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着，你也许会伤害；远离着，你也许会占有。 ——泰戈尔 《飞鸟集》
人无常势，水无常形。
一座城，就是一方造物，我们都是任其随意摆布的棋子。
如果它是一个看遍风雨持重老成的造物，城中的百姓便也中规中矩安于现状，心满意足地牵一人，过着自己幸福平淡的白首一生，比如南京，比如西安。
如果他是一个涉世未深风华正茂的造物，城中的百姓便也壮志雄心浮华躁动，不甘于平凡之列，大家你推我攘地往前冲，撞碎了灵魂也想要出人头地，比如上海，比如深圳。
因为年轻，所以善变，这就是深圳。
她就像一位美丽的迎宾小姐，初次见面，极尽各种温馨和热情来引导你进店，还时不时给你抛送一两个浪漫的媚眼。当你说你身上钱不够，买不起那些琳琅满目的奢侈品的时候，她便瞬间变脸不认人，各种冷漠嫌弃和风言风语随之而来，你就像是看了一场精彩舞台剧《奥赛罗》。
当我停下哒哒的马蹄，俯下身来，想贴近她的温暖，聆听她的呼吸，她却一改以往的浪漫和清新，让我好好目睹了一回她的粗犷和贪俗。
一，王者荣耀女孩
来深圳住了快一个星期的酒店，白色的枕头，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浴巾，整天对着这些白花花的东西，酒店里的生活就像一杯没有任何味道和色彩的白开水，就是找不到一丝家的感觉。
朋友说，现在公司的事情还没有弄好，你就现在酒店里安心住着，又不要你掏钱。
我说，我还是想自己有个家，公司的事情这几天就弄好，等开始上班了，我迟早要出去租个房子的。
朋友不论怎么劝说，我还是决定离开酒店里的二十四小时空调，去烈日炎炎的公司附近找房子。
深圳的天空那么海蓝，马路那么干净，楼房那么高耸，公交车那么的空荡舒适，想在这里找个干净宽敞的房子应该不是难事。
来到一座新的城市旅行游玩，有着这种先入为主的浪漫心态，是很好的一件事。但是，当你决定在这座城市租个房子留下来话，这种心态接下来会让你所有的浪漫和希冀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深圳的大热天的确不适合出门，尤其是刚吃完午饭之后，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
龙华这边的小区几乎都是城中村，是以前的农民房改建成的社区，好多农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自从深圳不断发展壮大以后，他们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建工厂，政府发给他们几套房子作为补偿，他们便放下锄头当起了包租公和包租婆，将房子租给厂里的工人。
烈日炎炎之下，我以双腿做马达，哒哒地跑遍了工厂附近的公寓和宿舍，没找到好的房子，要么房间在顶楼热死，要么房间破得墙上都脱两层皮了。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宝安和龙华交界处裕同工业园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跟别的城中村小区一样，这个小区一楼都是小卖铺、饭馆、理发店，楼与楼之间的国道上停满自行车和自行车，路边的垃圾桶被塞得盖不住，一个劲地往外飘着令人恶心的酸臭腐烂味，地上黑色的生活污水肆意漫流，没人管教的小屁孩光着脚丫啪啪啪的从过道上跑过，似乎从不知地上的水很脏，没水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
我捂着鼻子，小心翼翼的跨过一道道污水漫流处，不时抬头环顾四周墙上有没有招租的广告。
没走多远，就在眼前这栋楼的入口铁门那里看到一则招租广告，写着“单间，两室一厅招租”，后面是电话。
我拿起手机拨了上面的电话，十几秒之后才有人接。
“喂，你找谁呀？”听得出来，电话那头说话的是个女孩子，满口的不乐意。
“你好，我在楼下看到了你贴的招租广告，你那有房子租吗？”为了打消她的不快，我尽量语气委婉温柔些。
“只有单间了，要不要?”
“可以先看看房间吗？看了之后，可以的话就租。”
我刚说完，身边的铁门哐当一声就开了，差点撞到我头。
“门开了，你自己上二楼202看看房间。”
这房东办事真利索，跟人工智能似的。
铁门又哐当地一声合上之后，我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楼道里漆黑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借着手机手电筒，我上二楼找到了202房间，里面就一张高不到三十公分的单人木板床，连衣柜都没有一个，被尖锐物画得千疮百孔的墙上贴着美少女和哆啦A梦的海报，美少女的眼睛上都画上了一副黑眼镜，房间地板上都发了霉。
我走过去看了下勉强容下一人的厕所，看了一眼就不敢在看第二眼，蹲坑都结壳了，又黑又黄，几百年没刷了。
“我的天，这房子还能住人吗？”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哼，你不住，自有别人住。”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轻蔑的说话声，吓我一跳。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灰色短袖的女孩双手端着手机站在门口，低头只顾玩自己的手机去，手指在屏幕上疯狂快速地跳动着。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修长身材，头发去乱蓬蓬的，似乎刚刚睡醒。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厕所太脏了。”我解释道。
“谁租就谁自己刷咯，我这里租房子都是这样。”她依旧低头玩手机，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是房东吗？”
“我不是，我妈是。”
“谢谢你，我再看看，想租的话给你打电话。”糟糕透顶的房间条件和女孩态度让我不想在这压抑的地方多待一分钟，我借故离开。
离开前我瞟了一眼她的手机，她在玩玩着王者荣耀。
“芳芳，那人租吗？”
“一个二逼啦，还说厕所脏。”
“难道还要我们给他刷厕所吗？”
“搞笑得很咧！”
下楼梯的时候，听到楼上女孩在跟另外一个女的在聊天，可能是她妈妈。
二，傲慢哥
在裕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我沿着创业路边走边找，来到了石龙仔新村。
这个村很大，村里十几二十层高的楼房遍地林立，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栋。好在这个新村的格局很清晰，横直竖行规整得很，走在里面不会迷路。这里靠近交通干道旁边，热闹非凡，每栋楼之间的距离恰好，楼下过道通风良好，还可以停小车，比裕同那边的小区不知道阳光多少，没有那么多的污水横流和塞满得盖不住盖子的垃圾桶。
这边招租的信息几乎都是红纸白字贴在一楼铁门上面的墙，“两室一厅”，“三室一厅”或者“单价有租”，下面就是一排手机号。
“喂，请问你们楼上有单间出租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拨了一个墙上的手机号码，响了很久才接通。
“有。” 电话那一边惜字如金，就蹦出一个字。
“能看看房间吗？”
“你在哪一栋？”
“我就在小区进来的第二栋。”
“具体哪一栋?”
“我也不知道，墙上也没有写，楼下有个华联超市。”
我走到马路对面，抬头仰望眼前这栋居民楼，没看到墙上标出栋数。
“哪一栋都不知道，租什么房啊？有病！”啪地一声响，对方挂电话了。
自此，我算是真正意识到，深圳这边的房东一个比一个傲慢，一个比一个跋扈，一言不合就挂电话。
附近工厂那么多，租房子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手握珍贵的租房资源，他也不怕租不出去，便养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牛脾气。
我是来租房的，是给他带来生意的，他怎么能说挂电话就挂电话，还说我有病呢？
我越想越觉得窝囊，越觉得生气，今天非得弄清楚这是哪一栋，跟他一较高下。
站在路边问了几个经过的路人，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哪一栋。于是，我在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一瓶农夫山泉，问老板娘这是哪一栋，老板娘说是129栋。
我心有不甘，又拨通了刚刚那个电话。
“喂，你好，我是刚刚打电话问房子的那位。”
“怎么又是你呀？”
“我刚刚没说完，你怎么就把电话挂了呀？”
“你都说你都不知道在哪一栋?怎么弄吗？”
“这是你们小区，你应该很熟悉呀！再说，生意也不是你这样做的，动不动就挂电话不好！”
“靓仔，那你现在在哪一栋啊？”
“我在129栋。”
“你等等啦，我马上下来。”说完，电话又挂了。
五分钟之后，电话又响了。
“你到140栋等我，129栋没房子啦。”
“140栋在哪一边?”
“你自己找啦，或者问问小区里的人，我五分钟后到。”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把电话又挂了。
我感觉这个人是命运派来捉弄我的，每次没说完就挂电话了，似乎不想与人多说一句话。
再次去问了小卖铺老板之后，我终于拐了两三个弯找到了140栋，这栋楼比较靠后，楼底下少有人经过，头顶的蓝天被高耸入云的楼房分割成许多片，像是被摔碎的蓝色玻璃，阳光穿过楼房间的缝隙照在一楼的不锈钢大门上，晃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
我找了个阴凉处，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不锈钢大门反射出的阳光也在空气中浮躁的游走，找寻我的身影。
十几分钟之后，一个满脸横肉身材肥胖的中年大叔出现在我面前，他脑袋光滑得油光可鉴，穿着一件红色的印着小黄人的短袖，下身是一件花里胡哨的沙滩裤，脚上随便穿了双应该是他老婆的女士黄色拖鞋，嘴上叼着一根刚点上的烟。
“是你要看房么？”说着，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是的，觉得行的话我就租。”看到他这不修边幅的随便样，我心里决定了房子再好也不租，只能先敷衍着他。
“那行，先看看房子。”说着，他大声地清了下喉咙，啐了口唾沫，唾沫不偏不倚地飞溅在过道上的摩拜单车座位上。
“嗯。” 看到他这“文雅”的举动，我心里不禁咯噔地恶心了一下。
“走，上去吧！”见我注意力还在被他啐了唾沫的单车上，他有点尴尬地催促道。
房间在三楼，比我刚刚看的“王者荣耀女孩”家的房子稍微干净一点，至少厕所是刷过了的，虽然没刷那么干净，房间的光线很暗，房梁上还有蜘蛛网和壁虎。
“觉得怎么样?”
“还行吧，好好打扫下住起来应该不错的。”
“那是必须的，这房子我前两天才打扫过了的，650一个月。”
他说话的时候，我没认真听，而是注意他手上的动作去了，他右手夹着烟猛地洗了一口烟之后，右手伸出指甲尖长而又黑黄的无名指挖了挖鼻孔，然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啪”的弹指声，一团黑色的东西黏在了他身边的白墙上。
如果不是怕他一不小心弹到我身上，我才没有那么重口味看完他的精彩“弹指功”。
“看得怎么样了？”似乎是怕我看他了弹在墙上的鼻屎，他移动了一下身子，挡住了那面墙。
“我回去跟我朋友商量一下，如果决定租的话，我给你电话。”
在这憋屈的空间里，跟着这样一个人，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的，早想溜之大吉。
后来，我在新围新村的朋友家楼下租了间房子。
三，宝宝要上网
新围新村也是一个城中村，由于靠近大浪，小区的格局开阔齐整得多，小区里的道路都是柏油马路，平坦干净，没有生活污水遍地横流，小孩子骑着儿童车在小区里肆意撒欢，比石龙那边多了不少生活应有的味道。
昨天，想到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好久没有更新了，便去了附近的“天空网咖”上网，更新一下公众号。
记得上次去网吧还是上个月在武汉面试的时候，在光谷那里住了几天，借了堂弟的会员卡群发了一天消息，不到半个小时就下机了。
网吧里电脑显示屏超大，沙发椅柔软舒服，空调开得呼哧呼哧的，很凉快，唯一的不好就是里面烟雾缭绕，尼古丁味扑面而来，有点呛人。
在前台登记付款了以后，我围着网咖大厅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位置。后来，在靠近楼梯的紧急撤离通道旁边，找到了一个位置，一排三个座位都没有人，我选了里面一个位置。
发完我当天的更新之后，看看时间，上机猜不到半个小时。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决定继续玩，看看动漫，现在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回去也没什么事，坐在房间里吹电扇而已。
《海贼王》几乎天天在看，但是更新太慢，看得不痛快。我打开优酷，看温瑞安的《秦时明月之君临天下》，这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我看的唯一一部国产动漫，画面制作精良，情节扣人心弦，台词诗意盎然，哲性凝练。
“宝宝要上网，宝宝要上网。”正当我其乐无穷地沉浸在温瑞安精彩的武侠世界里的时候，一阵甜蜜清脆的童音悠然而入我的耳中。
我回头一看，是背后靠墙那一排有个三十多岁的穿粉色白条子短袖的男子坐在电脑前玩斗地主，四五岁的扎着麻花辫子的女儿坐在他左手边啪啪啪地玩着旁边那台电脑的键盘。
只见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跟她齐高的沙发椅上，十指轻盈灵活地在键盘上敲着，就像是在钢琴上弹奏一曲练习了千百回熟得不能再熟了的乐谱，眼睛很不乐意地看着爸爸。
在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喊完了之后，似乎想跟爸爸来一阵冷战，这样也许爸爸为了哄她开心而让她玩一会儿。
这男子埋头看电脑屏幕斗自己的地主去了，地主家发了一个飞机带翅，他扔下一对王，蘑菇云在牌局上腾空而起，轰得满屏幕的烟火气。
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牌局，压根没把身边的女儿放在心上。
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直摇头，这爸爸当得也太不称职了，把女儿都带到网吧里来了，真是祸害下一代呀！
他人的子女，我管不着，除了叹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继续看我的动漫。
“宝宝要上网，宝宝要上网。”看了不到十分钟，那清脆甜蜜的童音又熟悉地在我耳畔响起，像是来自梦里的深情呼唤。
我摘下耳机，转过头朝那对父女望去，男子还是刚刚的姿势坐在电脑前玩斗地主。
他女儿停下了玩手下的键盘，侧过身来，刚好与我四目相对，一双秋水般清纯干净的大眼睛满含笑意地望着我，我整个人都快融化在她不含纤尘的纯真无邪里。
我真的不愿相信，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就是那个口口声声喊着“宝宝要上网”的人。
多么希望那男子趁他女儿还小的时候，循循善诱，教导她女儿远离网吧这种烟尘凡俗之地，多让她接触琴棋书画这类修生养性的事物。
“宝宝要上网，宝宝要上网。”这时候，熟悉的童音又想起来了，不是发自于小女孩的口中，因为她正看着我，丹唇未启。
这个声音是从男子身上发出来的，声音发出来的时候，他还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
一个男的不可能发出样的童音的，除非他是人妖。
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故意伸了个懒腰，在过道上来回走动一下，借机凑近看了这个一直背对着我的小女孩的爸爸。
原来，他怀里还藏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两岁多的样子，身材却比姐姐小了不少，刚好窝在爸爸怀里，不走到侧面还真看不到她的存在。
“宝宝要上网，宝宝要上网。”小女孩坐在椅子上，靠在爸爸怀里扭来扭去，由于沙发椅跟桌面隔了一段距离，她胖嘟嘟的小手够不着桌面，小腿也够不着地，所以影响不了爸爸玩游戏，在那里一个劲地扭动。
看到这场景，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这爸爸厉害，带娃带到网吧来了，还边带边斗地主，斗得不亦乐乎。
感觉身旁有人，男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顺子来了，快接呀！”为了避免尴尬，我看了一眼他的牌局，装作自己就是一个看他打牌的围观者而已。
在我的提醒下，他接过顺子，出了一个对子，以一对王收局。
“哈哈，谢谢提醒啊，赢了！”
“你怎么带孩子来网吧里啊？对孩子不好！”我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
“孩子还小，不碍事的！”说着，他继续玩自己的地主，毫不在乎怀里的孩子怎么闹。
“她都好了好几遍，宝宝要上网。”
“她哪会上啊？就是看我斗地主斗得好玩，把斗地主当做动画片来看了。”
碰到这种爸爸，我也不好过多干预，很想把他拉出去好好训导一番。
“我看你在看动画片，要不你帮我带着小孩一起看动画片，我打完接下来几局就带她们回家。”没想到，男子要我帮他带娃，我们素未平生，他就这么相信我这个陌生人?
“我有事，准备下机要走的。”他这要求有点荒唐，似乎不怕自己家娃会被陌生人拐走。
见到这样当爸爸的，我也没心情继续看动漫了，关了电脑就走了。
“宝宝要上网，宝宝要上网。”
小女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网吧里都是玩游戏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沉迷于自己的虚拟游戏世界，“啪啪啪的”键盘声不绝于耳，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听到小女孩清脆而又甜蜜的童音。
对于一座城，当你只是浅浅路过，她所展现的几乎均为浪漫清新和文艺温情的美好片段。
当你停下脚步，顺着她的根须，循着她的脉息，认真感受的话，你可能会有些失望，朦胧的面纱之下隐藏了太多的世俗与粗犷。
远离着，也许我们可以一直拥有她浪漫而又清新的少女般美好形象。
靠近着，这种少女般的美好形象注定会被现实击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如同凡人般有血有肉的众生之城。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真实之美呢？
浪漫落尽，洗尽铅华。
这，才是生活的本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