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连下了三日,城里城外皆是白茫茫一片,出了城拐过城隍庙景色慢慢荒芜,苍绿竹林被泼了白雪,如入无人之境。
洛春川之前心里烧着一百八十里的怒火,此刻都融在了雪地里,前面的黑衣壮汉见他难得脸上有笑意,“你这书生,之前看你倔的!”
洛春川收了笑意不再言语。家里自从父亲死后一落千丈,他靠着去私塾教书还能勉强维持生计,战乱年代,东北大军连连惨败,他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弟无法去战场厮杀,但是若让他去土匪窝子里给土匪女儿教书,他也是极不情愿的,他仿佛被拉到另一个时代,一个荒谬的强悍无礼的旧时代,躲在山荫里唱大戏,大好的光阴白白流走。
他远远的就看到了站在哨岗上的那个丫头,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生怕他注意不到她似的,“春川,春川。”整个山上都回荡着朱家寨大小姐的叫声,洛春川一张脸依然文文雅雅,看不出表情。
他今天教她诗经,想让她粗野的脾气拘一拘。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臧之,何日忘之。小姐,请你试着解释一下这句诗的寓意。小姐?”
对面的姑娘单手支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洛春川无奈的叹了口气,按着以往的脾性,他肯定要收拾课本下山,现在他毕竟拿了人家三倍的钱,加上他心眼直,见不惯有人浪费这大好时间。
“小姐,你若再这样下去,以后该如何是好呐!”
朱七七抹了抹眼睛,她其实就是装睡,她喜欢洛春川用温和的口气一遍遍叫她,她是她爹第七个孩子,前面夭折了四个,还剩两个儿子,到她这一胎生了个女儿,她老子将她宠上了天,不过这寨子里的人说话都是粗声粗气的,模样也是粗糙无比的,难得遇到洛春川这么温柔的人。
“小姐,今日我们不念书了,我来给你讲讲现在国家的形势吧!”
“嗯,你讲。”朱七七不知什么时候又喝上了羊肉粉丝汤,嘴巴里吸溜着粉丝,一脸的敷衍。
羊肉的腥膻气让洛春川胃里很不舒服,这姑娘,哪有点姑娘的样子。他以往见到的姑娘都是克制内敛的山水画,情绪都藏在屏风和长长的秀发里,有一点神秘和来自古老社会传承下来的宠辱不惊,不似她,一张浓稠的脸,任何心事都写在脸上,娇憨天真,说不上孰好孰坏,只不过洛春川欣赏不来这样的姑娘。
“小姐,咱们现在正处于国家危难之际,只要是爱国的人,此刻都是要去做贡献的。你可以劝劝你爹爹,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不要再窝在山上当土匪了,去做点有用的事吧。”
洛春川有个坏毛病,一激动就爱脸红,他漆黑的眸子里绽放着少见的光彩。
朱七七将筷子一拍,气势汹汹的指着洛春川的脑门。“狗日的洛春川,我爹爹好吃好喝请你来,你让他去送死,么得这么便宜的事。”
这个天真强悍的姑娘,有一双那么明亮的眼,可惜却愚笨无比,洛春川终于打消了劝他们从良的念头,哑了声。
洛春川收拾收拾书本,挎着布袋准备下山,朱七七知道自己刚刚凶狠了点,他一个白净书生面皮薄,朱七七在后面悄悄的吐了口口水,嫌弃自己嘴巴臭。
“你不要走嘛,你这次课没上完,没工钱拿的哦!”朱七七叼着一根干草,亦步亦趋的走在后面。
“工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钱是从哪里搞来的?”洛春川一激动,脸上又冒出了红晕,但是眼神里锐利的光,让朱七七看的一愣神,果然,无论怎样他都瞧不起他们。
他和她之间,横着理智和原始,有序和蛮荒,无论她在他的世界里弄出多么大的动静,这些光和热都传不到他那里去,因为在这之间,他心里还有更为辽阔的东西,这是没有看过书的朱七七所不能理解的,她迷恋那种光,但是不知道怎样去表达,所以往往弄巧成拙。
朱七七忽然有点伤心,她转身跑了回去。
洛春川回身看那一片白茫茫的山,两串凌乱的脚印,心想,自己和她呕什么气呢,于是又慢悠悠的下了山。
2
洛春川被街上游行的人潮裹挟着前进,他心里已经想好了,等母亲病好一些,就不去山寨了。
腊月已近,除夕就快来了。洛春川这次上山准备好好道个歉,毕竟她是没有错的。
那个身影这次远远的站在门口,温顺的将手背在身后,一双眼不去看他。
“马上除夕了,我想送小姐一个礼物。”洛春川眉眼弯弯,将挎包里的一双粉色手套拿出来。
朱七七那张不知是被泪水浸过还是风吹过的小红脸,皱巴巴的笑了。她知道对于洛春川来说,这也是一种道歉方式,本想凶一下他,此刻又变了心思。
“你能给我讲讲那些女学生么?”朱七七将小火盆挪到了洛春川脚边。
洛春川不知道这是她转了性还是故意要讨好他,他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帮她一把。
“她们都是很独立的新时代女性,她们喜欢读书,喜欢斗争,她们都很讲理,摒弃了以往封建时代的不好习惯,比如怯弱,男尊女卑,你真该好好看看她们在街上游行的样子,那是新时代才会有的光芒......”
"你喜欢那样的女人么?”朱七七撇了撇嘴。
洛春川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费尽口舌讲了半天,没想到她左耳进右耳出。
“爱情是不讲究这些的,即便她们有一百个优点,只要不适合我,我就不爱。”
“那男子都像你那样么?”
“这个,个人有个人的千秋,但是他们不会三妻四妾,会尊重女人,也不喜欢喝酒划拳......”
“我怎么觉得你在说我爹。”朱七七小脸一拉,但是心里也清楚,她自己平时也看不惯寨子里这些男人的习惯,一喝酒就爱说大话,一不开心就打老婆,还喜欢朝三暮四。
洛春川觉得她并不是不讲理,倒是迷瞪瞪的有点小可爱。“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学?”
朱七七趴在桌子上,双眼冒着精光“你能帮我劝劝我爹爹么?我也想下山当一个进步青年。”
“成,这有什么难的,待会晚饭时候我帮你说说。”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觉醒,对于洛春川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过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如意,她的父亲一辈子豪气冲天惯了,哪里又愿意让自己女儿脱离自己,去外面受苦。
洛春川无奈的对她使了个眼色。
“不要再送了,之后我会经常帮你劝你爹爹的,你先好好温习我教你的东西,慢慢来吧。”洛春川温和的安慰着这个一脸不开心的姑娘。
她的眼睛隐在夜色里,却和繁星发出同样璀璨的光芒,那是清醒的灵魂才能拥有的眼神,洛春川觉得很欣慰,纯良的他还不能理会,那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爱之情,只有真正喜爱一个人,在与他对视的时候,才会发出星光般的光芒。
3
春季的时候,朱家寨上面光秃秃一片,大火留下的灰烬让整个山头都变得了无生气,洛春川在山上看了又看,想寻找关于她的讯息,但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个立志要成为进步青年的姑娘,可能已经葬身火海。
洛春川的心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凡是落雨的地方,都有她的痕迹。一场情意刚刚萌芽就被折断,如此这般,让人感叹命运的不公。
洛春川的母亲在春末去世,了无牵挂的他终于可以上战场。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洛春川跟着部队去了很多地方,一张白净的书生脸渐渐有了棱角,参军的护士,跟团的女兵,多少风华笑脸,偏偏他心里都装不下,他的心啊,在那年冬天的夜晚,被那双闪闪发光的眼永远的套牢了。
抗战结束,洛春川被分配去了成都,公务之余他也会经常去教一些妇女读书写字。
这期间他回过一次陕西老家,老旧的门缝里,塞满了信笺,门一打开,被堵住的信笺飞到了地板中央,洛春川数了数,四十八封信笺,张张都有七七留笔。
从最早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再到后面利落不羁的草体,字句没有间隔和形式,倒是很像她的性格,洛春川仿佛能够看到朱七七怎样从懵懂的女孩如何成长为独立的新女性的。
“洛春川,我也要去当兵了!”
“洛春川,冬天好冷啊,我的裤子被磨破了,只好学会了自己缝裤子。”
..........
“洛春川,我爹爹走了,我好想你!”
“洛春川,要是你还没死的话,就给我回个信。”
“洛春川,从今天起,我决定不再等你了。”
大火是朱老爹故意放的,为了躲避仇家的报复以及迎接这个满目疮痍的时代,朱七七决定南下,想努力做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子,再来找他。
她怎么这么傻!那一次他未说出口的下半句是:“纵使你有一百个缺点,只要我喜欢,便无所谓缺点。”
4
院子里的人知道有个叫洛春川的青年,眉目俊朗,眼里却常年模糊的见不到底。
这一年的冬天有从京城来的文艺团演出,洛春川作为干部坐在前面。前面的表演平平无奇,洛春川看的快昏昏欲睡。
后面那出大戏,穿青衫的女子一亮嗓,洛春川便从混混沌沌的世界里醒了过来,她的嗓音他是如何也忘不掉的,开口如青雀,张扬灵动,经过这么久的岁月,也没有沉下去。
他看着她姿态婉转,看着她转身抛出的极为灵动的眼神,依然还是野路子,洛春川在那出大戏里湿了眼眶,旁边的同事见眉目恬淡的他难得落泪,手忙脚乱的递给他手帕抹泪。
“我这是在笑呢!”洛春川咧开一嘴白牙,笑的开怀,旁边的同事倒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后台卸完妆的女子露出一张眉目干净的小圆脸,动作施施然,描到入鬓的眉被她擦掉,原本高贵冷傲的姿态也消失不见。
“七七,有人找你。”
镜子里的人眉目一顿。
“让他等着吧!”
大过年的,文艺团的人都去吃热乎饺子,唯有朱七七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动静。
不知是哪边先放起了烟花,她看见他站在门口,一双脚踱来踱去,恨不得将整个夜空都装在自己的脚下。
“洛春川。”
他看着她没有言语,一张脸因为激动有点隐隐泛红,这么多年了,她以为无情的战火会将他磨砺的更加无情冰冷,没想到他依然是那个温润恬静的书生。
5
朱七七在前面呵着热气,一般都是洛春川说,朱七七听着,冷风将她前面细碎的额发吹散,他伸手帮她顺好。
“我有男人了!”
朱七七一张小脸冷了冷,没再说话。
这是他活该,以前都是她追着他跑,洛春川心里憋着气,此刻倒是通畅许多。
“七七,只要你还在,无论什么样的结局我都接受。”
盛放的烟花在夜空嘶鸣,他们的脸在摇摆的灯火里,都带着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朱七七倒退着向他挥手,他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文艺团第二天就要走了,他没有在车上找到她,同车的小女孩咬着软糯的声音给他说,她是干部,凌晨四点就先坐车走了。
洛春川失魂落魄的跑回家,下定决心要跟着她。
朱七七站在门口,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终于出了一口气。
"洛春川你个猪脑壳。”
这八年多,他的心就是这样一会跳的很快,一会又静止不动,这会忽然知道了原因。
“你不走啦?”
“我觉得这里空气好,暂时先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