已,惊讶不已又高兴至极,高兴得手足无措;他想象着到时候的情景,忍不住想笑。他爱秋,秋也爱他——他敢肯定!在一天天辛苦之后,在从如战场一样的商场上紧张周旋下来,伟总要在日记本上对秋倾诉一番,他想将来一定要对秋讲起今天,让秋看日记,让秋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已经实现、前景也非常光明了。伟正想向秋求婚,可传来的却是秋结婚的消息。伟心灰意冷了好一段时间;他怎么也无法忘却秋,无法忘却秋的伟只好用拼命工作来转移注意力,他的公司的发展迅速得让人不敢相信。


                                                    五


没有都市夜晚的溢光流彩、灯海如潮,故乡小城灰暗寥落的灯光更显得温馨亲切,就象经过千万里艰难的跋涉,终于望见的在远远的山间若隐若现的自家门口那一盏摇曳的灯火。


“到了!”伟停好车,向后一靠,长长地松口气,“秋,我请你吃饭!……不过,

更想与你一起做饭!”


“好吧,!”


秋的房间很小,干干净净的,正对门的那本大大的挂历上,一束黑郁金香艳丽又沉静,挂历下面是书架,不多的一些书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连一个衣柜也没有,衣服挂在床头的一根竹杆上。伟心酸酸地转过脸,见秋抱歉地笑笑,

“伟,今天早上没买菜,只好吃面条了。”


“好的,我来帮你。”


“不用,你歇会儿吧,一定累极了。”


“还好,不太累,我来剥蒜子。”


……


“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面条了。”


“我只怕你吃惯了山珍海味,不愿意吃这些呢。”


“别冤枉人,我可是一直吃着苦的。”


“我的一直吃着苦的伟先生,这次回来有何贵干?”


“秋,你应该明白。”


“明白?”


“我回来——娶你!”


“不!伟,不可能了。”


“我回来只做一件事,”伟轻轻握住秋的手,“就是:娶你!”


“伟,我不想!”秋轻而坚决地抽回了手。


“你,……不想?”


“是的,不想。”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你不要问。”


“喔……我是在三天前得知你现在已经一个人过了的;你知道当时的情景吗?我去办公室之前给东打电话,临挂前我问:‘秋好吗?’他告诉我你离婚了,‘离婚了!’我象被电击了似的,再听不下去别的什么,只哑着嗓子说:‘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一定没听清我说什么;是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带,出门开车就走,在车上才给我的助手打电话说要休假几天。几天来,为了赶路,啃面包、喝矿泉水,实在困了,就趴在方向盘上打个盹,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还总梦见你;真怕在路上出事,出了事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脑子里一团糟,不知道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小心、小心。”


“在见到熟悉的电视转播塔时,真怀疑是不是在梦里;过了县中学大门,来到江边,我把车停下来,洗了洗脸,把头发梳了梳,那时我终于明白了:现在,我,可以、终于可以娶你了……”


“伟,别、别说了!”秋喃喃着双手捂住脸,无力地垂下头;伟走到秋身后,轻轻把住她的肩。四周悄无声息,伟听见自己的呼吸那么沉重;有风不时从窗棂的缝隙间钻进来,不知是谁家的窗没有关严,被风一吹,木木的象撞在人心口上;过了很久,秋抬起头,眼睛看着窗外,


“伟,太晚了,这几天这么累,你去找招待所住下吧,县城你很熟,我就不陪你了。”


“秋!……”


“你走吧,我不愿意你在这儿呆得太晚。”


“我一会儿就走!不过,秋……”


“你走吧,现在就走!我不希望有人在背后说我的闲话。”


“好吧,明天见!”伟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他走了,外面的风那么大!”秋失神地喃喃着,下意识地起身想去开门看看伟,门后的镜子映出她脸色的苍白,她伸出去的手不禁缩了回来。


                                                    六


第一次看见伟是在十二岁那年、刚上初中,开学那天,爸爸妈妈陪着秋去报名;回来的时候,走到学校门口,看见一个男孩背着行李,吃力地往学校里走,他又瘦又黑,一串串汗珠顺着短短的发梢往下直淌,通红的脸上一道道灰土的指痕,可能是揩汗水留下的;秋的妈妈很怜悯地叹口气,“农村娃娃,唉!”秋无意中看到他的眼睛,只觉得眼神硬硬的和其他同学全不一样。秋的心忽闪一下,不由得又回头去看了一眼。


过了很久,秋才在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找到那个黑黑瘦瘦的背影。秋觉得那背影瘦得让人怜悯,只是秋始终无法从心中抹去那硬硬的眼神;后来秋知道他叫伟,知道伟的名字是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听隔壁班的两个女同学在谈论伟的成绩非常非常好、待人非常非常好,秋当时毫无理由地觉得伟肯定就是他——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生;再后来,她看见伟怯怯地走上篮球场,不会拍球,只是在篮板下使劲投,没投进,秋就暗暗地替他着急,投进了,秋就情不自禁地悄悄鼓掌。起初伟常常框都挨不上,可很快地,他的球技好起来,他开始和高年级男生一起打球;上二年级时,伟进了校队,秋每天下午都看见伟在操场上练球,放学回家,秋总是慢慢地从操场边走过,可伟没有注意到她、一次也没有。


在学期末的大会上,伟上台领全年级总分第一名的奖状,秋第一次发现伟长得跟校长差不多高了,俊秀的脸上英气照人,秋盯着伟向校长深深地一鞠躬,跑下领奖台,一脸灿烂的腼腆,伟班上的同学热烈地鼓掌、特别是那些女生,把奖状抢来抢去看个没完,秋的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她转过头、看见窗外一只小鸟在冬日光秃秃的树枝上烦躁地跳来跳去。


伟的功课极好,作文尤其出色,几乎每次作文课,老师都会把伟的文章拿来做范文;很多同学在课后把伟的文章抄下来,秋也是,几年下来集了厚厚的一大本。每次秋翻看伟的文章,都会奇怪伟怎么会有这么惊人的记忆力和广博的知识,那些自己闻所未闻的引经据典,他用得清楚明确又恰到好处,清新自然的文笔让人如沐春风,常常是到中途她就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伟就在隔壁班,可伟离自己是那样遥远。喜欢伟的女生好多,她的好友萍和芳竟然因都喜欢伟而反目,秋不断听到女伴对她讲谁喜欢伟、谁给伟递纸条了、谁又给伟写情书了,甚至还有外校的学生问她认不认识伟……


每当这种时候,秋只是听,不发任何评论。只是一直到高中毕业,秋也从未见到过伟和哪个女孩子在一起,一次也没有!


秋甚至希望伟高考失败,那样,她就可以对他说爱他、告诉他自己要跟他在一起,无论吃苦、无论受累、无论在哪儿、无论做什么!


……可,伟顺利地上了大学!


秋在家呆了一年,进星火化工厂作了化验员,她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伟,关注着有关伟的一切;有关伟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秋既高兴又难过:替伟高兴,替自己难过;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忘记伟吧,忘了他,他不是你的!可冥冥中秋总觉得伟的心是向着自己的,她怎么抹也抹不去那张有一道道灰土指痕的脸、抹不去那腼腼腆腆的俊气四溢的笑容,越抹,反倒越清晰,象是抹去了表面的灰尘。


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中,几年时间过去了,昔日的同学多已结婚生子,做起了幸福的爸爸妈妈,秋还是形只影单的一个人骑着车上下班,闲暇时看看书、织织毛衣,许多人给漂亮的她介绍男朋友,当爹娘的也着急得不行,逼着她四处与人见面,秋一一拒绝了。后来,伟出国去了,听说不再回来;秋于是在父母的声声催促中匆匆结了婚,短暂的快乐的期待之后是长长的深深的失望,即使后来得知伟爱的其实是自己,她也只是在一番痛哭之后把伟深深地藏在心里。


秋的父母先后去世了,丈夫酗酒、赌博得更是变本加利、不可收拾,忍无可忍的秋终于决定摆脱,她找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离婚独自过起平淡黯然的日子。


                                                           七


风“呜呜”地一阵比一阵紧,秋觉得浑身冰凉,她用力裹紧被子,“不知伟住在哪家招待所?冷不冷?”秋咬紧被角,止不住微微地颤栗,“……做梦都想和伟在一起……可现在?现在不能了,伟!”


“伟,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有多爱你,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爱你有多深切有多执著!多年来,我的梦里都只有你,我所有的梦都是为你做的,你知道吗?你是我永远的梦想……现在、可是现在,你永远只会是我的梦想了,伟!”


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息,一丝不易觉察的晨曦悄悄从窗帘的缝隙间钻进来,在寂静的空气中寒颤颤地荡漾。


“天亮了,今天怎么面对伟呢?不……对!不让他再见到我,我出去几天,给他留张纸条……好,就这样。”秋急忙起身来,拉开窗帘:哇,好大的一场雪,院子里、街道上、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楼房上,白茫茫的一片,她推开窗户,新鲜冷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屋来,雪差不多停了,只有零零星星的雪花在清晨的寂寥中漫无目的地飞舞。秋兴奋地要去接那雪花,刚要接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忙缩回手,缩回手时她愣住了:伟!伟在院子里、伟在院子里对着她微笑,他的车被厚厚的雪盖住了,只有挡风玻璃前刷开了一小块——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蜷在车中度过了这个寒冷的夜晚,


“伟!”秋再也忍不住了,她拉开门,“伟,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我看见你拉开窗帘,就知道你起床了……咱们回屋去吧,外面冷。”


秋让伟坐下来,轻轻地替他拂去头上、肩上的雪花,她的双手颤抖着滑过他冰凉的脸、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里,脸贴住他同样冰凉的额头,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掉在

伟那有些干裂的嘴唇上。


“秋,我爱你!”


秋哽咽着,含混不清地“伟、伟!……”


“秋,嫁给我!我们再不分开!”


秋说不出话,只是使劲点头。


午后,疲惫不堪的伟终于倚在秋身上睡着了,秋慢慢把他放好,轻轻盖上被子,伸手理他的头发;他有了一根白发!——他比自己小半岁,才三十一岁又四个月;秋的手停住了,她凝视着伟,伟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安详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意;十几年来,伟的面容在自己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可现在,他就在眼前,这是真的吗?秋双手捧住伟的脸、轻轻地摩挲:这里,那一道道汗水和着灰土的抹痕曾是在这里吗?这儿、这儿还依稀有当年的腼腆的笑容!秋禁不住伏下身去。


“不,不能!秋,你不能这样自私!”一个声音猛地从内心深处响起,秋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不能这样自私,秋,”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在继续,“那样,将来你们会更痛苦的,离开他吧!离开他、就是现在!”秋拼命抑制住自己的哽咽,无力地缓缓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笔,眼泪浸湿了信笺,她只写下“伟,你不要再找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回到床前,俯身去吻伟,她的唇滑过伟的额、伟的眉、伟的眼、久久地停在伟的唇上,她的泪水掉在伟的眼中、挂在睫毛上、亮晶晶的,


“伟,别怪我,你一定会怪我折磨你,其实不是我,是老天,是老天在折磨你、在折磨我们俩人;伟,来世我一定会嫁给你,来世我一定会做你的妻子、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妻子!来世吧,伟!”


她颤抖着抄下伟的手机号码,什么也不带,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来,禁不住在没有人的雪地里放声大哭。


                                                   八


秋来到了好友霞姐家,其时天近黄昏,霞姐看见秋那虚弱不堪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问,“出了什么事?秋!”


“没什么,”秋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霞姐打来水,秋洗了脸,不吃饭就躺下。霞姐问她,她什么也不说;问急了,秋才说:“霞姐,过两天慢慢说给你听,好吗?现在我想歇一歇!”霞姐不再问,说,“那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起身去辅导女儿做功课。霞姐也不容易,丈夫在军队里,她一个人常常是屋里屋外忙得脚不点地。


天很快就黑了,风簌簌地象是为了刮在人身上,不知从哪家隐隐飘来“……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秋凝神去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秋摸出抄有伟手机号码的纸条,愣愣地看了半天。“伟这时在做什么?”她忽地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一下抓过床头的电话。拿起话筒、秋却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缓缓地放了回去。放下去,拿起来,几番迟疑之后,她无意识地轻轻按下了免提键,对着纸条拨号,每拨一个键她都要怔一会儿、仔细核对一番;拨完号秋一下子紧张起来,“电话会通吗?快通吧!不,别……”


这一刻如此漫长可怕,一阵冰凉潮水般飞快地漫过她的后背,远处又隐隐传来“……来日纵使千千阙歌……”


                                                                           注:摘抄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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