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爸爸只恨怎么没让她迟点学会说话。
“小米啊,嘴巴也会累的,有一天它太累了,你就再也没办法开口说话了。”
“那它什么时候会累呢?我没感觉到它累啊。”
“你吃饭是为什么?肚子饿啊,就是身体累了,所以你才要吃饭。那你喝水的时候呢,其实就是嘴巴累了。嘴巴累了就要喝水,而且最好不要让它继续运动,让它闭着休息一会。不然经常不让它休息,可是会变成哑巴的哦!”
小米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爸爸我不想变成哑巴。”
爸爸翻了一页报纸,一副大人有大智慧的样子,头也不抬地说:“所以啊,少说话多喝水,才不会变成哑巴。”
小米立刻跑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她摸摸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喝了下去。
“大米,你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一下。”妈妈在房间里大声发号命令。
“你自己怎么不去,就知道叫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亲戚来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啊!”
大米嘟囔着:“女人啊!”一边合上报纸,手撑着大腿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一样站了起来,带着微微晃动的啤酒肚向阳台挪过去。
“妈妈妈妈,谁来了?是舅舅吗?”
小米跑到房间里,嘴巴凑准了妈妈的耳朵小声地问。
妈妈愣了一下,紧接着脸微微一红,没好气地说:“小孩子不关你的事。”
小米心里就难过了,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我就是想知道舅舅有没有带玉米来…”
妈妈听着小米猫咪一样细细小小的声音,觉得奇怪:“你不是挺能咋呼么,今天鬼鬼祟祟的干嘛?”
小米想起自己刚刚喝了一杯水,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在说话:“嘴、巴、累、了—”说完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好像怕吵到谁一样。
妈妈哼哼笑了两声:“你也有累的时候啊。”
小米撅撅嘴,想了一会,又跑去阳台找大米。
大米看见小东西撒了蹄子跑过来,问她怎么了。小米也不说话,就是站在旁边看着大米收衣服。大米看她一眼,她就勉强笑一下。
“小东西,去,把沙发上的衣服叠一叠。”
小米看了沙发一眼,又看了看大米阳光下抖动的双下巴,跑去叠衣服了。
过了一会,当大米抱着一堆床单被套回到客厅时,只见小米坐在一堆衣服中间,一脸严肃地研究着妈妈的胸罩。她把一个罩杯戴在头上,另一个罩住下巴,正摸索着怎样扣起来。小米正研究得专心,突然看见了表情凌乱的大米正抱着一堆床单看着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只手稳住头上的这个家伙,另一只手捂住了嘴,然后轻轻地悄悄地说:“爸爸,双层帽子!”
小米有一个好朋友,他们从一出生就认识了。吴维大小米三个半月。米家和吴家也算是世交,到了小米和吴维这是第三代了。吴维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秀气得像个姑娘,眼睛里还闪着水波。而小米呢,每当和吴维站在一起,小米总是被嘲笑的那个。小米头大,五岁的小孩了,还没长几根毛。她的脑门也挺大。头的上半部分棱角分明,远远看像有两个角,妈妈说这叫“榔头头”。
幸好小米有两弯柳叶眉,增加了几分秀气,只是平淡无奇的眼睛和鼻子下面,又长了一张大嘴,吃得多,说得更多。大家都在背后说小米长得难看,没有妈妈大眼睛的灵气,也没有爸爸小脑袋的巧劲。大概只有大米和童倩不觉得自己的女儿丑了,他们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是那个“最有特色”。
大米其实并不想要一个女儿,他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的重男轻女。童倩刚刚怀孕的时候,大米就坚信自己这么威武播下的种一定是个棒小伙。但是没过多久,B超就显示童倩怀的是个姑娘。大米不信,他坚信自己的感觉。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什么,然后拍胸脯打包票说这B超不准。后来大米又找了自己另外一个朋友,是位妇产科的老专家。老专家为童倩做完B超之后,也断定这是个女儿。大米一拍脑袋,走出了B超室猛抽烟。童倩有点慌了,一边谢谢医生,一边急忙跟出去找大米。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童倩一把夺过大米手上的烟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有点气急败坏又含着眼泪说:
“米志国,这孩子你要还是不要?”
米志国内心何尝不在挣扎。他看着自己的女人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睛红得像要杀人一样,含着眼泪几乎发抖地指着自己。他忽然也觉得鼻子酸。他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两下,然后伸出手想抱一下童倩。
可此时的童倩脆弱得像一棵风中的幼苗,一点点风就足以使她摇晃不已。她任大米抱着自己,混身发抖,眼泪决了堤,一下又一下打在大米的肩上、心上。她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这抖动好像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肚子里这个小生命在瑟瑟发抖。大米的声音软弱无力,他没有底气地说:“倩倩,孩子我们要,你别急,别生气。”
楼上那位老专家站在窗口看着这无需多解释的一幕。她看了太多这种重男轻女的争执,甚至几乎没有例外。查出是女儿的总要挣扎一番,知道是儿子的总是欢天喜地。她叹了一口气,摆摆手,拎起了墙角的一盒鸡蛋,离开了B超室。
童倩很明白米志国在医院门口说的话,其实只是缓兵之计。他既没有决定要打掉孩子,也没有决定要留下这个生命。
果然不错,晚上,米志国躺在床上搂着童倩,无限温柔地说:“倩倩,你说现在国家只许生一个孩子。”说完这句话,米志国偷偷瞄了妻子一眼。他很怕激起妻子的情绪。此时童倩乖巧地躺在米志国的怀抱里,像一只楚楚可怜的猫咪。
米志国咽了咽口水,接着说:“我倒是还好,可是吧,老人家那边。我怕他们对你有意见,这样对咱们以后,对这个孩子以后,也不好。”童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志国的胸膛。米志国见她不说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地问:“你觉得呢?”童倩轻轻吻了吻米志国的脸,然后在他的耳边娇声说:“我爱你。”顿了顿又说:“睡吧。”
这一夜,米志国只觉得心在被无数小锤敲打。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子,尝试想感受到这个小生命的动静。他想象着自己抱着一个襁褓的样子,想象着一个小童倩拉着自己的手撒娇地叫着“爸爸”,想象着小童倩受了男生的欺负,自己气愤地冲去学校捉了那男孩一顿暴打,然后告诉他:“这是我米志国的女儿,你敢动他一下老子要了你的小狗命!”想着想着米志国就哭了,他竟然有一种悲壮的感觉。他悄悄地抹了一把泪水,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童倩这一夜睡得却格外香甜,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大男人的眼泪。她梦到了女儿咯咯地笑着叫自己“妈妈”,梦到自己带她去公园玩碰碰车,女儿一直依偎着自己,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梦里。
早上起来,米志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跟童倩说:“老婆,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给你补补身子。”童倩眼睛一亮,脸上是孕期女人特有的温柔与妩媚,主动探出身子来给了米志国一个深长甜蜜的吻。
就这样,小米得以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