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活在农村,一直是穿着妈妈纳的布鞋长大。都说母爱似海,而母爱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除了妈妈做的饭,无疑就是那妈妈一针一线纳出来的老布鞋了。
我小时候穿鞋很费,又是男孩,脚长得瘦长,几个月一双,往往是其他部位好好的,前面先磨破了,大拇哥便从前头拱出来。妈妈经常念叨:
“你的脚是刀子?吃鞋呢!”
现在每每想起,心里便不禁生出阵阵暖意。
纳鞋底,做鞋这些活计,和蒸馍馍做饭一样,对于我们北方农村的女人来讲,这是一种极为普通却极为重要的手工技艺,也可以说是考量一个女孩子是不是手巧,会不会过日子的重要标准。如要是一个女孩子不会做饭,不会纳鞋底,就会被看作家教不好而遭人轻视。因为这个女孩子一旦嫁过去,成了家庭主妇,那么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包括公公婆婆,老公孩子,甚至小叔子,小姑等的鞋都要靠媳妇的一双手做出来,如果这家的媳妇做得一手好鞋,老爷子,老太太穿着儿媳妇纳的鞋 ,出门在人前头自然就能昂得起头。
我们乡下的布鞋,男的用黑灯芯绒做鞋面鞋帮,讲究白底黑帮,穿上很精神。女孩的鞋则一般用暗红色带小点点的灯芯绒做,鞋口那里会有个搭袢。棉鞋要复杂些,鞋帮比较高,再续一层棉花,在鞋帮两面钻几个气眼,系上鞋带,下雪的时候穿上很暖和。
做老布鞋要有好线,因此首要任务是纺线——把弹的蓬蓬松松的棉絮撕成一尺左右长,在一根光滑的高粱秸秆裹好,一卷,轻轻一抽,一根纺线用的棉絮条就做好了,这样要抽好多根。要装满满一笸箩。
那时候没有电,每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妈妈会把纺车搬到院子里,在月光下纺线。我睡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妈妈纺线。妈妈一手转动着纺车手柄,另一只手捻着棉絮,眼看着一根细细白白的棉线就那样轻巧地从妈妈手中的棉絮条牵了出来,然后再轻轻往回一放,棉线便绕在了纺车的细细长长的铁铁棍上。随着纺线车子的转动,眼看着白生生的棉线团慢慢地变得大了起来,一头粗一头细,像一个小巧的玉米穗子。
月亮在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样的云彩里穿行,院子里的光影时明时暗,熏蚊子的艾草静静地燃烧着,有一明一暗的火在闪动,淡淡的烟雾伴着药香在无声地轻轻飘荡,有萤火虫点点簇簇的亮光在飞舞。凉爽的风吹过,巴掌一样的杨树叶子哗哗作响,纺线车“嗡儿——嗡儿——”地轻声唱着,不一会我就进入了梦乡。现在想来,那单调却悠扬的纺线声就是陪伴我长大的,最为动听的音乐了……
线纺好了,搓纳鞋底用的细绳子——一个一尺左右,光溜溜的木槌,上面有一个带钩的细铁棍,几缕棉线挂在铁钩上,快速转动木槌,上面手一搓,一根细细长长的,纳鞋用的棉绳便做好了,这一做就是十好几团。
搓好细绳,接下来做纳鞋底用的“袼褙"——把平时不用的废布一层一层涂抹好浆子,然后贴在门板上抚平展,晒干后取下来,再按照鞋的大小剪下来,要剪好几层,每一层用白布包边,就能纳鞋底了。家里手巧的女人不用尺子量,就能准确剪出鞋底的大小,穿着保准合脚。
纳鞋底是我们农村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在田间地头,在打麦场里,在家家户户的门口,尤其是到了冬天农闲时,吃完了晌午饭,暖暖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落在家户的院落里,村里的巷道里,汉子们在打牌,抽烟,谝闲传,小孩子们在四处嬉笑打闹,群鸡们在粪堆上,脚底下啄食。这时候家里的女人就会搬小个板凳,或坐在门墩上,旁边放一个装针头线脑的小叵箩,一边和对门的女人唠着家常,一边纳鞋底:
在左手食指戴个圆箍状的“顶针”,先用锥子把厚厚的鞋底扎透,再用针把细绳穿过去,一拉再一扽,“嗤——”地一声,白白的鞋底上就会留下一个小小的针脚,就这样一针一针,扎扎实实地纳,鞋底就会布满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巧的针脚,就这样扎扎实实地纳,密密地缝,一双标准的鞋底就慢慢做成了。
我小时候经常在一边看妈妈纳鞋底,有时会想,妈妈的鞋底怎么就纳不完呢?她的手疼不疼呢?等我长大才知道,不是妈妈的手不疼,而是她把对家庭,对我们的爱都一针一针地纳进了布鞋里面的缘故。
纳好了鞋底就可以往鞋底上缝黑色条绒鞋面了,还是用锥子把鞋底扎透,再用针把细绳穿引过去,越是手巧的女人鞋帮的针脚就越细密,鞋就越结实耐穿。
鞋面缝好,再在鞋面两边各缝一块黑色的,厚厚的松紧布,这样能调节鞋口的宽度,脚背高低的人穿上不会勒脚。
刚做好的鞋还不能穿,得要用专门的鞋撑子或者两块和脚的形状大小差不多的,光溜溜的木头块塞在鞋子里面,再用锤子往里面敲打,这样能把新鞋撑开,有定型的作用。
一双饱含乡土风情的布鞋就在纯朴而勤勉的乡下女人的手里慢慢地做成了, 这样做出的布鞋,朴实得宛如一把泥土,穿着这样的鞋,心里是那样地踏实,平和。它透气,舒适,不会捂脚,走再远的路脚也不会累。我们乡下人就是穿着这样的鞋子,一辈又一辈走过了春夏秋冬,风风雨雨……
乡下人对老布鞋的感情早已超越出了穿的范畴:
年轻人相亲,女娃娃去男方家里,必定要带两双自己做的布鞋,男方家里也可以从这双鞋上看出这未来的儿媳妇将来过门后是不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
男孩子要出远门,或者当兵或者上大学,或者参加工作,女娃娃不一定有多少贴心的话说,却必定要送男孩子一双自己做的布鞋,里面垫着殷红翠绿的,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的鞋垫,这里面有着女娃娃一片朴实而诚挚的情意,男孩子无论走多远脚也不会累,他的那颗心永远是踏实的;
家里老人去世了,脚上必然要有一双老伴亲手纳的白底黑帮的布鞋,老人将穿着它去向通往天堂的路。
……
我看过流行于陕西华阴一带的老腔戏,据说这戏从秦代就有了,完全是农民忙碌完农活之余自娱自乐而衍生的一个剧种。演员都是乡下的农户,所用的乐器简单而粗糙,有些就是平常农户家里的用具,甚至连长板凳都有,演奏的时候用一块木头有节奏地击打。其唱腔高亢而苍凉,粗旷而豪放,听之观之,犹如行走在莽莽苍苍的秦岭荒原,一股凛冽的秦汉古风迎面而来,让人的心灵为之沉醉。这老腔就和老布鞋一样,摒弃了雕琢和浮躁,远离了商品化气息,宛若一段剖开的原木,都是最接近生命本质的东西,而最本质的,往往也是最为珍贵的!
岁月在流逝,在现在的农村,做得一手好布鞋的越来越少了,穿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许多传统的东西在渐渐地离我们远去。不仅仅是老布鞋,还有那那红殷殷,鲜灵灵的窗花,农家织的厚实的土布,极具乡土气息的老戏乃至土灶蒸的色彩缤纷的花馍等民俗文化,在现代化工业的浪潮的冲击下早已凋敝得七零八落!
一双老布鞋曾撑起了我们乡下人普通而平淡的生活,也曾一代一代地传承着对生活的美好希翼。若干年以后,我们还能从哪里寻找到记忆中老布鞋的那份厚实与朴拙?我很茫然,因为我不知道!唯有海一样深沉的母爱永远珍藏在我的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