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唐一言婚嫁娶,郎才无情妾无意
这日的京城热闹非凡。
从皇宫到将军府,整整三条街道,都铺上了红绸,挂上了鞭炮,气势恢宏的锣鼓仿似连耳朵都能震聋,而路边凑热闹的人们,脸上带着的笑容一个比一个喜庆。
——这是公主与将军府中的少爷大婚的日子。
前几日年节时,皇上在宫里办了年宴,许是因为高兴,酒过三巡之后,他便微醺着赐了这一桩婚。那公主唤作诗语萱,生有沉鱼落雁之姿,正是二八年华之时,知琴曲,擅诗书,从小便得尽皇上宠爱。至于那将军府中的少爷,自是那十岁便立下战功,十二就战无敌手,十四已声名远播的威武大将军之子,年殊了!
旁人都说,此乃天作的姻缘,应是前世里月老牵了线的,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桩婚里,本就算不得郎情妾意,更谈不上金童玉女。
花轿一路缓缓而行,将军府中,耳听得外面的锣鼓声越来越大,之前被赶出去了的下人再次走了进来,他语意踌躇,却仍是道:“少爷,花轿就要到门口了,您还是出去接一下吧,不然……将军可不好向宫里交待……”
年殊看看天色,年关刚过不久,天还冷着,可今日的太阳却开得很大,像是盛夏一般。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愿嫁,我不想娶……”话虽如此说着,可他还是起了身,“我不去,她也能闹得名正言顺一些,不是更好么?”
那下人顿时噤了声。
这桩婚是在除夕宫宴上配的,当时年殊不在,是后来听人说,闲聊时太子诗宇哲提起了他,皇上才恍惚记起,他正好到了婚配年纪,于是当天夜里,赐婚的圣旨便传到了将军府中。
他没见过这位公主,常年待在军营,亦未听过什么关于她的事迹,可她是皇家人。对年殊而言,单皇家二字,便足以将她划在敌对面。可偏偏,也是因这皇家二字,这道圣旨,他再不愿,也必须接。
接旨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
可之后,宫里便传出了消息,说这诗语萱自小与平南王府的世子时桓一同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早在很久以前,两人便已芳心暗许。这圣旨一下,她自是不愿,还在宫宴之上便问时桓是否愿意娶她,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她搅扰在皇上身边,各种手段用尽,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他收回旨意。
可君子一言,从来重若千钧。
这圣旨下得相当荒唐,可再荒唐,它也是圣旨。纵是最得宠爱的公主,也断不能抗旨不遵。他们俩,便也因此而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对。
婚期定在二月,正是冬去春来,新芽将吐的时候。这期间,年殊一直待在军营,每日除了练剑,便是去后山的桃林里久坐。山坳间的春来得慢一些,桃树上便连叶也未抽,光着枝桠伸出老长,萧条得仿佛还滞留在冬日。可他却能一坐一夜,一坐就忘却了今夕何夕。
是到婚礼那天,将军亲自来寻他,他才记起这档子事来。回到将军府后,他极配合地穿了喜服,可因错过了迎亲的时辰,也因他实在不愿要这婚事,索性让人去宫里为他报了病。皇宫没有传出责怪的话来,他微有诧异,后来才知,原是那诗语萱闹出了些事来,皇上这才无暇怪他。
说是在出阁以前,诗语萱与皇上进行了一番长谈,可最后谁也没说服谁。诗语萱穿上了嫁衣,可在拜别父母时,她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掷地有声道:“父皇既不愿收回成命,儿臣便只能如期完婚。只是,出嫁从夫,今日以后,我诗语萱,再与皇室无任何瓜葛!”
据传话的人说,待送嫁的队伍行到宫门,她喝停了花轿,对着金銮殿的方向拜了几拜,之后便将陪嫁众人悉数遣回,连一个贴身的婢女都没有留。
所以,年殊到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喧天的锣鼓与鞭炮里,却不过寥寥行着数人,他们踩着小碎步,将花轿漾得摇曳多姿,欢喜非常,可仔细看去,却发现,这些人多数都是将军府派去迎亲的。
花轿落了地,他掀开轿帘把诗语萱牵出。两人跨过了火盆,进了门,在前往大厅的路上,年殊问:“你这样为他,还因此而赔上公主的身份,可他到现在连出现都不敢,值得么?”
声音不大,很容易就能被鞭炮声吞没,他根本没准备诗语萱会回他。然很快,旁边人便反问道:“那你呢?”
与他以为的很不一样,没有娇柔,没有怨怼,她的声音果断而干脆,像是被执剑斩下般的利落。
她又道:“为一个死去的人,与皇室为敌,值得么?”
他微愣住。
多年以前,军营中曾有个天赋异禀的女子,他几番拜倒在她的剑下,只十二岁那年才险险胜过一次。他确信她可以成为一代名将,可她只是一个孤女,无权无势无依无靠,阴差阳错下结识了当时还未被封为太子的诗宇哲,他是一时兴起,她却因此而赔上了一条命。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下着雨,他带着她的遗物到后山,桃花落了一地,雨水映着阳光,在山间淌成了一条粉色的河。
他躺在地上,睁着眼,可眼里心底,全是空空荡荡。
他对她有情,他也确实因她而恨上了皇家,可即便在那时,他也没有任性过一刻。他没有为她立碑,更没有去找诗宇哲的麻烦,他只寻了一棵茂盛的桃树,将她的遗物埋在了下面,之后便像完全没有过这个人一般,平平淡淡地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纵是将军,都以为他忘了她。
他淡淡一笑,亦是淡淡回道:“公主言重了,我本为臣子,又如何能与皇室为敌?”
待话落下,两人将将好踏过了大厅的门槛。
“那阿牛呢?”她口中的阿牛,便是当年那天资聪颖,却惨死在皇权之下的女子。
年殊神色如常,旁边傧相喊着“一拜天地”,两人齐齐向前拜去,待将身子弯到最低,他方才道:“阿牛?公主说的这人,我隐约有些印象……”两人直起身来,旁边人又喊了“二拜高堂”,他们闻声拜下,他接着道:“可具体是谁,我却想不起来了,不知公主忽然提到她,可是有何用意?”
最后是“夫妻对拜”,两人面对面而站,弯腰向下到头碰了头,她轻道:“你当真……放下了她么?”
年殊一笑,眼睛有些疼,可这样的场景,再难过,他都只能假装云淡风轻:“公主说笑了,从未拿起,又何谈放下?更何况……”
诗语萱直起了身来。
年殊亦随之起身:“我根本不知,公主所说是何人!”
两人静默而站,鲜红的头盖微微晃动,良久,她忽道:“看来,是我们看错了你……”恰逢傧相高喊“送入洞房”,他没听清她的话,可关于阿牛的话题,于他,都是一块结了痂的疤,再提起,便是生生将它一点点扯下来,连着皮,带着肉,还汩汩流淌着暗红的血。
他心中的新娘,一直都是阿牛。
二、峨眉淡扫故人颜,鸾烛轻摇今日弦
晚宴上年殊喝了酒,回去时有些精神恍惚。廊沿上悬挂的红绸在悠悠地飘,像是月色乘着秋千,荡漾出暗红的光纹,一圈圈散在了风里。
他是这将军府的少爷,可这些年里,他在这儿的日子却屈指可数,虽不至于迷路,可要说陌生也并不夸张。他顺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远远看到一间房里映出一片微光,初春的风像谁冰凉的手,把脸颊抚得凉了,却又很温柔地痛着。
那是新房,门口窗上,皆映着巨大的喜字。已是深夜,白日里来贺喜的宾客早已离去,之前还能听到零零碎碎的声音,此时也全数没了。年殊面对着房门站了许久,后苦涩一笑,终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诗语萱仍端坐在床边,她顶着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年殊借着酒劲,故作踉跄地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年殊挑起她盖头一角,而后缓缓地,缓缓地将它掀了开来。
他先看到的是她的下巴,接着是嘴,她染着大红的唇色,两瓣薄唇微合,勾起的弧度像极了天边的月牙。这感觉有些熟悉,可他始终无法想起,待看到了她的鼻子,眼睛,和那轻轻扫过的峨眉,他才恍然——这诗语萱,竟与多年前死去的阿牛有三分相像!
心里登时涌起了波涛,脑子里也纷繁闪过了许多片段,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把她错看成了阿牛,可下一刻,他又很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公主,从来高高在上。
他旋身到桌边坐下,一边倒酒一边道:“这桩婚事本就你不情我不愿,这合卺酒便也不必喝了吧!”正好一杯清酒满了杯,他抬手将它端起,后手腕一翻,又将它悉数倒在了地上。
屋中鸾烛轻摇,床边红帐翻飞。诗语萱起身到他身边,仍如白日一般道:“我不情,是因时桓,那你不愿……是因为阿牛么?”
“我说了……”年殊倒酒的动作没有停,“公主说的这人,我已记不清楚……不过话说到这里,我倒有些好奇……”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她幽深的目光,“公主几次三番提起这人,可是与她有什么渊源?”
诗语萱没立即回话,她定神看了他片刻,他亦不躲不闪地与她对视。自阿牛死后,他便明白了人心难测,皇权至上的道理,他也知道了,世间最凉薄当属情之一字,亲情,友情,甚而爱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全都不值一提,也是从这时开始,他学会了隐藏自己,也学会了处心积虑。
“倒也没什么……只是……”她亦矮身坐在他身边,“皇兄曾与我说,我与阿牛有些相像,就凭这一张脸,年殊待我也定不会差于时桓,我便在想,这阿牛,应是你的心上人了……”
年殊勾起唇角。他一直想不通,皇上乃至诗宇哲都是那般精明之人,又如何能任由其醉酒之言断送掉诗语萱的一生,然此时听了她的话,他却忽然想通了这其中关节。
他和阿牛的事诗宇哲全看在眼里,当年为救阿牛,他在他营前跪过三天,忤逆过,威胁过,亦以下犯上过,甚而在诗宇哲将阿牛扔进牢里以后,他还试图半夜将她劫出,他们的友情是在这时彻底决裂,他对他,从此也只剩了礼,再无忠,亦无义。
可于诗宇哲而言,他却是一个无法舍弃的臣子。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又是在军营里长大,对将士来说,他的号召力不会差于一道圣令。适逢皇上年迈,南宣外有强敌间或来犯,内有反臣虎视眈眈,他年殊,迟早会成为各种权力制衡下至关重要的一子,诗宇哲不过是想用一个长得像阿牛的公主来拉拢他,或者说,他是想要收买他。
他的算盘,确实打得很响。
年殊收回目光,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方道:“公主天姿国色,实不是营中将士所能攀比!”
窗子开着,一阵冷风骤然涌进,旁边烛火倒向一旁,眼看着就要熄灭,可等风过去,它又倔强地站起,重又燃烧了起来。
这夜春寒如冰,绸红胜血。
新婚三日回门,按规矩而言,本应该是年殊与诗语萱一并去皇宫请安,可到了那日,诗语萱却说,她与皇室已划清了界限,如今她是孤身一人,根本不必回门。
这几日里年殊与她见得不多,纵是新婚之夜,也不过是对坐着说了些话,之后他便去了偏院。起身时风急月明,将房间染成了琥珀色,她问他是否要与她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他反问她:“难不成,公主心中,除却时桓,还装得下他人?”
她却只回,出嫁从夫,她既嫁了,从此便是将军府中人!
年殊摇摇头,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要往外去,身后人又道:“若你今日离开,那么以后,你便也不必来了!”
年殊顿住脚步,微侧过头向后道:“公主放心,我定会保你完璧之身!”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新房。
之后他果然没再踏足她的院落,因是新婚的关系,他也不能回去军营,而今三日过去,她仍与皇上置着气,可他作为臣子,却不能像她一般任性。
他一个人去了皇宫,依次跪拜了皇上皇妃,以及那一众皇子。诗宇哲是太子,坐在仅次于皇上的位子,他依规矩唤了他兄长,他特意起身将他扶起,可两人对视时,眼里却都幽深得仿似空寂的山谷。
是在这一日,他被正式封为了将军,因他多年前剿匪有功,这几年在军中威望甚高,皇上特赐了他镇北大将军的名号。他跪地谢了恩,诗宇哲却转了话道:“皇妹自小娇纵,还望将军能多担待,她这人,从来就受不得气,也吃不得苦!”
年殊仍跪在地上:“微臣谨遵太子所言!”不多一字,不少一语,话说得无可挑剔,却也相当疏离。
三、旧友忽来亭中叙,结发夫妻疑心起
新婚之后的第五日,年殊算是解了禁,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军营。一大早他从屋中出来,提了剑便让下人去备马,那人将将得令出去,外面却又匆匆进来了另一人:“启禀将军,平南王府世子求见!”
年殊微默片刻,对那人道:“让他进来吧!”
平南王府的世子,纵是没什么交情,也知他便是时桓,是那诗语萱心心念念想要嫁予的人。在这件事上,年殊相当看不起他,明明他与诗语萱两情相悦,可他却眼睁睁看着她嫁到了将军府,诗语萱尚且以断绝皇室关系相逼,他却默默无声地连露面都不曾。
可真要说起来,这事儿却也怪不得他。他是世子,貌似身份尊贵,可知情的人都清楚,他自小在宫里长大,说好听点是皇子陪读,可说直白点,他不过是个质子,专程用以制衡平南王。
有传言说,他还小时,平南王曾借先皇逝世,举国哀悼之机,暗地将麾下兵将调到京城,试图强行篡夺皇位,可他错信了一人,将当今皇上的眼线放在了重要位置,这才导致最终败北。事情败露以后,他以极快的速度脱了身,所有罪责全推在了他一个心腹身上,皇上寻不着他谋反的确凿证据,又碍于他势在一方,只能将他这只猛虎放回了山林。
然皇上也不是善人,这之后,宫里便出了一道圣旨,说是听闻平南王府世子聪颖非常,特命其进宫与皇长子做伴。众人皆知这圣旨的涵义,可若平南王不将时桓送进宫里,皇上便可以抗旨之罪,名正言顺地将他满门抄斩。
时桓进了宫,平南王则回到了封地。这之后的许多年,时桓犹如一个玩物,纵是规行矩步如履薄冰,也还是会一不小心就惹了圣怒,一不小心就落下满身伤痕。
归根究底,时桓也只是这权势争夺中的牺牲品,若是没有这父辈之间的争端,他与诗语萱之间的感情,定然不会存在半点阻碍,他年殊,也不必成为这莫名其妙的第三者。
可偏偏,事已至此,根本就没有如果。
年殊去了湖中凉亭,酒刚温上,下人便带着时桓来了。他着一身月牙白锻袍,脸色映在水汽中显得甚为苍白,一双手随意垂着,偶尔微握成拳覆在唇边,身子便会跟着一颤一颤。年殊起身相迎,他微微欠身,连话也说得有气无力:“好久不见!”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暮气沉沉的病态。
年殊扶他坐下,他圈着手咳了两声,适逢风起,他身子一晃,咳着的声音也骤然沉了许多。年殊眉头微皱,他七岁时曾与时桓比过一场,他输了,便一直觉得他会在武学上有些造诣,哪知几年后再去宫里,听说的便是他染了顽疾,好好的一身武功也就此荒废了。
他起身命人将席摆到屋里去,时桓却拦了,说是不必麻烦,他们相识许久,却从不曾来过将军府,今日既来了,正好可以四处走走。
年殊顺了他的意。
因时桓身体的缘故,两人的速度放到很慢,一路上闲话家常地聊了许多,却都天南地北地全是道听途说之事,待到一处通往正院的拱门前,年殊问:“你今日来……是为了公主吧?”
时桓顿住脚步,先是有些许的惊愕,后又弯下唇角笑得凄苦,接着才道:“是……也不是!”这话说完,他默了许久,待回神时已敛去了之前孱弱悲凉的神色:“我今日来,是有些旁的事要与你说……”声音虽浅,却落地有声。
年殊看向他。
他又道:“你在军营八年有余,手下已有精兵三千,心腹三百,暗卫三十,其中暗卫分为三队,一队主远攻,一队主阵法,一队主偷袭,其头领三人为你贴身护卫,皆是世间顶尖的高手,我说的……可对?”
都是事实,他亦没有挑明来意,然聪明如年殊,自是猜到了他的目的。自阿牛死后,年殊便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摆在明面上的是他民心所向,稍一查便能知的是此时时桓说的这些,而更多不为人知的,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只是,就算只是这些,也已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尤其是,这势力还在京城,稍一有动作,便能让这朝堂的天翻上一翻。而这些东西,无不在昭示着他对朝廷存着的异心。
时桓是反臣之子,此时他既主动提起,便是说,他是要与他结盟来了。
他笑笑,坦然应道:“你说的没错,只是,时至今日,我手下的精兵已有一万有余,不是三千!”
时桓眼瞳微张,年殊看到,他的眼睛里装着不解,装着惊诧,亦装着满满的狐疑。
私有兵士一万,与挥军叛国本质相近,若是被皇家任一人知晓,都是身首异处的重罪,奈何他,早已无所畏惧。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正院的花园旁,上面零零星星地开了些小花,咧着幽冷的香气。年殊与时桓并肩走着,远远地看见前方站着一人,她颜色未施,发髻未挽,一身白衣飘飘如仙,合着柔和的春风,一抹浅笑显得格外清雅秀丽。
是诗语萱!她今日这身打扮,与记忆中的某处重叠,那里也有一个女孩,她也是一身白衣,一头乌发,不施粉黛,未染脂粉,她张开双臂的样子,就像一片从天而降的雪花,洁白无暇。
可再像,她都不是她,不是他的阿牛。
年殊收回眼,对面的诗语萱却款款而来。待到两人面前,她低低唤了一声:“表哥……”
年殊自觉地退到一旁,旁边时桓低眉默了许久,出口却只是一句:“你……还好么?”两人不过相距三尺,却像隔着海角天涯。
诗语萱点头,继而弯出一抹笑来:“其实表哥,就算没有这道赐婚的圣旨,你也不会娶我……对么?”
时桓抬起眼,便连一旁的年殊也不免生出了些兴趣。诗语萱又道:“皇兄曾与我说,你向来视诗家为仇敌,就单凭我的这个诗姓,你也不会真心待我……”她向前两步,“我想知道,皇兄说的,可是真的?”
他们的事年殊不知,可此情此景,他亦能猜到,时桓既有心谋反,他对诗语萱就定然不是真心,或者说,就算他当真心中有她,也定是掺了些别的东西。
时桓果然没有回答,恰好清风拂过,他扶着门框轻咳了几声,虚弱的声音被风抹去,传到诗语萱耳边就只剩了无力。
诗语萱低下头去,离开时脸上不无怅然。时桓望着她的背影默了许久,待又一阵风来,他缓缓道:“我不知你是如何待这一桩婚,可若可以,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停了片刻,他继续道:“她很单纯,可我负了她!”
年殊没有接话,这样近在咫尺却不得触碰的感觉他也有过,所以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感同身受,可他对时桓的行径却始终无法认同,在他看来,他若不爱,便不必被这点温情所绊耽误大事,可若爱了,就应该奋不顾身,为她拼尽全力。
这日年殊没有给出一个答案,临走前时桓还说,他们的目标一致,他完全不必瞻前顾后。彼时年殊正端起一杯温酒,他抿着唇嘬了两口,最终只不痛不痒地说出一句:“此等要事,我需从长计议!”
时桓走了。年殊则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诗语萱住着的方向。今日他是故意将时桓带到那里,一来是想让这一对怨侣见上一见,二来也是想看看,从来心思深沉处心积虑的诗宇哲,究竟有着怎样的一个妹妹。他并不认为,诗语萱会像她新婚之夜表现出的那样,任性刁钻不懂权谋,可今日时桓在场,她若有半点心思,就断不会公然说出他的反心,毕竟他年殊,于她而言,根本就不足以信。
可她若当真只是个被娇惯坏的公主,又如何能在婚礼上那般冷静地将问题抛还给他,又如何,能在完全无心之下,恰恰好做出了和阿牛一样的打扮?
除非……
四、灼灼三月芳菲色,翩翩少年画中仙
年殊回了军营,然这一次,他留下了三个暗卫,倒不是当真有什么事要让他们做,只是被禁锢如时桓,亦查到了他们的存在,那便是说,他们的行动早已暴露在了各方势力的眼线下,这几人,他已不能再用。
他命他们三人,一人潜进皇宫,一人留在将军府,还有一人,则屡次前往时桓的居所,三十暗卫尽皆埋在了京城,至于其他事情,他则尽数交给其他没被查出的暗卫,其中就有一人,专程负责监视诗语萱。
她的生活极为规律,每日卯时起,梳妆打扮之后便会传早膳,用完早膳,她会在花园里逛半个时辰,而后会让丫鬟去屋中取琴,在园中水榭之中弹上许久,到将近午时,她方作罢。午膳以后,她会小憩片刻,待一觉醒来,她会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在屋里一呆就是三五个时辰。等天色暗去,她用完晚膳,会闲庭信步地在院中转上两圈,天气大好时她还会撑着头看会儿星星,可若遇了阴雨天,她便会早早地回屋睡去。
暗卫传话来时已是多日以后,后山桃林零零碎碎地开出了桃花,年殊长剑一挥,便能看到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待那人话落,他收回攻势,漫不经心道:“回去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都要第一时间与我汇报!”
暗卫领了命离去,他刚走,林中又传来了脚步踏叶之声。他用手指拭着剑身,待那声音隐去,另一个暗卫道:“禀将军,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撑不过今年了!”
话将说完,身后又是一阵踏叶之声,在这漫天飘洒的花叶之下由重转轻,不过片刻,这片山谷重又回复了沉寂,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皇上的病已有多时,他未往外公布,可近两年来,他的身体仍是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查明,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顽症,而是一种慢性毒药。那毒在他体内长了十年,如今已浸入血液,融进经脉,根本无药可解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是用药勉强吊着一条命。这也是他会急于拉拢年殊,且出尔反尔将早已成年的时桓扣留在宫中的重要原因。
他要无声无息地死去,要让诗宇哲上位时朝堂之中没有变数,他要他毫无阻碍地上位。只是这些,瞒不过年殊,亦瞒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平南王。
这日之后,年殊回了将军府,傍晚时去诗语萱院里走了一遭,她还在挥毫,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坐在桌旁等着,待她停下墨笔,他方缓步行到了她身边。
她刚画的,是一副风景图,图中春色当前,漫天的花雨洒了一地,右下角有一少年侧身而立,他着一身白衣,及地的长剑将地面划出一道长印,微风正好,目色盛雨。
这样的场景,与军营里的后山桃林别无二致,倘若那少年换上一身军装,年殊大约会将他认成自己。然仔细再看,那桃林边上虚勾了高墙,而那少年所站之地,分明有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
“画得真好!”
诗语萱身子猛然一震,回头时正好触到了他的目光。年殊呼吸骤然一滞,她与阿牛实在太像,便连这偶然露出的慌乱,也与阿牛相差无几。他下意识伸出手,还未辩清利害关系,他已圈住了她腰身,将她稳稳带进了怀里。
他与她,仅寸许之遥,只要他一动,便能碰到她的唇。这情景,像极了当初,他一醒来,便看到阿牛趴在他身上的样子。
他终回过神来。可他不能让诗语萱看到他的局促,遂故作冷静地侧开脸去。她别过头,喘着粗气问:“你答应过的,新婚那夜不曾碰我,日后定会保我完璧之身!”
年殊已然彻底清醒,可温香软玉在怀,对他也实实在在是种诱惑。
“你已嫁我为妻,是不是处子又有谁会在意?更何况……”他凑到她耳边,“即便你当真是,又有谁会信你?”
他的唇碰到了她耳垂,她浑身猛然颤栗。她用手撑开他胸膛,可越是如此,越是激发他胸中热火。他箍着她腰的手越来越紧,唇离她的颈也越来越近。她忽然道:“表哥会!”像是一盆兜头的凉水迎面浇下。
年殊松了松手,她又道:“表哥会在意……他也一定会信我!”
年殊心中仍燃着火,只是这一次,是怒火。他不知这怒从何来,偏偏这感觉,来得猛,来得急,让人恨不能将眼前人撕碎,偏又有些舍不得。
时桓……她口中的表哥,从来只有时桓一人。
他放开她,旋身往屋外走去,到门口时方记起此行的目的。他停下脚步,连头也未回:“今夜时桓会来,你若想他,大可以去我院中会一会他!”也不待她回答,他已跨步走出了院落。
他确实约了时桓,今日与他也确有些事要说,可到诗语萱这里一行,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诗语萱,他也确实该探探她的底细了。
到戌时,时桓如约来了。他比上次还要孱弱一些,但脸上终归是有了些血色。年殊遣退了下人,偌大的院中只他们两人,他燃了一支烛,煮了一壶酒,待时桓坐定,两人便直奔主题议起了要事。
因太入迷,诗语萱来时两人皆未注意,待她到了近前,年殊方才后知后觉地住了声。他们将将是在讨论如何将时桓送出去,提及了京都南城门,亦提到不久后的皇上生辰之期。诗语萱未曾擅自闯入,她在亭外将他们望着,面上微有踌躇,却仍是袅然而立。
年殊唤她进来,她将目光挪到时桓身上,见时桓未曾接话,她便道:“表哥不喜谈正事时被扰,你们既有要事相商,我与表哥便下次再叙吧!”说罢,她盈盈向前施了一礼,继而转身朝着院外去了。
年殊执起一杯酒,酒水正好温热,入喉全是清冽。他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愈渐漫上一抹若有所思。
五、施计为验公主身,误将内线作良人
那之后,年殊将之前常出入时桓居所的暗卫调到了南城门,每隔几日,还会让宫里和监视诗语萱的暗卫与之碰头,之后再由城门处驻守兵将来军营向他汇报。
南城门向来由威武大将军驻守, 而他正是威武大将军的儿子,便也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半个主人。调兵遣将自是不在话下,只是送时桓出京这事实在太大,他必须把它安排得严丝合缝,不留半点可能存在的隐患。
于是那段时日,南城门要塞处守将悉数被换,有被提拔的,有被贬黜的,也有因家里出了事,临时请假的,总之,每一个人的理由都合情合理,而每一个人的更换,都与年殊无关。
皇上的诞辰在六月,春色已然散尽,日头早已高悬。诗语萱仍是以断绝关系为由拒绝进宫,年殊也仍是以驸马的身份备了礼,在生辰宴上演着一个孝顺衷心的好女婿。
这一日的皇宫格外热闹,便连宫外民间也都沾染了喜气。待天色暗下,南方突然窜起丛丛焰火,席上众臣面面相觑,年殊却行至中间,抱拳行礼道:“禀皇上,此乃微臣特意为皇上准备的贺礼!”此话落时,天边焰火正好炸成了一个“寿”字。
皇上龙颜大悦,然一旁的诗宇哲,眉头却越锁越紧。
——这宴席之上,缺了时桓。
因皇上年迈,这寿宴并未进行太久。年殊与众臣一道出宫,可他却没往将军府去,而是转过一个巷口,径直奔向了南城门。
他到时城门已关,周围并无打斗痕迹,他命人开了城门,方圆半里寻过一圈,也还是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复转身回去,问守门兵将这里可曾发生过什么,然众人齐声回的都是:“回将军,今日无事!”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他们断不会欺瞒于他,可若当真无事,那么此时时桓应已到了下一座城池,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摆脱皇室掌控……这样一来,这计划进行得也未免太过顺利了些。
年殊垂下眼脸,那日诗语萱寻来时,他是故意透露出了时间地点,为的就是引她露出马脚。然这些日子以来,她除了弹琴画画,便再没了其他,偶尔会差人去打听下时桓的情况,却也没闹出旁的动静。他以为她在等今日,可此时看来,她也全然没有动作,莫非,她当真只是个被诗宇哲利用,且世事无知的公主?
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始终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夜他彻夜未眠,到天将亮时护送时桓的暗卫来报,说他们一路行到京郊也未遇阻碍,可到计划中的交接点时,时桓刚从马车中出来,林间便冲出了一人。那人明显有备而来,他速度极快,纵是附近布了众多暗卫,也仍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时桓还有些身手,在神秘人冲向他时闪身躲到了一边,这才没有落到那人手中。
再之后,京城派去的禁卫军到了,他们担心暴露,便再不敢恋战,这一次护送时桓的任务,就这么失败了。而那神秘人,早在听到马蹄声时便已飞身离开,且走得相当匆忙,看起来,他似乎比他们更害怕碰到禁卫军。
夜色正浓,月影凉凉,地上映着一片狡黠的月光。年殊眼睫微扇,对着虚空问道:“你可与他交过手?”
“回将军,属下与他未曾交手,但他离开时,属下的暗镖击中了他肩膀……”那人回得有些懊恼,“另几个暗卫随即追去,可还是被他逃了。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年殊睁开眼。他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到此时才终于想得通透:他只猜到了诗语萱心向皇室,她若要截住时桓只能利用诗宇哲的势力,可他未曾想过,她虽是一介女流,亦可以有矫健的身手。
“无碍,能从你们手中逃脱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年殊坐起身来,这暗卫是他收入麾下的第一人,他性格孤僻,家境贫寒,但他痴爱暗器,如今已到登峰造极之境,中了他暗器的人,纵是武功高强之人,也甚少能够全身而退。若事情当真如他所想,那神秘人是诗语萱,那此时去验证定是极不好过。
他去了她的院子。将近凌晨,正是一夜里最为黑暗的时候,他到她门前时连月亮都隐去了光芒。
他敲了敲门,里面静了一会儿,接着便听诗语萱的声音问:“谁?”
年殊应了声。
屋里响起悉簌之声,片刻后烛光燃了起来,一道人影行至门边,再之后,面前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诗语萱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略带着倦意问:“时候尚早,你来这可是有什么事么?”
年殊跨步从她旁边走过,反问道:“我来自己夫人屋里,有什么问题么?”
诗语萱没有答话。年殊转过身去,她还站在门边,天有些燥热,可清晨的空气清凉。他过去关了门,牵她进了屋,她方如梦初醒般瞪大了眼。
年殊将手覆在她肩头,她下意识想要后退,他却紧握住她手腕,臂上一个用力,她便跌进了他怀里。
他挑唇一笑,倘若诗语萱当真中了暗镖,就刚刚那一挣一推的动作,她定已难受至极。他抬手解开她的外衣,复探向她颈间的衣扣。她握住他手试图阻止他的动作,他却反手将她钳在了身旁。
她再不得动弹,然她的身子,却开始止不住地抖。
今日的他,像极了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只是,当他将她的衣服退至肩下,却未见半点伤痕。她的肤色雪白,细腻且光滑,他用拇指细细地摩挲许久,纵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上,确实没有镖伤。
可暗卫不会判断错,他说伤了肩,就一定伤了肩,也便是说,那出现在交接点的神秘人,并不是她。
思及此,年殊心中一顿,手上已用力推开了她,她跌在了地上,他却神色惶惶地地冲到了门外。正好天亮,一道霞光破空而出,犹豫着爬上他的脸庞,将他整张脸染成了绯色的红。
回到住处后他又唤出了暗卫,将前夜里发生的事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是女子,武功高强,身手敏捷,且对交接点处设置的机关了如指掌。她轻松避过了所有攻击,若不是远处的马蹄声乱了心神,她连最后那一镖都不会中。
他又问了监视诗语萱的暗卫,那人说,这些日子以来,她并未与任何外人接触,而她身边,也皆是将军府中之人。
所有的事情都合情合理,找不到半点和她有关系的地方,可不知为何,年殊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这个人,不会那么简单。
他沉思半晌,仿似在对自己说一般:“是或不是,一试便知!”
六、黄昏暮影箭成雨,冷梅金丝藏祸心
因逃跑失败,时桓被彻底软禁在了宫中,以前还只是限制些去处,而今却是连住宿的府邸都不得踏出。明面上说得好听,是为他安全着想,可实际上,却是明目张胆地为他打造了牢狱。
而将军府中,年殊也不再去军营,白日里他会去听诗语萱弹琴,午间与她一同用膳,诗语萱拒绝过,可他却什么都不说,仍旧如往常。
日子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宫里皇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诗宇哲埋在御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被关起来的时桓,则已许久没有动静。转眼到了九月,秋风骤起,叶落了满地,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年殊抬眸看了天色,突发奇想道:“今日天色大好,出去走走吧!”
诗语萱当即拒绝,然当年殊侧目看向她时,她放下手中筷,又垂首换上了一个“好”字。
他们去了京郊外的山上,这是年殊去军营必经的地方,早些年这里甚是荒芜,后来年殊闲下来了会来植种些花草,如今竟也长成了形,这两日正是秋菊盛开的好时候。
两人一齐往上,途中诗语萱休息过两次,到山顶时已接近黄昏。日头西斜,孤亭向晚,参天的古树将霞影遮成了暮色。诗语萱拂袖在亭边坐下,年殊欲跟上,可还未接近凉亭便听“嗖嗖”几声,是利箭刺破空气的声音。
他拔剑劈断几根,然箭似雨,齐刷刷射向了诗语萱,年殊大唤一声:“小心!”他距她不远,可事发突然,异动全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将闻声转头,身后一箭飞速而来,她躲闪不及,而他又未到她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刺穿了她肩胛。
黄昏暮影,山风烈烈,箭入皮肉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顶显得格外刺耳。
年殊奔过去,她只望了他一眼,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晕了过去。他将她接在怀里,鲜红的血流了满身,闻声而出的暗卫尽数挡在了他们面前。又一阵箭雨落下,山林间传来簌簌摩挲之声,再看时,整座山头就只剩了他们一众人等。
年殊看了看箭来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片片枯叶,染着夕阳酒色,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着。他沉下声,对下面人道:“给我查!”
他确想要试探她是否有武功,这日登山之行也确是在为行刺制造机会,只是他把行动地点安排在城门附近,而他下的命令,不过是用些暗器吓唬吓唬她,根本就不会真正伤她。
也便是说,这行刺者另有其人。
年殊抱着诗语萱回了将军府,太医已在院中候着,看到如此情形自是不敢怠慢。他在院中守着,太医先是说了“公主伤得太重,怕是有性命之忧”,后又说“她身娇体弱,根本受不住这蓄积了内力的箭”,到天完全黑透,他才抹着一把汗从屋里出来,跪在年殊脚边道:“启禀将军,公主已脱离了危险,只是这箭离心脏不过寸许,公主伤得重,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年殊进到内室,诗语萱的血衣已被换下,白日里还红润的脸色此时苍白得像一张纸,眉头蹙着,额上似还渗着细细密密的汗渍。
一时间,他竟有些心乱如麻。
今日的事发生得蹊跷,他提议出去游玩本是兴之所至,从未与任何人说起,即便他的人里有了叛徒也做不到提前部署。可那山上地势空旷,唯一可以隐匿的便是那已凋了一大半的树,若不是谁早有准备,根本不可能躲过他的眼线。
况且,从白日的情形来看,他们的目标明确,虽是在他面前动手,却箭箭直指诗语萱。
诗语萱是已嫁的公主,便算是半个将军府中人。而朝中,皇上病情愈重,各方势力日渐显现,相互制衡,他年殊的身份就一日比一日重要。若是诗语萱在他这里出了事,他与皇室之间便会因此而生出嫌隙,得益者自是企图篡位之人。如此看来,平南王,外戚皇族,乃至邻国内线,这些埋藏多时的势力,每一股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包括时桓!
夜里,年殊守在诗语萱屋中,从她胸前拔出的箭放在床头桌上,他执起它,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这场刺杀安排得天衣无缝,刺杀者逃跑时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恋战,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这作为凶器的箭矢了。这箭没什么特殊,只箭身处镌着精细的图案,像是一朵花,可这花,年殊却从未见过。月光从窗子里滑进来,在箭尾处化成莹润的水,顺着其中一根尾羽反复流淌。他方才觉,这箭羽中,竟嵌着一根金丝。
金丝尾羽,花形图案,这箭身上,定是藏着秘密的。他唤出了暗卫,将手中箭递给他,只淡淡说了一字:“查!”暗卫当即领命下去。
诗语萱醒转是在三日后,她睁开眼说的第一个字是“疼”,第二个字是“水”,年殊将水递给她,她却颤抖着手连杯子也端不稳。他索性喂她喝下,又命人特意为她熬了将养身体的药膳粥,她的气色这才好了一些。
也是这一日,那刺杀之事终于有了眉目,是埋在药铺周围的暗线带回的消息,说是箭上的图案,实是一种生长在北方的花,唤作冷梅,它喜阴,喜凉,盛开时呈深蓝色,凋谢后,其花茎可入药,可治体虚易乏之症。
彼时年殊正在为诗语萱熬药,听得此言,他顿下手中动作,稍默了片刻,复神色无常地揭开药罐盖子,淡道:“去查查时桓!”
虽是猜疑,可也并非无中生有,这冷梅年殊很早前就听过,它喜冬日,对生长环境要求甚高,举国上下,唯一适合它生存的地方,也就只有平南王的封地了。
且,年殊早年在一本古书上看过,除了治病,冷梅还可以是一味毒药,与枸杞蛇肉共食,可让人长病不治渐呈病态,唯它的花汁可解,就像如今的时桓一般。
他早就怀疑,时桓称病都是假装,只是一直想不通,他是如何骗过了那么多太医,此时和冷梅联系在一起,所有的疑惑便都迎刃而解了。
七、一旨写尽滔天罪,千里藩王入都京
时桓警惕性极高,平日动作也都极为小心,年殊将自己身边身手最好的暗卫派过去,查了几日都没有进展。就在年殊以为自己猜错了方向时,皇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时桓病重,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
契机就出现在这里,诗宇哲企图将这消息压下,可时桓的目的是让平南王能够名正言顺地进京,于是两方博弈之下,时桓派出了一人。年殊让暗卫全程紧跟,终于看到,那人在与城中线人交接时,拿出的信物是一支坠着冷梅花的金发钗。
金丝尾羽,冷梅,与这坠着冷梅花的金发钗巧妙重合,年殊挥挥手,来汇报的暗卫快速离去,他的心里却似腾起了一团火,熊熊烧成了愤怒,亦烧成了不甘。
他将这些写进了奏折,在递给诗宇哲前,他先拿给了诗语萱看。里面详尽记录了刺杀时的情状,且一条条列出了他查到的所有东西,细化到了时间地点,以及时桓做这些事的所有动机。
已是冬日,未曾落雪,可天已寒了许多。诗语萱伤重,虽已能下床,可太医说,这关键时候,断不能再受了凉。她命人将折子读给她听,才听到一半,她便厉声喝断了那人。年殊过去将奏折接过,她却忽然抓住他手,颇带着希冀问他:“这是假的……对么?”
“我虽算不得正人君子,可这平白污蔑人的事,我也不屑于去做。”年殊将折子打开,这奏折由他亲自执笔,一字一句写得清楚而公允,“太子对你受伤一事极为在意,责令我早日查出幕后之人,所以,我打算,明日早朝时将它呈给太子,你……”
“不要……”他话未说完,唇色乌白的诗语萱便急切将他打断,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里多了矛盾,眼里却盛上了祈求,“不要将它交给皇兄……我求你……放他一马……”
年殊心软了。他看着眼前人,脑中闪过阿牛用背抵住牢门的样子,当时她也是这样的语气,对他说,我求你……放过我……
许是见他未答话,她又道:“皇兄本就视他如眼中钉,若让他知道他要对我不利,他一定会杀了他的,年殊,我求求你,放过他,可以么?”
公主本是金枝玉叶,生来便高人一等,可此时的她,却卑微得恨不能坠到尘埃里去。
年殊心中,忽然窜出一只猛兽,它张着血盆大口,对着诗语萱蠢蠢欲动。
“你当真……如此爱他么?即便是……”年殊收起奏折,“他处心积虑地要杀你?”
“他不会杀我的!”诗语萱朗声喊出来,可话一出口,她的声音就犹疑着弱了下去,“他说过的,他会保护我,不会让我受到伤害的!”
“所以呢?”年殊看向她的肩,“他便是这样保护你的么?”
诗语萱缩回手去,晶莹的泪珠也于这一瞬间簌簌流下。
年殊将袖上褶皱抚了抚,淡然道:“他的确不是想杀你,可他利用了你,为的是让我与皇室反目……”面前人泪流得更凶了,年殊看着她,继续道:“他要利用我夺取皇位,要让你们诗家的人都不得好死,这样的他……你还要爱么?”
诗语萱抱住头,因她动作过大,将愈合不久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来,洁白的绷带被晕成了红色,一向怕疼的她却全然未觉,只是摇着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他死!”
年殊将圣旨纳入袖中,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她的房间。是初冬,天沉,日冷,寒风卷着萧索划过他眼,像刀一般,割得眼睛疼。
次日清晨,年殊进了宫,且当真如他所言将奏折递给了诗宇哲。诗宇哲当即大怒,扬言要让时桓以命相抵,然这时候,另一大臣进言道:“启禀太子,平南王听说世子病重,特来京探望,如今已出发三日有余!”
平南王所在之地甚偏,到京城得半月光景,可若走小路,且日夜兼程,最快可在五日内抵达。也便是说,此时的平南王,极有可能已到了京外,倘若这种时候对时桓下手,能不能成功还得另说,皇室与平南王之间势必得兵戎相见。
诗宇哲终究没下杀令,只在朝上说此案疑点重重,待日后查明再做决断。下朝后他将年殊召进了内殿,开门见山问他如何看待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年殊抱拳行礼道:“回太子,微臣以为,刺杀公主,本已同谋反之罪!”
诗宇哲握拳摁在桌上,又问:“你的意思是,我该定他死罪才是?”
年殊抬起眼,话回得仍旧不卑不亢:“太子的决断微臣不敢干涉,只是,微臣以为,时世子的病,来得未免太合时宜了些!”
自诗语萱遇袭后,皇上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前些日子尚能上朝,这几日却连住处都不出了。诗宇哲虽与外说,皇上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他这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然这时候,时桓却好巧不巧地病了,且无论诗宇哲如何防范,他病重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平南王耳中,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一个进京的合理理由。
藩王无召,从来不得进京,平南王现今却敢擅自前来,无非是算准了这种时候,诗宇哲根本不敢把他如何。
两人正说着,殿外忽然来了一人,诗宇哲不耐烦地想要遣退他,他却跪地道:“启禀太子,公主求见!”
诗宇哲问:“她不是在养伤么?来这里做什么?”
地上人有些踌躇:“回太子,公主说,她知时世子罪大恶极,她也不该替他求情,可她还是想要请您看在与她的兄妹之情上,留时世子一条命!”
诗宇哲回看向年殊,带着询问,年殊微勾起唇角:“她昨日已求过我了……”
诗宇哲看着他,终是欲言又止。他挥手遣退来报人,只说让诗语萱回去好好休息,时桓的事,无须她再去管。
接着,赐死的圣令便传了出去,大意是时桓公然谋害皇嗣,其罪当斩立决,看在其重病在身,且其父平南王已近京城,特许他多活三日,与平南王能见上最后一面。
旨意是年殊拟的,印是诗宇哲盖的。午时年殊在宫里用了午膳,下午时听说诗语萱在外跪了半日,已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诗宇哲命人将她送回将军府,又特意派了几人专程看着她,以免她再为时桓做出荒唐的事来。到黄昏,诗语萱醒了,而宫外也传来了消息,平南王已率着一众亲信抵达了京城,此时正向皇宫而来。
诗宇哲放下手中笔,遥望向远方的眼中。初冬夜早,层层霞光里,已静静落下重重暮色。
八、初雪迎冬皇命陨,腊梅飘红满城映
这一年的冬,似乎比往年要深一些。
年殊回将军府时诗语萱在门口站着,她大伤初愈,面白如纸,身上披着厚重的裘貉,将她一张脸衬得尤其娇小。
他肩挑着霜色走近,她从下人手里拿过暖炉递给他,他未接,只道:“你不必多费唇舌,时桓的事,没有回旋余地!”
“我今日,并不是想与你谈时桓之事!”她回得从善如流,亦冷静非常。
年殊顿住脚步,侧身望向她。
她亦停下:“我常在想,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年殊鼻尖一凉,他微抬起眼,看到细细碎碎的雪花悠然而下,在灯光里,旋成了一段冰冷的舞。
下雪了。这是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公主说的什么……”他的语气,如雪清白,一样浅淡,“我听不明白!”
诗语萱望着他,目光很清澈,很空灵,却也很悲凉,就似山间小塘,只影垂钓般的孤寂。
许久,她浅浅一笑,走时肩上已经微湿,她干脆将裘貉解下,露出了她一头飘飘的长发,和一身雪白的衣。
她梳的,是未出嫁的女儿家常挽的流云髻。
这夜的雪,洋洋洒洒着,落了三尺。京城埋在了浩瀚的白里,一夜变成银装素裹的世界。
其实没什么不同,人们仍旧在商讨着明日的吃食,小孩也还是在街市上玩闹,便连路边的乞丐,也还是一如既往坐在墙角等着他人的施舍。
一切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它就像一场酝酿许久的风暴,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一旦爆发,便是摧拉枯朽,毁天灭地之势。
在时桓等死的三日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第一日,平南王抵达京城,诗宇哲亲自冒雪去接;第二日,时桓病情好转,一下床便到皇上寝宫外长跪喊冤;第三日,时桓再次病倒,诗宇哲与平南王在金銮殿上起了冲突,诗语萱命人给年殊送了一封和离书,并且,快到午时之时,宫里忽然传出皇上驾崩的消息。
皇上驾崩是大事,与这件事相比,其他的事都不值一提。年殊当即进了宫,满朝文武也都聚集在了金銮殿。依南宣王朝的规矩,皇上仙逝,需一日祭灵,一日散魂,一日供众臣朝拜,之后方可入皇陵。而太子需在这几日里代政,根据先皇功绩拟写生平,待葬礼过后,先皇入土为安方能登基称帝。
葬礼定在五日后,十一月初,隆冬时节。雪落得更洒脱了些,风也一日比一日吹得更肆意了些,皇宫里植种的那几株腊梅,也陆陆续续地吐出了花苞来。
这几天里,京城中的各方势力都行动了起来,宫中平白死掉了很多人,大臣之中也有人失踪,也有人一夜之间被灭了门。诗宇哲囿于灵堂不能有大动作,但他的人也为他清除掉了很多障碍,算是为他登基铺了路。而年殊,却在这种时候隐去了势力,除了每日为先皇诵经以外,再无别的动作。
五日眨眼就过,可皇城之中却已翻覆了几回,时桓的案子被搁置,平南王突染风寒一病不起,邻国安插的内线悉数被歼,其他外戚皇族的线人也争相暴露,其中不乏高官,亦有混沌不知的平民百姓。鲜血流成了长河,到国葬的前一天夜里,像是怨魂一并回了人间,阴风怒号,狂云映雪,富丽堂皇的皇宫,纵是燃了遍地的火烛,也还是显得格外暗沉。
到次日清晨,狂风才止,年殊与诗语萱跟着诗宇哲从灵堂中出来,入眼的是一片耀目的白,天空澄澈地像用水洗过,而空中,还打着转儿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
许久未得好眠,年殊一个晃神,竟觉又回到了当年,阿牛执剑而立,身后是茫茫无涯的山与雪。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先皇的灵柩入了皇陵,诗宇哲与诗语萱带着一众皇子公主爬了三十六级台阶磕了一十二个响头,到灵台最高处,诗宇哲在灵钟上敲了三下。钟声骤起,震天动地,晃晃悠悠地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先皇的一世,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结束了,功与过,是与非,尽皆化作黄土,但凭后人评说。然诗宇哲的一世,却才刚刚开始。
年殊握紧了拳头。
诗语萱从高台上回到他身边,一行人返身往京城去,她本可以坐马车,但她说要陪父皇走完这一程。风急,天冷,她的身子愈发显得瘦削了些,年殊伸手想要扶住她,她却款款退开。年殊收回手,她轻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年殊点了头。
“你当真……”她微顿片刻,“不记得那个叫阿牛的姑娘了么?”
话未绝,声先起,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之间,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旁边山坡上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她没有得到年殊的回答,整个队伍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空中雪花仍是轻摇慢舞,一同落下的还有密密麻麻的箭雨。
山上冲过来的人皆着盔甲,所持剑戟坠着金穗,恰好一支箭飞到两人中间,年殊截住,果然看到它和之前射伤诗语萱的一模一样。
果不出他所料,平南王与时桓,选择了在这里下手。
这是皇陵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也是京城与外城连接的要塞,其势险,林茂,适合隐藏,即适合突袭。
他猜得到,诗宇哲亦猜得到,在来之前,他已做好充分的准备。于是接下来的情形,成为了年殊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残酷的画面。地面被铺厚了几层,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山坡上雪被浸成了暗红色,凉凉空气之中,裹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甚而连天色,都被晕成了浅浅的红。
年殊剿过匪,也上过战场,可没有一次如这日般惨烈。浩浩荡荡的两队人马最终只剩了诗宇哲,时桓和平南王,他们踩着堆积成山的尸体过,滴血的长剑融着雪,冻成了厚实的冰凌。诗宇哲单剑撑在地上,他明显已体力不支,而对面本应卧床不起的时桓与平南王,却都好端端地站着。
时桓一步步走近,他脸色仍是苍白,可他腰杆挺得比直,全然不是之前所见的那个病态少年。他将剑指向诗宇哲,冷道:“今日,我们便将从前的账,都好好地算上一算!”
诗宇哲,他,和年殊,他们三人小时常在一起玩耍,七岁那年也比过一场,年殊输得最惨,而诗宇哲与时桓却打了平手。而今经年已过,仍是他们三人,诗宇哲与时桓拔剑相向,而他年殊,则在远处的角落冷眼旁观,仿似这眼前的一切,根本就与他无关!
九、金枝原有盖世功,黄雀再把螳螂捕
又是一番剑影翻飞,两人落地时天已有擦黑,诗宇哲吐了血,金色龙纹被染得绯红,他单膝跪在地上,风一吹,他身子就止不住地摇。时桓执剑飞身逼近他,他勉力起身迎战,然时桓这一剑是杀招,其蓄带的力量连年殊也有所感觉,已身中多伤的他根本无能为力。
若无援兵,这一次,诗宇哲应是必死无疑了。
诗语萱问年殊:“你是将军,如此情形,就当真不准备插手么?”
年殊未答话。时桓的剑离诗宇哲不过三尺。旁边忽然闪过一道疾风,眼前似晃过了一个人影。年殊忽觉身体僵硬,血液回流,四肢忽然间无法动弹。而战场之中,时桓的剑被打落在地,诗宇哲被震得退了几步,不远处的平南王,则保持着刚刚看戏的姿势。
谁也没看清刚才的情形,只知道雪花被疾风卷得旋了几转,一切就变成了如此模样。诗语萱在时桓身边,她手中的匕首划破了他的颈,鲜血渗出来,滴在他月牙白的袍上,开成一朵朵诡谲的花。
这速度,纵是年殊,也要逊色几分,更何谈是这一“病”数年的时桓。他直到被她钳在了手中,也似完全不敢相信,遂连声音,都在不停地抖:“语萱……你……”
然诗语萱却没给他机会,他一句话未出口,她腕上便用了力道,血似开闸的水汩汩而流,而时桓已睁着眼,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表哥……好走……”她的声音全然没有温度,冷冷随风起,淡淡随风逝,说的是祭语,却字字藏着杀机。
他是时桓,是她用心爱着的表哥,就在不久以前,她还在为他向诗宇哲求情,而今不过几日,她却能亲手了结了他,连眼睛都不眨。若她只是一个娇纵任性的公主,又如何能有如此心性?
时桓的死改变了战局,然也是他这一死,让原本运筹帷幄的平南王失了分寸。时桓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毕生心血都倾注在了他身上,可他如今却如此轻易地死在了他面前,他又如何能受得了?
他提剑冲了过去,诗语萱立即转身迎战。平南王已近半百,但他身体依然硬朗,身手也相当了得。
又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对战,诗语萱虽功夫高强,可到底年轻,身小力薄,在与平南王的对战中很快落了下风。
然时桓的死对平南王打击太大,他虽招招致命,却处处露着命门。稳住战局后,诗语萱抓准时机,翻身到他身后,一掌打向他的背脊。平南王亦旋过身来,两人的掌打在一起,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一同震开,平南王摔在地上负了重伤,而诗语萱还勉强稳住了身形。她未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即凝聚力量,飞身冲向了他。
眼看着平南王要死在诗语萱手中,年殊猛然蓄力,将她留下穴道生生冲开,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出鞘,在平南王面前挑开了诗语萱刺过去的匕首。
“你……”诗语萱被掀在了地上,许是旧伤裂开,她“噗”地一下吐出了血来,她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年殊,“你当真……与他们是盟友?”
是很柔和的语气,年殊听着,心中隐隐泛起一阵凉凉的疼。
可他没有回,他早猜到诗语萱会不简单,亦猜到,她可能会有不错的身手,所以今日这一行,他早猜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
螳螂捕蝉,不管有几只螳螂,他都要做那最终的黄雀——他的人,此时正蛰伏在不远处,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出现在这里,然如今这情形,大约是不会需要他们了。
他提剑走向诗宇哲,剑尖在地上拖出细细的摩擦声。诗宇哲挣扎着要往后退,而身后的诗语萱则厉声质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微顿片刻,复而缓缓靠近诗宇哲,“平南王与时世子居心叵测,妄图反叛谋逆,镇北大将军年殊带兵围剿,却因去晚一步,未能及时将太子与公主救出……你说,我想做什么?”
天凉,雪冷,可他的声音,比天,比雪,都还要寒凉几分。
这么多年了,他筹划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这些年里,他从未真心待过谁,亦不敢表现出对谁的在意。他的心里全是阿牛,全是那日看到阿牛死无全尸的绝望。他要报仇,所以他隐藏心中所想,他培植军队,养暗卫,他心甘情愿变成一具无喜无怒的行尸走肉,他做这些,不过是为寻求一个合适的时机,亲手将当年害死阿牛的仇人手刃。
他的目标,从不是皇家,也不是诗家,他要对付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诗宇哲而已,他要他和阿牛一样不得好死,他要他为她偿命,诗家的江山,从来与他无关。
“年……年殊……”诗宇哲声已微弱,“你……你要造反么?”
年殊冷冷一笑:“太子怕是糊涂了,我这是救驾,又哪来造反一说?”
他无心造反,诗家的皇子那么多,死了一个诗宇哲,也还有其他人可以执掌江山,可害死阿牛的却只有他一个,只是恰恰好,他是太子而已。
是因此,当时桓要与他联手时,他没有拒绝,却也不答应。会送他出京,不过是想借他探探诗语萱的底细,不管最后有没有人去截,时桓都回不到平南王的封地去。也是因此,当他发现时桓要刺杀诗语萱时,他能毫不犹豫地写那一封奏折,甚而说服诗宇哲让他赐死他。他与时桓之间,一直都是利用。
他只要诗宇哲的命,这个意图,他从未让任何人知晓,纵是他的亲信,也从不曾透露过半分。
而今正是一个好时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死他,还不必担那株连九族的谋反之罪,没有什么时候,会比现在更适合。
他一步步走到诗宇哲面前,诗宇哲的剑被时桓挑出了很远,雪落在他脸上,化成暗红的水浸出深深浅浅的沟。
而年殊手中,剑影映出雪色,透着苍茫的冷。他执起剑,面无表情地刺向诗宇哲胸膛。诗宇哲瞪大了眼,眼看着剑尖就要穿透他身体,年殊忽觉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上一震,手中剑已随着那亮光飞了出去。
是一把匕首。它与剑身相撞的瞬间,他似看到它手柄处刻了什么,很熟悉,像是以前曾在哪儿见过。
而不远处,诗语萱奋力给出这一击,现已累得趴在了地上,可她仍是撑着手臂想要站起。年殊则在原地呆着,他脑中反复闪过刚刚匕首飞来时的样子,记忆层层叠叠地涌上来,同样的十一月,同样的飘飞的白雪,他把刻有“牛”字的匕首送给阿牛,然后亲眼看着她进了驯兽场,为她胆战心惊了整整一年。
“年殊……”身侧传来诗语萱的声音,可她只是唤了他,剩下的话,便吞没在了风声里。
十、峰回路转新皇立,死而复生相思引
年殊回过神来。
他捡起地上的匕首,那上面果然歪歪扭扭地刻着一字,它不够娟狂,亦不秀丽,可谓形神皆无,可这个字,确确实实,与他当年为阿牛刻下的别无二致——那是一个“牛”字。
他执着匕首到诗语萱面前,正好她步履蹒跚地站起,他抓住她胳膊,将匕首递到她面前,冷着声音问:“你和阿牛,是什么关系?”
诗语萱粲然一笑:“你不是……不记得她了么?”
“我再问一遍……”他胸中腾起热气,抓着她的手腕上便也加了力道,许是扯到了伤口,诗语萱轻“嘶”了一声,他却无心去管,“你和阿牛,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东西,会在你手里?”
诗语萱弯着嘴角,正好一朵雪花落下,嵌在她眼中,化成了眼泪流下:“从我嫁给你的那天起,你就一直……一直在怀疑我,可你怎么……就没怀疑过,我……我就是……多年前的阿牛?”
年殊呆住,抓着她的手也不自觉松了。
诗语萱跌坐在地上,她脸已发白,唇映着雪光,已有微微地发乌。她捂着肩,血从她的指间渗出,将她一双玉手染得鲜红。
“新婚那日,我问了你三次,你做的那些可是为了我,你说不是……前几日,我亦有问你,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没有回答……纵是今日,我也仍在问你,你是否还记得小时的我,可你还是说不是……那么此时,你问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刻,年殊在她眼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伤痛与情意,即便是在她因时桓向他求情的时候。
关于她的身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她是公主,阿牛只是个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孤女,她们两个,根本没有可以重合的地方,除了长相。她们长得太像,像到他一不小心,就会在相似的场景里把她认成她,可越是像,他就越觉得这是一个局,就越是提醒着自己要清醒。
更何况,她嫁给他时,便与时桓有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她甚至为时桓抗旨,在新婚那日公然与皇室断绝关系。他的阿牛,又怎会抛开他爱上另一个人?他不信,或者说,他不肯,也不敢信!
这场战役,他是唯一的胜利者,却也是最终的失败者。诗语萱就是阿牛,那便是说,当年诗宇哲害死阿牛,不过是场戏,而已。
他一心要杀掉诗宇哲的筹谋,也因此而变成了一场笑话。
这日的山谷之战,成了诗家王朝里沉重的一笔。诗宇哲没有死,平南王被羁押,而年殊,则抱着晕厥的诗语萱匆匆回了将军府。她本有旧伤,现又添了新伤,身体便似一张纸一般,单薄得可以让人拎着走。
年殊将她放在床上,她则双目紧闭一直不醒。这情境很像当年她从观兽台下出来时的样子,那时他生了病,犯了糊涂,亲手将她送上了“死亡”的路。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睡着,他便在旁寸步不离地守着,药是他熬,也是他喂,便连身上伤口的药也是他敷。最初那日,她发着烧,太医说她内伤未愈,又添箭伤,箭伤未好,而今又用功至力竭,落下满身伤,治愈的可能性实在寥寥。
是此时才知,他派去监视她的人,本就是她多年前留下的人,而他送时桓出宫那日,她穿着夜行衣去拦,最后走时中了那暗卫的一镖。她穿了金丝软甲,未被镖伤到皮肉,可上面蓄积的内力却弄伤了她的筋脉。后来郊外山头的那一箭,又恰恰好射在了她中镖的肩上。
一伤叠一伤,确实伤重难治。可他不信她会这样死,就像当年,无论给他多少证据,他都不信她会当真离去一般。
两日后,诗宇哲登基称帝,平南王一脉被斩绝。新朝初立,为立皇威,诗宇哲下令赦免时家旁支,只是剥夺了他们的皇戚身份,将他们贬为了庶民。
朝代更迭,总有人高高在上,有人悉心隐藏,有人指点江山,有人用命在换。
诗语萱,便是这样一个藏在暗处,堵上一生,只为将诗宇哲扶上皇位的人。
他们是兄妹,一母同胞,相扶相持。然多年前平南王谋逆,先皇寻不到证据,只能放虎归山,然他野心勃勃,在回封地之后,便开始招兵买马,操练军队。先皇忌惮他,寻了理由便将时桓召进宫中,用以制衡他。可他不知两方相互钳制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正好那段时间,时桓尤其喜欢缠着诗语萱,而诗语萱待他,也与其他的皇子公主都不一样。他深知,若能一直这样下去,时桓定然会对诗语萱生出别样的情感,而那时的诗语萱,无疑会成为他的一柄利剑。
权衡再三以后,他将她暗地送到了军营,让她学武功,学兵法,亦学战场上的残酷与谋略。从此她的生活,便是一场即兴表演的戏,在军中扮着性格孤僻的孤女,在宫里演着单纯善良的公主。而她的职责,也只剩了一个守卫皇权,她对时桓,对诗宇哲做的所有事都基于此,包括她与时桓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以及她在新婚之礼上说出的决裂。
她的每一次被惩罚都是假象,他们不过是要给她一个合理离开军营的理由,让她能在军营学武学兵法的同时,还能以公主的身份出现在宫里。
年殊的出现是个意外,而她爱上他也是个意外。十岁那年,先皇派人去刺杀平南王,没有成功,这才有了之后的匪患——那群匪,是先皇派去刺杀平南王的刺客。后来年殊剿匪时,他们抓了诗语萱。这也是先皇的计划,他是想利用那次机会,让她能彻底地消失在军营,可因为年殊,她最终选择了回去。
后来的驯兽场,观兽台,乃至诗宇哲对她突如其来的爱恋,都是在为她制造一个能彻底离开军营的机会。也是因为年殊,她一再设定计划,又一再地,亲手将计划打破。直到她十二岁那年,时桓的势力日渐坐大,她已不能保证能在他的眼线下自由来往于皇宫与军营。
所以她“死”了,连尸骨都没有留。
按照先皇的意思,她应该和时桓培养出感情,等到了年龄,就找一个契机嫁给他,从此成为埋在他身边的暗线。可这一切因年殊而改变,那几年里,年殊笼络了许多人,到她成年时,他的势力已盘根错节,比时桓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皇深觉,时桓尚且可控,可若年殊要反,朝堂必将大乱。于是那一个除夕,他便有意喝醉了酒,而诗宇哲又恰恰好能提到这常年待在军营的将军之子。
年殊没有猜错,诗语萱确实是他们放在他身边的棋,只是他未想到的是,这颗棋,本就是让他处心积虑要取诗宇哲性命的最根本原因。
小时他常输给她,他以为他终有一日会赢她,却没想到,多年以后,两人以不同的身份在权谋上较量,他也还是没能赢她——
那场郊外山上的刺杀,是她安排的,而那陷害时桓的金丝尾羽箭,也是她专程命人打造的。她知道他在查她,所以,她就利用他的疑心,挑拨他与时桓的关系,又正好,能让他消除对她的顾虑。
其实她可以杀了他,她有很多机会,可她狠不下心,也下不去手,对他,她从不能像对时桓一样。
她常说,说他不会忘了她,可这些年里,他没有表现出半点对她的眷念,甚而在她主动问起,在他看到她的脸时,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也未起过半点波澜。
他说他忘了她,她便当真以为他忘了她,以为他悉心部署,暗藏眼线,都是因为他的野心,因为他觊觎皇位。
是这时,她才终于把自己放在了他的对立面。她是诗语萱,不是阿牛!
这些都是诗宇哲说的,他说这些年里,诗语萱从不会轻易表露她的情绪,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当真爱上了时桓,可等她嫁给年殊以后,她却专程去宫里找他哭过,就只为他说,他早已忘了那叫阿牛的人。
雪仍旧飘,风仍旧吹,外面的世界仍旧银装素裹,而床上的人,也仍旧闭着眼不愿醒来。
像多年前一样,这一次的雪,落了多日不肯止。到第十日,天上破出了太阳来,它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停了。也是这一日,他将离开去厨房熬药,下人便来报说,说是公主醒了,正闹着要来寻他。
他手一松,手中药勺就掉到了地上。
他忙不迭往外去,也是像多年前一样,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一出门,就听到有人唤着他名字。他微旋过身,便能看到不远处的诗语萱含笑看着她。她唇白体薄,眉目如画,脸侧嵌着两个浅浅的酒窝。而她手上的长剑,映着阳光,衬着雪影,将她的眸光照得透亮。
她咧嘴一笑,抬剑指向他道:“许久不见,你可还打得赢我?”
年殊未答,她将那剑在他面前一晃,颇为自信道:“这一次,你先出手!”
年殊笑了,这抹笑从心底漫起,一点点蔓延到了身上各处。
那一刻的天,比春日魅,比夏日暖,比秋日爽,比任一个冬日,都要圣洁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