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之前那个爽朗的农村妇女是我的母亲,她粗犷的一字眉像是失手的书法家划过的一道水墨,眉头相互连接着,那双眸子在开怀大笑时弯的像是载着货物的小船,看得出我遗传了她。她扁塌的鼻梁尾部凸出一个尖尖鼻头,宽厚的舌头时不时去舔一舔被海风吹裂的朱红双唇,她宽大的脸庞承载着这一切。母亲还因为自己肥硕的身躯被人戏称为鲈鱼。六岁之前的我拥有许多哥哥,最小的和我只相差了七个月,承担家中经济的只是一条小船和一个梭子,但是那时的我从不感到寂寞。
天空挂着细长的月亮,浮睡在缭绕的雾霭中。那透过壁上的窗户钻进的月光同屋内的白炽灯相互混合在一起照耀着家里人的晚餐。餐桌上少不了父亲今天卖剩下的鱼,几只体背灰褐,腹面白色的河豚相互拥挤在我的碗里,周围还有几个肝脏。我吐出一段脊椎骨时,又有一双筷子夹给我了几块红烧肉和西洋菜。我将那西洋菜往旁处拨了拨,一抹绿色衬在白皙的米粒中格外惹眼。我见那稀饭正在逐渐见底,也不看覆盖在其上的菜肴有半分减少,又瞧见坐在我身侧的哥哥们一个个的即将吃完。我只得奋力的埋头苦吃,大拇指握紧铁勺子的中间部分,妄图减短握勺子的距离来换取吃饭的速度加快。“我吃完了!”“我也!”哥哥们直接的摔下碗筷,也不擦嘴,用袖子随手一抹,就径直奔向楼梯,脚底用力的碰撞着红色木梯,惹得母亲嘴里还没咀嚼完食物就张大嘴巴冲着哥哥们训斥,哥哥们的声响刹那间就减小了许多。我赶紧扭头瞅了瞅时钟,时针跟秒针都快拉成一条直线,我只得不管母亲嗔怪的神色,放下刚刚捧在手里的碗,慌张的都顾不上擦掉嘴上的油渍,如同哥哥们般急急忙忙地冲上了楼,母亲对着我的背影轻轻呼了声小心点,别摔了。我的脚底踩踏在有些腐朽的木板地,一屁股坐在了电视机的最前边。还好,星空卫视的动漫剧场还没开始。
看完过后才七点,可竞相闪耀的星辰已经镶嵌在密布的云彩中,风也穿过条条栅栏,爬上我的脸颊,印了个清凉的唇印。哥哥们将草席竖着,让其斜靠在墙上,各自做了彼此的简陋城堡。他们总让我做那幻想出来的一国公主,安安稳稳的进去草席所盖下的阴影中,而他们每每剪刀石头布来安排自己的位置,是那恶龙?还是骑士?亦或是王子?我总是在他们的身后激动不已,透过那因用竹编制成的席子的一个个小漏洞,我瞪大眼睛偷偷观望着战局。要是被他们的背影所挡住精彩部分,我还得小心翼翼的在旁漏出个脑袋,用双眸紧盯着局面,怕错过一场好戏。到了精彩部分,我还不经意间会叫出声来,虽然会因此被发现,被责骂道公主怎么可以从城堡中出来呢,可我也不后悔看到了一切。
结束之后,我和哥哥们一起坐在窗上,双腿都放进栅栏间隙中,在房门的上方不断摇摆,裸露的皮肤恨不得贴紧在凉爽的铁柱上。也不知是谁开了个商讨的头,让我们心中只有兴奋。“我们明天凌晨去沙滩看日出吧!”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商量着如何逃离家门,即使到晚上裹入被窝里,也激动的不肯闭上眼睛,生怕错过半点时间。
出街之际,地面上有了水渍,一瓢泥水被踩踏了三次。雨不大,像是一缕缕青丝轻巧的落在我们身上,即便不打伞也淋不湿。天灰褐的夺人心弦,可路旁的暖黄灯柱支撑我们去目睹一次旭日初升的场景。终于,耳边的浪潮声滚滚袭来,我们都迫不及待的往前奔走,眼前逐渐呈现出一望无际的没有阳光照射而发黑的大海,嗅到了随着海潮的一次次翻滚带来的清爽而又湿漉漉的淡淡海腥味。我们在深浅不一的沙滩上一瘸一拐的跑向了海边,站立在一处,感受着海水不停的掏空自己所站的沙子,将我的脚踝一步步的埋藏进去。我向远处眺望,发现有一束晨曦也如同我们一般急切,自行撒在海面上,使得海穿起了波光粼粼的衣裳。我们抬头看那地平线,原先水天相接的海岸线此时已有了明确的分割点。日头伸展着他的触角,一点点的辉映大地,光线从脚趾头那慢慢的蔓延到我的脑袋处,红澄澄的朝阳倚靠在了晴空里。不知是谁先开始放肆的欢笑,是谁先主动拿着根木棍不停的相互追赶,他们都有目的的追逐他人,我更多是喜悦的甩着那棍棒,自顾自的抓着自己尾巴一般,晕头转向的不断跳跃其间,没有个固定目标,只有自己希望能融进这其中,能日日都这么美上一番。我们玩耍的忘却了时间,直到汗流浃背才回了家。
想不到母亲在横栏那双手叉着自己的腰板,焦躁不安的一直踱步。瞧见我们的回来,一把将哥哥们往屋里头拎。我还呆呆的伫立在门槛那时,里边已经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响。我蹑手蹑脚的进了大厅,不出声的停留在母亲身旁,可他们像是并没有注意到我一般,该上蹿下跳的继续上蹿下跳,该挥舞衣架的继续挥舞衣架。哥哥们满屋子的乱跑以求躲避母亲的棍棒,可没有一次碰撞到我。他们时不时一步跨上镂空花纹的木头红椅,时不时掰开衣柜门来阻挡母亲。这凄凄惨惨的哭声被我的耳膜滤为一场美妙的旋律,我企图加入这个情景,可那一次次准确敲响物体的浅蓝衣架却每每略过我反而抽在了哥哥身上。母亲停下手来,叫我站在一旁,不必参与他们之间的闹剧。透过彩色玻璃的余辉倾泻在这场斗争上,我和身旁的黑白小匣子始终笼罩在灰暗中。最终,哥哥们被罚到靠一只脚耸立在一块砖头上,母亲去煮饭。临走之前,一脸无事的问我,想吃点什么?总感觉那宽广的面貌凑在我眼前时,已不再那么亲切。我撕扯下了我往日擅自贴在她胸前的标签,说了句:“没事,小姨,我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