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的时候,孟良走进亭子,从儿子手中接过了包袱。包袱很沉,记忆深远。孟良听父亲说,在他16岁那年,与父母失散,饥寒交迫中路过这个亭子。正值午夜,亭子坐落在河边,飞檐走角,朱梁画栋,雕花镂金,线条流畅,别具意境。这一切意境,对一个流落街头的人来讲,远远抵不过一晚热气腾腾的米粥。父亲沉沉睡去,半梦半醒中,他恍惚看到一个人沿着河边走过来的。河边青草萋萋,但是他不能离开河水一丈以远。所以他只能踩着泥泞一路走过来,不过白衫飘飘,身形倒也不慢。那人轻轻巧巧跃入亭子,三点幽兰火光在头顶两肩闪耀。那人递过来一晚热粥,粥是用陶碗盛的,陶碗上涂着北屋墙根泥。父亲喝了一口,心中热气升腾,强打起精神,跪倒在白衫人面前: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人扶起父亲,对父亲说,他叫老鲁。老鲁颤颤巍巍递过一个包袱:“老倪,如果你真心感谢我的话,替我保管好这个包袱,需要你在此守候七七四十九年。一年后,你会有一个儿子,待你儿子长到十八岁,你把这个包裹交给他,在他四十八岁那年清明,会有人来取。”父亲接过包袱:“恩人重托,粉身碎骨,义不容辞。”“哈哈哈,我们前世有缘!”老鲁边说边飘然而去,身形是那么轻巧,他顶门和左肩头浮着两团幽兰火焰当即大盛,露出一张雪白泛青的面孔来。
此后,父亲在亭子旁扎了茅屋,就此住下。三个月后,父亲遇到了母亲,一年后,我在茅屋里呱呱坠地,从我有记忆那时起,父亲就揣着包裹,每日端坐在亭子里,等着四十多年后那人来取包裹。
每天,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的时候,父亲会早早地准备了陶碗,仔仔细细地在陶碗上涂上北屋墙根泥,要涂三遍,放在桌子正中。待太阳下山,老鲁就会从河边走来,踩着泥泞,但脚上从未沾上泥泞。老鲁轻轻巧巧跃入亭子,端起酒碗:“老倪啊,真想不到你能在此守候那么多时日,人生苦短,兄弟难为你了!”“哈哈,鲁兄,如果没有你当年的一粥之恩,我倪某早已命丧街头,人生得一知己足以,干!”两人举起陶碗一饮而尽,老鲁身后的石椅上噗刺一声,酒香四溢。他顶门和左右肩头浮着两团幽兰火焰当即大盛。
那是孟良十八岁那年的场景,他陪着父亲第一次来到亭子,第一次听说了父亲和老鲁的故事,相伴着父亲和老鲁的开怀畅饮,现在,终于轮到他在此守候了。
几十年过去了,老倪换成孟良,继而换成孟良的儿子。但每日太阳只剩下一点亮光的时候,孟良都会来替儿子,自己守在亭前,等着与老鲁对酌。老鲁很亲切,好像是前世的知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安好。
距离四十八年之期还有七天,那日,孟良准时来到了亭子,在陶碗上仔细抹着北墙根泥。一直到了太阳下山,老鲁还没出现,河岸是那么静寂,三十多年都未曾那么静寂。孟良给自己斟上第三碗酒,老鲁还未出现,天色渐暗,他划起火柴,点起一根白烛。亭子外面阴风大作,亭内火光摇曳,远处隐隐绰绰飘来三个黑衣人,顶门上各自浮动着一团幽兰火焰,明灭不定。为首的那个跃入亭子,亭子遽然寒冷彻骨,卷起一股旋风,直奔孟良手中的包袱。孟良酒醒了一半,冷汗大作,下意识地把包袱挪到身后。“住手!”一股罡风从孟良背后腾起,闪着一团幽兰火焰,与那股阴风交缠在一起。“老鲁!”孟良惊诧道。“哈哈哈,兄弟,不要慌张,看我的!”老鲁脸色惨白,瞳孔一缩,眼中精芒爆射,顺手抄起桌上的酒碗,往白烛上一过,手中窜起一团火球,直直的的打在黑衣人身上,熊熊燃烧起来。黑衣人凄厉的哀嚎一声,满地打滚,跃出亭子,顶门的命魂灯黯淡下去。三个黑衣人结成一团,恶狠狠地喊道:“老鲁啊老鲁,你真是阴魂不散,上辈子你护着赵三水,这辈子还帮衬他。哼!七日之后你转世之时,功力尽失,看你如何自保!”说着,三个黑衣人窜入河中,水面波澜不惊。
“老鲁!老鲁!你没事吧?”孟良上前扶住老鲁,老鲁右手已成焦炭。“三水,我们有前世之缘,看到你转世为人,老哥甚是欣慰,七日之后咱们再续前缘。”话音刚落,老鲁转身翻入水中。“三水?三水?”孟良喃喃自语:“老鲁,三水是谁?你又是谁?前世之缘又是?”水面静默,不泛涟漪,月亮从水中探起头,好像有多年的话埋藏心中。
七日一瞬,孟良起了个早,来到亭间。老鲁已端坐亭中,脸色泛青,顶门的幽兰火焰黯淡许多,明灭不定。“三水,你来晚了,先干!”老鲁指了指身前的陶碗。孟良端过,一饮而尽:“老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老鲁脸上泛起苦涩,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你前世叫赵三水,四十九年前,你坠河而亡。魂魄在此游荡,只需在此河边上拖一人下水,用一命替你转世投胎,而你!”老鲁愁眉紧缩,心头泛起悲怆:“而你不愿害人,在此与我相伴七七四十九天,你说你命数如此,奈何如此,只能如此,又何必拉生魂来替换!”老鲁端起陶碗,一饮而尽:“兄弟,当年你说的好生畅快。”孟良也一饮而尽,穷尽思绪捕捉着前世的记忆。“不用想了,你不会记得的,自从你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你哪里还会记得前世之事。老鲁与你投缘,与你做兄弟三生有幸。”说着,又端起陶碗,孟良也端起陶碗,两个陶碗碰到一起,酒水四溅,情谊满满。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的时候,水面上浮起数个黑影,那三个黑衣人赫然其中。黑影们向亭子逼近,阴风大盛,寒气逼人。老鲁哼地一声,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稳稳地说:“三水,现在,你可以打开包袱了!”孟良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这个从父亲手里传下来包袱到底承载了多少隐秘。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第一个扣,第一层布散开,露出另一层布,布上写着: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