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贯穿武陵山脉逶迤的公路上,缓慢地游荡着。因为和院长商量好了,第一个月不能走的太远,要是病人的情况出现异常,那么,这次旅程也好及时终止。再加上车上有一个病人,和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所以,我爸计算好了到达的时间,尽量放慢了速度,也好让我们慢慢地欣赏这深藏着世外桃源的武陵山!
我们第一站要达到的是重庆东南角一个偏远县城的古镇,范围也还在武陵山区,距离疗养院不过百里。公路大多是沿着河谷的,山里的河水总是清澈、湍急的,它们像一群刚逃出壳没多久的小鸭子,在鹅卵石间荡来荡去。由于前几日有一些雨水,今日也还未晴,泊油路虽然干了,但路边的植被和满山的空气都散发着淡淡湿气,我钻到车的天窗上,望着山河,使劲地想要记住这些无比舒坦的时刻。
车窗都摇了下来,车里一首首的放着许巍的歌。我爸时不时的跟着哼两句,静姨(她要我这样称呼她,之后就没再改过来)安静地坐在副驾,和我一样看着远山近河,但她有时候像想起什么,便会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她的安静是有些杂乱!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歌声,清脆地,回荡在河谷里,鸟不惊飞,兽也不慌鸣!那么时光到底让谁逝去,我遇见的你们, 曾经那让人倾慕的模样,又沉落了何处?
行李是前一日就准备好的,今早吃了早饭,我们便出发,中途有两次停车停顿休息,到达古镇,还不到傍晚。西边的天空已经初霁,夕阳在西沉的行程中,不时的将红红的脸伸出火烧云,窥探天空下驻足观赏的人们!傍晚的火烧云在南方是很容易见的,这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我爸提前预定好了两间旅馆,一个单间,他自己的,一个标间,给我和静姨。他问过我们需不需要分开住,我俩都表示没有问题!
事实是我俩应该住一间,如若有突发情况,能及时发现。院长在临走前有单独嘱咐过我,静姨这次精神失常,与她长期的躁郁有很大的联系,一年前她突然受到了刺激,脑子才一下子崩掉的。现在脑子是清醒了,但她的躁郁症还未治愈,叫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特别是别让她和我爸有情绪上的冲突,如若发生,我必须及时制止。
很关键的是,我说了,从一开始我内心就没有抗拒过她,至于第一次见面的窘迫,完全是我的紧张在作祟!
我们第一晚的晚饭是在旅馆楼下旁的小饭馆吃的,准确的说,住在旅馆的那一个月,除去叫的外卖,基本的饮食都在那个小饭馆!小饭馆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开的,夫妻俩有个女儿,刚五岁,快要上幼儿园的大班了(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调里的内容)。
可能是经常待在饭馆玩的缘由,她见了陌生并不是害怕,我们点完菜等待的间隙,她跑到了我爸的身边,做着要爬上我爸的长凳的动作,我爸把她抱了起来。她用双手捧着我爸下巴的胡子,稚气地张这小嘴巴:“哇喔,哇喔,哇喔,你的胡子扎得我心痒痒!”我爸也没做什么反抗动作,任由她这样调戏。老板娘看见了孩子在顽皮,便要过来抱走孩子。
“小孩子闹腾得很,您别见怪!”
“没事的,挺可爱的小姑娘,就让她在这里玩吧!”
老板娘见客人不反感,便放心的回去,继续协助丈夫。
“我爸爸的胡子没你的多,但他老是把我抱着,扎我的脸。”说完,她就把脸贴了上去,一脸满足的哈哈大笑起来。她玩了一会儿,便有些腻了,让我爸放了下来,跑到了静姨跟前,伸出双手,要她抱起,静姨看了看我爸,我爸点头表示没事,她才放心抱起她。
小女孩翻着静姨的手指,“阿姨,你没有戒指,你还没有结婚,大叔也没有戒指,那你俩没结婚,妈妈说有了戒指才算是结婚,结了婚才会有小宝宝,你俩都没结婚,那姐姐是怎么来的呢?”
我爸被她那天真的话逗笑,反问她:“那你爸爸有说没说,‘因为有了小宝宝,才要结婚,要结婚才要戒指’?”
她沉思了一会儿,便嘟着嘴说:“爸爸没有这么说,妈妈好像也没有这么说!”说完,她又陷入了思考,好像知道这不是最好的答案!
我抬头看静姨,发现她脸上已经有两行泪水。我急忙起身走过去,把小女孩接了过来。静姨抽了桌上的纸巾,擦掉泪水,因为我的动作,我爸的目光便由小女孩转到了她身上!
吃完晚饭回旅馆,我爸来我们房间询问阿姨,在小饭馆吃饭时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的,只是想起一件事,就忍不住的掉了一点泪。”她本来是看着窗外,回过头对我爸勉强笑了笑,又说道,“好久没流过泪了!”
“那么我现在还有资格知道你的那些事吗?”
“很多事,你的确没资格了,”她的脸上很平静,不像是要说什么气话的样子,“但这事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来也有一个孩子,你应该明白,比小涓小不了多少,我俩是那时候分开的,但是刚生下来就夭折了。我产后昏迷了三天,我都还没有和他见过面,只从我哥那里得知是个男孩!”她把手捂在了我爸得大胡子上。
“小涓,没事的,不用回避,都是些陈年旧事,阿姨今晚是有些激动了!”我开了门准备要出去,她看见,制止了我。
她把手放了下来,“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对不起,我……”
“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说了吗?谁选择离开都没有错,对方也不能责怪!”
“可是……”
“没有可是了,事已成定局,我也好不容易清醒一点,不愿意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了!你回房间吧!”她推了我爸一下,我爸不得不“遵命”。
第二天我们去吃早饭,老板娘特意过来问候静姨。昨晚我们走后,想必,小姑娘和她提了静姨流泪之事!
“昨晚小黎是不是对您做了一些失礼的事,小孩子不懂事,请您一定要原谅她,都怪我昨晚任由着她,该把她抱走的!”
“你误会了,不是小孩子的错!”见这本来不该有的事,我爸急忙说到。
“姑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当时胃有些抽痛,都是老病了,可还是没忍住。这怎么可以怪孩子呢!”静姨也急忙接过我爸的话,“孩子很可爱,喜欢着呢!”
老板娘知道了“实情”,等我们点了些吃的,她便安心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我们去店里,小黎坐在吧台上看电视,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偷偷地看了我们一眼,但并没有过来找我们玩。然而第三天,她便又开始顽皮起来,只是对静姨还有些顾虑,没有做太大闹腾的动作。她那完美的母亲,当晚必定是收回了前夜的警告。
我们出去玩了两天,老天爷就变脸了。我们也只能听由天命,乖乖地待在旅馆里。
出去玩的时候,静姨很喜欢看,话却很少,也不拿出手机拍照,但我们叫她站在某个地方给她拍一张,或者,叫她给我们拍一张,她也不拒绝!南方的“晴天”是有很多云朵的。像某个北方人说的,白云软软的,像棉花糖。
古镇边缘还在扩建,建的是现代建筑,虽然来这里游玩的人很少,而且游客也多是附近的居民,但如他们说的,有新的东西才会有新希望!
我倒是挺喜欢宁静的,总觉得安静里的快乐才真实!
古镇和现代新建筑间由一座新建的石桥链接,桥下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我俩玩累了,坐在桥边的亭子里休息,静姨一个人走到了桥上,她在那里站了有些时间,我才发现。
太阳刚躲进了某朵云里,她抬头看着天空,手扶着桥栏。我用手肘推了推我爸,指示他看静姨。他忽然想起了那件最重要的事,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又回来把我也拉上。
天空中云很多,蓝天一小片,一小片的,远远躲在云层后面,像一双双蓝色的小孩的眼睛,悄悄地看着我们。我们在上面站了半个小时后,失去了云层的庇护,太阳占领了一大片蓝天,在南方总是这样,风云都追着时间在跑!
那天我们回小饭馆吃晚饭,老板娘很纠结地朝我们走过来,她掏出手机,给我们看她偷拍我们在桥上看蓝天时的照片,我们就像三个正在憧憬着美好明天的小孩,做着一样的动作,站在桥上。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想着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老板娘是去那附近送外卖的,看见我们都站在桥上看着天空,想着我们兴致正浓,便没有过来打扰,只是悄悄地把我们拍下来了。本来担心着我们会很在意被偷怕这件事,我爸半开玩笑地说:“没关系的,只要不拿去卖给不良商家就行!”她便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们真的很可爱,”老板娘的语气里倒是没有嘲讽,有一些羡慕,“真希望小黎这么大了,我们一家也能像你们这样!”
“照片拍的挺不错的!”我爸并不想在那个问题上讨论下去,便扯开了话题,一路上我们都不愿和他人讨论“家庭”这个话题,我们愿意被别人默认为是一家人,自己也默认着。
“以前上大学,经常借室友的相机玩,书也没好好念,就是老拿着相机往外跑!”
“我大学也挺喜欢摄影,那时候……”我爸停了下来,把头埋了一下,又抬头望着静姨,这不难猜测他们有一段关于摄影的故事,至于故事,不管怎么狗血和俗气,我那时候都很乐意当这个故事的听众。可是我爸看见静姨那双祈求他不要讲的眼睛,便改了口,“那时候拍了挺多照片的,心想着什么时候拍出名了,自己弄一个什么摄影展览的!你看这就是我那时候拍的。”他用手机打开了在某网站上,当年保存的作品,他俩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
老板娘直到她丈夫过来叫她帮忙上菜,才结束了这第一次的愉快会话。老板娘话匣子打开了,我们在那里的时光也就多了一道色彩,她会给我普及有关周围事物的知识,更多的是给我们说了很多有趣的事,她知道我胆子不小后,说了不少的玄乎的神鬼故事。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所以行为上不会有太失礼的情况。
我那时候想,以她的口才,当地的十个泼妇跟她骂街,也未必能占上风!现在想想,我的想法就已经很失礼了,但有一点,小黎的性格来自于她,这倒是很中立的观点。小黎的父亲有跟我们交流过,话不是太多,也谈不上风趣之类的,但他勤恳和正直的性格是显而易见的。他和老板娘是大学同学,大学是普通的本科学校,两人大学的时候开始谈的恋爱,毕业后分开了五年。五年的工作对于他俩都不是很如意,再说俩人又是异地,就商量着回老家(老板的老家,老板娘是邻县的)结婚,结了婚就在老家发展。
不得不说,老板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橱子——这是所有吃过他家馆子的人的统一看法。而且他是自学成才,因为喜欢,从小就在厨房转悠,但父母并没有在意他的天赋,一心想着他能靠着脑子在城里混下去,离开这个在父辈口中是没有前途的地方。他自己也说当厨子并不是想要的职业,可是自己也没有什么想要的理想职业,别墅豪车谁都想要,至于怎么来挣这些钱,却毫无思绪!结了婚,也想着安定,就和父母商量着开了这家饭馆。
和老板娘熟了,之后的日程基本就听从她的安排。吃早饭的时候,她会把游玩路线,何处休憩,怎么观景,仔仔细细地给我们描述一遍。我们很乐意接受他的安排,对于某个地方,当地人总是最好的“导游”。我们当然不是安分的游人,大多时候我们是按着她的意见来,但看到别致的景观,也按着自己的套路出牌!
四月的下雨天总还算祥和的,绵绵细雨无声的侵蚀着小镇,街角的吵闹声也随着石块上的涓涓细流,消逝在那些躲在高楼上眺望的人的视线里。或许是没人埋怨上天这样的安排,小镇也安静的寂寞着。
我同往常一样,多数时间是蹲在旅店某个角落,把头埋在文字里。我爸很少来串门,从离开疗养院,静姨始终很安静,她那忧郁的眼神总是在躲避着和我爸交谈,她还不愿意接受这个男人!
这件事我虽然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明白,也许我是能让他俩从归于好的关键,可我这个关键本身也是一个问题,也需要关键的人来调解。让我有些为难的,倒还不是她愿不愿意说话,我也不是健谈的人,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倒也挺好,至少不会坏事。
只是她会抢着把我换下的衣物洗了,总是给出诸多理由,让她来洗,本来不善言辩的我,那时候真找到不到理由拒接她,唯一让我感到一点心安理得的想法就是:把她当作我母亲。
现在想想,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年,当她渐渐病愈,当她那开朗又善良的性格完全呈现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不管我是谁的孩子,也不管我父亲,甚至我母亲对她做过什么不对的事(那些事,我仍不知实情),只要她愿意接受我,她就会那样做!
雨稍稍歇了半日,天也没有完全放晴,在旅店里待了四天,都觉得有些疲累,想出去转转,活动一下筋骨。不料刚出门半小时,雨又稀稀疏疏的落了起来,我们也只好回旅馆继续待着。
彻底放晴又是两天以后了,我们按着老板娘旨意寻觅着当地的特色秘境。差不多在那里已经呆了半个月,那天是周五,由于走的有些远,回来已是晚上八点。我们探寻归来,照常在那里吃晚饭,饭馆里的客人到那个时间点,也只剩零星几个,不忙的老板娘便会来找我们谈论当日寻觅的收获,顺便等着那几位懒散的客人离开。
一如往日,大家都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老板娘不忙着收拾,早点给自己下班,我们也不忙着回旅店休息,欢乐的语言总是能盖过一切烦恼和疲倦。其实,大多交谈内容都在风土人情上,她会给我们解释我们看到的有趣的人文建筑、风俗习惯,我们也会表达我们另类的理解。少些时候,也会聊到某些自然景色。
我们聊到看见山上的樱花已败落,已是四月末,雨后,生命给我们展示这凄凉之美,也挺给人惊喜的。她忽然想到油菜花还未完全败落,向我们推荐起了一个特殊的季节性景点——油菜花田。花田在她娘家那个县,还没嫁过来的时候,每年县里举办油菜花节,她都会拉着伙伴,盛装赶赴这场大会。她感叹道自己已是多年未去,没了当年的那些人,对旧事物,总是提不起兴趣来。但推荐给他人,她还是很乐意的。她说,虽在邻县,路程不远,开车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这样,第二日的行程便由她在不经意间安排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