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01  

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这是杨绛先生说过的。我其实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只有到了年事已高的时候才能渐渐悟出其中的道理。

 

直到我想起一个人,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选择面对世界的姿态。

 

大二那年暑假,我和我的发小三人一块去暑假工。江苏的天气闷热,车间里没有空调,活又很重,完全不像是女孩子能做的工作。

但是我们三个为了能在一起,那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一份像样的工作了。

 

刚进车间那天,看到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暑假工,跟我们也差不了几岁。

其中有一个看起来年龄稍微有点大的哥哥,我只觉得他这个年纪应该不是兼职做暑假工的年纪了。

 

班长拉着我们三个向大家做介绍,并没有人给予我们什么回应。只有那个哥哥,看着我们笑了一下。

说了一句欢迎,并带领大家一起鼓掌。我顿时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时间过去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好像是姓叶吧。

 

闭塞闷热的车间里面,机器开动后的刺耳声音,还有汗水浸湿的工作服,充斥着我的整个暑假,这是这么久之后我脑海中存留的对那个车间的印象。

 

这大概是我做过的最辛苦的工作了,但是也不是坚持不下去。

在大家偶尔偷懒上个洗手间,喝口水的的时候,叶总是自己一个人忙碌着。他为人也很好,经常请大家喝水。

有时也和我们一起说说笑笑,完完全全就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02  

那是一个午夜,我们刚轮换班,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凌晨七点,是我第一次夜班。

 

夜晚很宁静,大家都在困倦中时不时地揉揉眼睛,然后艰难地抬起手继续工作。

时间就映在面前的钟表指针上,缓慢而有力地穿过每一个间隔符,仿佛每一秒都如此漫长。

 

终于,我从仅有的一扇窗户中看到一丝光亮,天快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时间段的天空,如果我不做这份工作,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天空。

通常这个时候才是最困的时候,意识也不太清醒,只能拿着手中的工具没有灵魂地等待太阳升起。

 

我每抬头看一眼钟表,就看一眼窗户。从雾蒙蒙的白色到暖洋洋的黄色,太阳刚刚升起,光洒在窗户上的样子很美。

 

那一刻的天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出奇的美。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拿起手机去拍,仿佛这是世间罕见的宝物一样。

 

我顿时不困了,也拿出手机挤在人群中。在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身高不太够。窗子太高了,我只能用眼睛看到,却拍不到。

 

我用手架在窗台上借力蹦来蹦去,试图一眼囊括这美景。可是蹦了好几下都没有结果。

 

“我来帮你拍吧,把手机给我。”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叶,他一般是不会参与这种活动的。我一边讶异地看着他,一边递出手机,“好,谢谢。”

 

我本身就是不会拍照的人,再美的景色,在我的镜框里也都不过如此。

 

“拍好了,你看一下,怎么样?”我不知道他在期待怎样的回答,但估计是我这样的“我去,你拍的也太好了吧,这就是专业的啊!”

 

我惊异于他的拍照技术,会拍照的人我见过很多。他不仅会拍,而且拍出来的东西好像和那些人都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我说不出的感觉。

 

“你这是怎么拍的啊,也教教我呗。”其实我们俩没有特别熟悉,交流也很少,就是偶尔他叫我偷偷懒,帮我打磨打磨工件。

 

但我还是缠着他,于是我们俩来到作业区,他给我看了很多他之前拍的照片。

也正是因为这些照片,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和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03  

他出生在江西一个偏僻的小城里,父母都是工厂里的下岗职工,算是老来得子吧。

所以他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养着,过着舒适幸福的日子。

 

但是他却没什么能耐,学习成绩又不好。高中没毕业就不想读了,吵着要去学摄影。

 

不过是半路出家,学了几年回来后,家里给凑了点小钱,在他们那边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店面,开了一家自己的摄影小店。

 

后来,家里人觉得他也老大不小了,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在他的店附近的纺织厂上班,没什么文化,但人踏实肯干,机灵又活泼。

 

两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到结婚,不过就个把月的时间。婚后第一二年,大儿子小儿子接连出生。

 

人生的进度条不到五分之一,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一家小店的店长,还有一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

生活虽然不够富裕,但很圆满和睦。邻居们也总是在闲聊之中提起这四口之家,语气中满是羡慕。

 

生意好一些的时候,能接好几个结婚的单子,扛着摄影机拍上几个小时,然后连夜回店里剪。

客户要得急的时候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说到底,不过挣几个辛苦钱。

  04  

如果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他一定开了好几家分店。如果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我就不会在这里遇见他,也不会听到这令人窒息的故事。

 

可是,日子不会一直平静。就像你在赶海时,遇到狂风,海水漫过你脚边。就像你在野餐时,遇到暴雨,雨水落在你脸上。

 

那天晚上,叶刚加班加点剪完一个片子,准备放下手头的活去睡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母亲晕倒在家里,被送去了医院。

 

悲剧的发生总是这么突如其来,就像那晚一条接着一条劈下来的紫色闪电,没有一点点防备。

 

他的店离老家不远但也不近。他撂下手机,叫醒睡得正香的妻子和父亲,随便带了点钱就往医院赶。

临走前,妻子劝他找个代驾。可是他觉得找代驾麻烦,母亲那边等不了,就坚持自己开车。

 

路边的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豆大的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视线。叶打开雨刮器,用力地看清前面的路。

 

可是,他实在是太困了,这么大的雨也没能驱赶他的困意。

一个刹车没踩住,而后只听见砰的一声,叶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听到车体发出的警报声,然后立刻昏死了过去。

 

他醒来躺在医院,妻子和孩子陪在身边,但都穿着黑衣服,扎着白葬花。叶当然能够猜到那砰的一声后发生了什么,父亲没有救回来。

 

然后,警察过来找他了解情况。拿出一张事故鉴定书来让他签字,并告诉他这次事故双方都有责任,但责任更大的是叶,所以对方有权要求叶进行赔偿。

 

叶签完字后,警察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明明自己也才失去了至亲,而且相比事故的另一方,他还有躺在病床上等待他去看望的老母亲。

 

可是,他不得不连忙动起身来,四处联系人把店盘了出去,又找各种途径贷款,这才暂时把对方安抚了下来。

 

事情就这样一环套一环,像一个永远也钻不出来的怪圈。

  05  

这些事情处理的差不多的时候,叶终于以为能好好地看看母亲,陪在母亲身边。

 

那天,他做了母亲最喜欢吃的菜带去医院。走到病房门口,看到一堆穿着白大褂的专家教授,围着母亲讨论着什么。

医生拿出一张病危通知书来递给他,并告诉他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如果做手术的话还能撑一撑,主要看家属的意见。

 

叶低着头默不作声,看着那张病危通知书,试图弄明白上面写的每一个字。

他要救母亲的命。可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除了人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母亲就这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睁一闭,一睁一闭。

母亲就像一个沙漏,叶知道那里面的沙迟早会流尽,可是他也无法重新将沙漏重新倒置,只能任由它流逝着。

 

突然有一天,母亲醒来用力地拉着叶的手问:“你爸呢,我怎么刚刚在梦里好像看到你爸在朝我招手呢。”

叶不敢看母亲,然后扯开母亲的手跑出了病房。

 

他把头抵在墙上,狠狠地磕了几下,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爸回家去给你拿衣服了,马上回来。”妻子接过话茬,“告诉你爸,别一个人硬撑,再找一个伴吧。”母亲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的样子。

 

病床旁边那台冰冷的仪器上,每条线都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直线之后,母亲安详地走了,没有经历多少痛处,但是母亲并不知道父亲也走了。

 

  06  

几天后,他找了一块听说风土很好的墓地,把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老两口生前没享过儿子什么福,叶还准备着自己发达了在老家给他们买一栋房子。

 

最后,房子是买了,只不过是地下的,见不到阳光的,狭小潮湿的房子。

 

葬礼当天,叶跪在父母亲的墓地前,两个儿子扯着他的衣角问:

“爷爷奶奶为什么住在地下面啊?他们不出来了吗?”

 

叶没有回答两个儿子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牵着大儿子,在妻子的陪伴下离开了。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父母双亡,家庭支离破碎,负债累累,还有两个儿子嗷嗷待哺。

生活不允许他倒下,他也没有资格倒下。他不知道再往下走会遇到什么,可是只能继续往下走。

 

可是,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毫无关系。

他的眼角没有湿润,声音也没有哽咽,只是很坦然很冷静地讲完了这个不幸的故事。

 

他讲完之后我还是迟迟不敢相信,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是怎么做到现在讲起来如此镇定自若的,在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到这些事情留下的痕迹。

 

我问他:“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攒点钱,以后还是想再开个店,从头再来”。

 

“我真佩服你,你真厉害”。

 

“唉,都过去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该怎么安慰他,慌乱间我也没想出什么能够抚慰人心灵的话。

我想,再动听的话也不足以安慰他吧。

 

“叶,来帮个忙。”听到有人呼叫,叶又转身投入工作,我抬头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又看了一眼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我大声喊“叶,你看,今天阳光多好,下班了,咱一块去拍照吧”。

 

“好啊,马上”。

  07  

我看过很多书,也听过很多故事。

在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里,我自认为我的经历足以配得上我的年龄和心智。可听完这个故事我还是有些上头,感觉心里像堵了一块什么东西,压的我喘不过气。

 

他说话总是淡淡的,脸上总是带着笑。他很瘦小,眼睛大大的,很深邃,嘴巴下面有零零星星的小胡茬。

他的肩膀不宽,但是能接住这世间的最最疾苦。

 

如果没有听到这些,我会认为,他和我们一样,不过是个尚未入世的大哥哥。

当我了解了一些他不为人知的故事后,我才明白,原来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的多。

 

他肯定也在某个深夜痛哭过,肯定也会抱怨上天对他不公平。但他只能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他还有妻子,还有儿子。

 

我不知道该夸他的乐观,还是该心疼他的伪装。这毕竟是他的人生,是他的世界,与我没有关系。

无论是笑着面对,还是从此一蹶不振,我们都没有资格对他的选择评头论足。

 

我们当然可以感叹佩服他一路走来还能如此豁达开朗,但也请不要拿他的不幸照耀别人的不幸。

因为不幸与不幸之间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色彩。

 

我们只不过是出现在他世界里的小兵小卒,除了祝他安好,我们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他还有没有和别人说过,不过我相信他应该也很少对人说起,他现在过得好,也没必要时刻提醒自己过往的伤痛。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很久之后这个故事还是扎在我的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如果他不久后也离开了那里,我相信,他一定是又开了一家小店,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世界。

他依然淡定从容,不与世界对抗,只和自己和解。

 

从前,我崇拜那些不顾及别人眼光和看法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们好像怎么都无法融入。

 

可是,我更加崇拜叶这样的人,他已经顾不上什么眼光和看法,要不就是坚强地活,要不就是破罐破摔。

如果说哪一天,他真的坚持不下去,成为了一个废人,我想我们也应该给予他这样的权利。

 

有时候,我们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支撑世界。其实不然,世界一直都是你自己的,你要怎么面对,由你自己来选。

 

如果你也经历了一些什么,你当然可以选择接下来如何度过。

如果有人说你的姿态不够好,你也有权不接受,因为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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