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在院子里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唱着歌,红色的阳光已经透过了窗帘的缝隙,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方形的影子。我睁开朦胧的睡眼,奶奶还睡在我的身边,爷爷已经开始穿衣服了。
冬天的棉衣很笨重,爷爷吭哧吭哧穿了十几分钟。穿好后,爷爷戴上帽子,提溜起自己的夜壶走出屋去,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扇进一阵冷风。奶奶醒了,给我把被子盖严实,扯出枕巾蒙在我的头顶上,嘴里嘟囔着:“关门也不轻点,风这么冷,把孩子吹感冒了咋办。”
我不觉得冷,只是无聊地盯着墙上的影子。那影子还没来得及移动,爷爷便回来了,簸箕里端着提前砸好的煤和玉米棒。为了省钱,家里的炉子很小,经过一夜的燃烧,早已熄灭了,每天早晨都需要重新点燃。爷爷把玉米棒通通塞进炉子里,嗤一声划着火柴扔进去,然后轰轰隆隆地开始掏昨夜积攒的煤灰。每当这个时候,灰尘便开始在窗外透进来的一道道阳光中跳舞。我总觉得清晨的阳光有种魔力,能把尘土召集在一起。火势大了起来,爷爷把煤块加了进去,便准备去外屋洗漱。出门前他会在我的脑门上亲一口,胡子茬扎得我生疼。
奶奶开始穿衣服了,还不忘记嘱咐我再多躺一会儿,等屋子里暖和了再起来。奶奶勤快,一起床就要收拾爷爷留下的残局。她把洗过脸的水泼在地上,拿起扫帚轻轻地扫起那一层薄薄的尘土。灰尘再一次被阳光召唤,翩翩起舞。
墙上的影子慢慢下移,终于轮到我起床了。奶奶早已把我的棉袄放在炕头上焐热了,穿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裹上了一层暮春的阳光。我抢着叠起被子,拉开窗帘,看到奶奶从院门口拿回了刚刚送到的牛奶。我伸出手指去戳窗上的冰花。奶奶说:“拔凉的,别碰,快来下地洗脸吃饭了。”这时街上传来了叫卖声,爷爷抓起帽子扣在头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门去:“爷爷给你去买油条,我亲闺女最爱吃油条了!”
家里有两只绿色的大碗,奶奶一个,爷爷一个,他们说这两个碗“气气”,从不让别人用。这是他们用来吃开水冲鸡蛋的,而我的早餐必不可少的是牛奶。吃饭这件事情让我头疼,也让家长头疼,可是奶奶不头疼。奶奶把牛奶倒进小奶锅,放在炉子上,让我守在旁边,看着那一层黄色的奶油慢慢鼓起,在它溢出之前喊来奶奶,把牛奶倒进我的碗里。然后我家独有的早市就开始了。奶奶舀起一勺牛奶,装模作样地喊“卖醋啦”,我也装模作样地喊“我买我买”,然后我喝一勺。奶奶再舀起一勺,装模作样地喊“卖酱油啦”,我也装模作样地喊“我买我买”,然后我再喝一勺。如此往复,等我喝完半斤牛奶,往往半个上午就过去了。爷爷会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还忍不住夸奖几句:“看我那福疙瘩!亲闺女!”
太阳越升越高,窗户上的冰花都化成了水,我拿起抹布把水擦得干干净净。突然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了几声,然后就看到有人走了进来,他冲着大黄狗说一句“你不认识我了吗,还咬我”。大黄狗做错了事似的摇起了尾巴。来人一进屋便问爷爷:“三伯,今天没人打牌吗?咋还没人来?今儿天气可真暖和!”
一般说来,爷爷这个时候会兴高采烈地摆好桌子,说一句“等着,我去叫人”,然后兴冲冲地出门搜寻他的牌搭子。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周六,儿子会回来。爷爷说:“哎呀,今天玩不成了,今儿过礼拜,等会儿四儿子就回来了。”我能看到他那故作遗憾的眼神中掩饰不住的金光。
送走客人,奶奶便忙碌了起来,她一边从院子里拿回冻得结结实实的猪肉,一边嘱咐爷爷把我爸爸妈妈的被子搬到生了炉子的屋里来,以免晚上用时还是冰凉。奶奶说:“你快把炉子生得再旺一点,多做几壶水,他俩人大冷天的回来,进门得有口热水喝。”奶奶说:“你快去再砸点煤,不然儿子看到煤都是大块儿的,又要自己砸了,他穿的干净净的,别弄脏了。”奶奶说:“你去挑点好的没伤的苹果,让他们走的时候拿上。”
笨手笨脚地爷爷在奶奶的指挥下进进出出,一会儿都闲不住,稍一有空,便去院门口溜达一圈,跟街坊邻居拉拉家常,顺便远远地望一下儿子那辆黑色的大自行车有没有出现在路的尽头。往常他打不成麻将,会去大队门口的广场上晒太阳,可是今天他不敢走那么远,他得在家等着儿子回家。
爸爸妈妈终于到了,爷爷接过他们买回来的东西,把他们迎进家门。大黄狗高兴地几乎跳了起来,累得伸出舌头直喘气。奶奶倒好了茶水,放在他们面前:“快坐下歇歇,一大早就回来,傻冷的。早起还没吃饭吧,锅里給你们热着呢,便(bian,四声)宜饭,喝口热水,吃一点。”爸爸妈妈好说歹说,奶奶就是不相信他俩是吃过饭回来的,硬是把热气腾腾的饭菜都端了上来。爸爸妈妈没办法,或多或少吃了点,奶奶才心满意足地把桌子收拾了。刚刚收拾完,她便要开始准备午饭了。
“妈,刚吃完饭,别着急做饭,先坐下歇歇喝口水。”
“胡说啥呢,那么大老远骑回来,肯定饿了。”
“今天吃啥呀,我来做吧,你去歇会儿。”
“不用不用,都便(bian,四声)宜的,你坐着喝水去。我们农村这种火你也不会用。”
妈妈和奶奶忙碌起来,爸爸进进出出,寻觅着坏掉了的能被他修一修的物件。爷爷这会儿倒是清闲了,优哉游哉地打开电视,咿咿呀呀地哼了起来。我则趴在玻璃上,看着外屋蒸锅上腾起的白茫茫的水气,拼命吮吸那水蒸气中甜甜的味道。
然后午饭就开始了。爸爸把红色的小炕桌搬上来,我坐在爷爷奶奶中间,爸爸妈妈坐在炕沿上。雪白的大馒头,甜滋滋的糖花卷,热气腾腾的酸菜猪肉炖粉条,爸爸倒上一杯白酒,一顿农家饭吃得畅快淋漓。爷爷不时打断我们的欢声笑语:“哎,丽霞,給爸再拿块发面。”
冬天的夜色来得特别早。我们拉起窗帘,生旺炉子,打开那盏黄色的暖洋洋的灯。
奶奶給妈妈讲:“前几天我们包饺子,我小时候家里穷,没吃过饺子,不会擀皮,她就给我擀皮,我包,她擀一个,我包一个,娘儿俩包了一下午。”
奶奶給妈妈讲:“前儿我晾衣服,她非要晾,我一只手晾衣服一只手抱她,抱不动,就跟她说你再这么不听话我就走了,你跟你爷爷过吧,她当下就不喊着要晾衣服了,跟我说奶奶你别走。”
奶奶給妈妈讲:“她爷要去打麻将,回家拿钱,她坐在躺柜上不让他拿,说你要打麻将就赢钱回来,她爷没办法,空手就走了。嘿,你说还真的赢钱了。”
奶奶給妈妈讲:“我那天逗她,问她长大了怎么孝顺爷爷奶奶,她说等她上班了给我买肉吃。我问都有什么肉啊,她说鸡肉,猪肉,鸭肉,牛肉,羊肉……”
奶奶給妈妈讲:“我问她咋不回家去,天天跟糟老头糟老太太在一起,也不嫌没意思。她说不是糟老头糟老太太。”
奶奶給妈妈讲:“她跟她爷去城里抽奖,她说她想抽一辆她姑姑那样的山地自行车,抽上了就不回来了,自己骑回武家沟了。”
奶奶給妈妈讲:“我跟她爷嚷架,她还懂得劝我奶奶你别生气。”
奶奶給妈妈讲:“我们吃揪面片,我教她揪,她揪得特别好。”
奶奶給妈妈讲:“她姑姑给我织毛衣,她非要试试,织了七圈,給她姑姑说一针没错。她姑姑看了看,还真的一针都没错。地上玩牌的人都说三伯家的孙闺女特别伶。”
奶奶給妈妈讲:“你们俩再做点饭吃,有面条,打颗鸡蛋。我们天天都是两顿饭,你们上班人,吃黑夜饭吃惯了。”
爷爷笑而不语,假装津津有味地看那台黑白电视。《水浒传》正播到武松打虎的情节,我害怕,不敢看,闭住眼睛躺在炕上:“等打完了你们叫我。”
等我再睁开眼已是深夜,尿意汹涌而来,喊醒了奶奶。奶奶说:“傻冷的不要下地,就在被窝里尿吧。”她起身拿来了放在地上的我的专用小尿盆,我裹着被子坐在上面,酣畅淋漓。爸爸在一旁嘲笑:“多大了还在被窝里撒尿。”爷爷说:“多大了也是我的亲闺女。”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便埋头钻到妈妈怀里了。
麻雀在院子里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唱着歌,红色的阳光已经透过了窗帘的缝隙,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方形的影子。我睁开朦胧的睡眼,奶奶还睡在我的身边,爷爷已经开始穿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