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凌晨六点,田况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发觉自己躺在房间的地板上,浑身冰凉。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最近他的梦里时常充斥着妖魔鬼怪——它们面目狰狞地袭来,朝着他张牙舞爪。然后他定身坐下,念出类似“阿弥陀佛”的佛经咒语。于是异物便近不了他的身,只能在附近飞着叫着,最终魂飞魄散。
田况从地板上艰难地爬起来,作出“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的感慨,然后不疾不徐地穿衣洗漱,期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大概是睡了一夜的地板着凉了。
“看来田梅梅女士说得没错,我还真有必要去拜个佛。”田况想起前几日他抱怨说自己睡不了安稳觉,田梅梅女士便建议他去洗心禅寺拜拜佛。
洗心禅寺在望城西北的山麓上,田况还没到达时,便听到阵阵肃穆的梵乐声。
田梅梅女士就是田况的老妈,英文名叫保利安娜,据她自己透露,这“借鉴”自某种多肉植物的名字。
今日天寒雨斜,香客稀稀拉拉。
田况曾听老妈多次提及洗心禅寺的“四面佛”——四尊佛分别代表爱情、事业、健康与财运,据说还是泰国赠的,那是灵得很嘞!
于是他想:百闻不如一见,今天得好好求求这尊佛,保佑我消灾消难。
四面佛被安放在洗心禅寺大雄宝殿前坪正中央,供四方信众膜拜。
佛像端坐在莲蓬座上,手执法器,造型大方,浑身金光闪闪,工艺精美绝伦,田况惊叹不已,只一眼便倾服于这尊纯铜贴金箔的佛像。
于是,他秉持虔诚之心,双手合十,倾以跪礼。
佛礼结束后,一名身穿海青的僧人悄然而至。他观察田况片刻,缓缓开口:“施主,近来是否噩梦连连?”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令田况一时舌挢不下,他半晌才回应道:“大师可有什么办法帮我?”
那僧人叹一口气说:“不知这梦里都有些什么?”
“我总是梦见好多怪物和鬼魂在身边,它们要往我身上扑。我特害怕,然后就坐下念经,主要是念‘阿弥陀佛’,还有着别的经,但是我不清楚是什么经,念经后那些鬼怪就靠近不了我了……”田况诉说着自己怪诞的梦境,而那僧人却在一旁连连摇头。
“阿弥陀佛!施主,梦是八识田中过去生积累的无量种因,在因缘成熟之时自然流露出来,八识田中若无此因,必定不会显现此境。你梦中被鬼怪缠身,恐怕是象征着你的某些遭遇;而在梦中困于险境之时,你能知道诵持经咒佛号,说明你过去生必定修行学习过佛法,这是一种过去生的修行习气。”
“可我从来没读过佛经啊。”田况困惑于这段玄乎的说辞。
“阿弥陀佛!所谓‘过去生’,自然不在于你的现世了……”
“你的意思是,这关系到我的前世?”田况觉得奇妙。
僧人亦略略颔首:“阿弥陀佛!人生无常,转瞬即逝,一失人身,万劫难复!人身难得,佛法难值,施主,今生莫要再错过了。”
七月七日这一天,长沙下着大雨,田况一个人走在路上,思考着方才大师的一席话,感到愈发寒凉。
B.
“先生,新词可作好了?”女子端来一壶热酒,为这位被唤作“先生”的年轻男子满酒一樽。
“碧染长空池似镜,倚楼闲望凝情……莲观,依你看,这处是‘闲望’妙,还是‘闲探’好?”男子说罢,拿起桌上的酒樽嗅了嗅,“青梅的香味浓醇,清凉沁人。莲观,你酿的青梅酒真乃人间极品啊!”
“莲观虽不懂词文,但依我看,这个‘望’字似乎更佳。先生善写女子的思绪万千,笔下的词浓淡疏密,一归于艳,一个‘望’字,似乎更能写出女子的隐逸安宁;若是‘探’,恐怕就……”
“哈哈,这一篇《临江仙》,乃是忆昔伤今,暗想昔时欢笑事,如今赢得愁生……‘望’字好,哈哈,的确是‘望’字好啊,我望着过往昔年,却终究是望不回来了。”
“先生,还有莲观陪着你啊。”莲观拿起空酒樽,再倒上一杯青梅酒,往他嘴旁送去,“来,莲观陪你喝一杯。”
顾敻接连几杯酒下肚,但毕竟喝的不是烈酒,他想求醉,偏偏如不了愿。他想起往年,友人们欢聚一堂,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而如今,身边的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只剩下莲观与自己作伴。
莲观是顾夐在江边遇到的女子,那日风狂雨横,他从外面急着回家,步经江边却看到一名女子躺在地上。
顾敻起先以为她已丧命,走了几步后又担心她是否还活着,于是一番挣扎之后,他还是背起那名女子,冲风冒雨地赶回家里。
莲观到底是苏醒过来了,在顾敻悉心照料之下,她渐渐康复。
莲观说,她不知道为何会孤身倒在那里,也想不起任何往事,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莲观,“‘莲花’的‘莲’,‘观心’的‘观’。”
顾敻见莲观的身体已经恢复,便想好人做到底,再给她找个好去处。
但莲观却死活不依,她坚持要留下来报救命之恩,做妾也好,做婢女也罢,只要不赶她走,她做什么都愿意。
顾敻无奈,只好将莲观留在自己身边,“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吧。但你倒也不必为我做什么,或许……在我作词的时候,为我沏壶茶便够了。”
这一转眼,莲观已在他身边留了三年。
顾敻专门写闺阁诗词,他对女儿家的感情变化自然极其敏感。但对于莲观的心思,他却……
他能感受到莲观对他的情,或许起初单单只是报恩之情,但在其后的数年里,仿佛有另一种情愫萌生,盖过了恩情。
可是,他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一种情的。
A.
从洗心禅寺回来后的几天里,田况果真没有再做噩梦。
他惊叹于四面佛的威能,还有那位僧人对自己说的话——有些高深莫测,却又莫名其妙。
“照他的意思,难道我的前世是个和尚?又或者,我以前就是一尊佛?”田况的想法近乎荒诞。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田况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熬过了接连数日的阴雨,今日终于回归了夏季本该有的晴朗,田况感觉自己的精神也变好了。
起床后,他来到客厅,看到老妈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田况不解地问:“老妈,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田梅梅女士看到儿子,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怎么,你就想你老妈整天忙得要死要活是吧。”
“那你休息就休息,干嘛还这么认真地看书!”
“哦,对了,说到书……况,你来帮我看下这是什么意思。”
田梅梅女士把手里的书递给田况,田况瞄了一眼发现是首词,“‘碧染长空池似镜’,这词的名字倒挺好听的……这作者的名字怎么读啊?”他看到词名下面写着“顾敻”两字,不禁犯愁。
“顾敻,读xiong啦,第四声。”田梅梅女士解释道。
“顾敻?这字看着挺好看,读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哪里别扭了,这名字多好听啊!”
“哦,好听!老妈说好听那就肯定好听!老妈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连这字都认识了?”
田梅梅女士受不了田况的油嘴滑舌,直奔主题地说道:“你还是帮我看看词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吧。”
田况“哦”了一声,继续看词:“碧染长空池似镜,倚楼闲望凝情。满衣红藕细香清。象床珍簟,山障掩,玉琴横;暗想昔时欢笑事,如今赢得愁生。博山炉暖澹烟轻。蝉吟人静,残日傍,小窗明。”
“老妈,你太高估我了,我连这首词的字都认不全。”田况刚读了两句,却发现这首词又长又复杂,而且有几个字他都不认识,便不再继续往下读了。
“算了,我就不应该指望你的!”田梅梅女士抽走田况手中的书,“我还是自己琢磨琢磨吧。”
“老妈,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研究词了?”
“哎,你这是什么话,你老妈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文艺女青年好吗!还不是为了把你拉扯大,我连婚都没结,就更别说什么爱好了……”田梅梅女士无奈地诉苦。
“明明是没男人要你!”田况说完,嘻嘻哈哈地赶紧逃回了房间。
他上网瞅了一眼社会新闻,发现首页最醒目的依旧是前几天他看过的那个新闻——浙江某高校女大学生为救同学,抱住歹徒投河身亡。
他当时还挺为那个女孩惋惜,她好像还是湖南人,也算是自己的老乡,“看来大家还挺关注这件事,这都好几天了还是头条呢。”
田况又想到刚才老妈给他看的词,出于好奇,他上网搜索了“顾敻”这个人,“这个夐字真难打,我前后翻了三页才找到!”
他从网上得知,顾敻是个后唐词人,生卒年均无考,曾以小臣给事内庭,又当过茂州刺史,还给孟知祥做过事。他写的词以“艳”著称,大多是以女性的视角写的。
B.
日中时分,顾敻收到当地书院的信函,邀请他于今晚前往书院,给四十余名学子讲述他的词文。
顾敻喜上眉梢,吩咐莲观为他挑选一套正式的衣服,再整理出他所有的词篇。
莲观一一照做,同时不忘赞赏道:“先生这几十余篇妙作,定能让那群小子们受益匪浅。”
“那些词都是我的心血之作,想必会令他们满意的。”顾敻冁然而笑,“只是,不知道这四十名学生会出什么疑难,我怕我一时答不上,岂不丢人。”
“先生不必多虑。依我看,他们要问得,无非是关乎你写词的背景、灵感来源、写作的手法罢了。”
“哈哈哈……也是,那我先尽量准备妥当就是了。”顾敻说罢,解下便服交给莲观。
是夜,顾敻如约赶赴书院,他抵达时,学生们已经到齐。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登上讲堂,既然是讲解自己的词,便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自豪感。他开始侃侃而谈,从他第一次作词的体验,到如今几十篇佳作的感想。
在座的学生大多好奇:“先生既是男子,为何所写之词几乎全以女子为角。这些女子的感想又是从何而来呢?”
顾敻考虑片刻,回答道:“我在过去数年里遇到过许多女子,有憧憬爱情的妙龄少女,有孤芳自赏的年轻女子,有埋怨负心郎的女子,有夜夜孤眠、满心惆怅的寡妇,也有早已一无所有的老妇人……我每每与她们相识,便关注她们的情感,揣测她们的思想,然后再予动笔,记下她们的故事。”
“先生见多识广,想必去过很多地方吧?”
“惭愧了,生来几十年,很少踏出过这个镇子。”
“那可真稀奇了,我们这个小镇子要说‘穷乡僻壤’倒算不上,但也不算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况且人口本身就少,哪来这么多‘奇女子’供先生写呢?”
“你这倒让我为难了。”顾敻被这出乎意料的问题问倒,他还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心想这群学生的素养也不过如此,尽关注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好草草了事,“毕竟我在这镇子住了这么久,遇到再多的人也不稀奇吧。”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顾敻结束了他的讲学。
回到家中,莲观早已备好热茶和热水,等着伺候顾敻沐浴更衣。
“先生今日可还顺利?”见顾敻回来,她关切地问道。
“还算顺利,只是临近结束,有个学生的提问让我觉得不着边际。”顾敻喝了口热茶,喘了口气。
“问你什么了?”莲观问。
“那学生说,这镇子这么小,我怎么总能碰上那些能供我下笔的‘特色女子’,你说这孩子的思维是不是很奇怪?”
“恐怕那孩子是实在没什么好问的,才说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吧。”
“不过,我方才一想,竟也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我也并未见过什么女子,可偏偏一到我想作词又苦于缺乏灵感的时候,总能立马碰上一个个‘有故事的女子’。你说,这莫非是一种奇缘?”
“先生说是奇缘,那便是奇缘了。”莲观顺着顾敻的话说下去,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先生该沐浴了。”
A.
清晨,正在睡觉的田况被一通电话吵醒。他勉强撑开慵懒的双眼,吃力地抓起电话。
“喂,是田况吗?”
“嗯,你是……”
“我是白芨。”
“白……白芨,真的是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今天下午我想去看电影,你能来吗?”
“我?还有谁去?”
“没了,就我一个人,你可以陪我去吗?”
“啊……好啊。”
挂掉电话,原本因被吵醒而黑丧着脸的田况瞬间笑逐颜开,没想到自己竟会接到白芨的电话,他惊呼:“这简直是老天爷对我的厚爱啊!”
他心潮澎湃,就连吃早饭的时候也忍不住对着田梅梅女士傻笑,弄得田梅梅女士在一旁目瞪口呆,“儿子,你今天是怎么了,骗到女神了?”
“妈,你还真说对了!哈哈!”
白芨是田况的女神,平日里对他不冷不热,他俩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十句,田况原本还以为白芨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呢,没想到居然还会主动约他看电影。
他心想:自从拜了四面佛,我简直成为了人生赢家!
田况煎熬了一个上午,终于等到见面的时间。
白芨到了,她把长发梳成了清凉的丸子头,挎着一个淡粉色单肩包,气质格外脱俗,“对不起,让你久等啦。”她小声地向田况道歉。
“没事,电影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
“那我们先在这附近逛逛好了。”
白芨说完就朝刚刚她过来的方向走去,“刚才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有个算命摊,上面写着能算出前世的名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可以啊!”田况虽然不信那玩意儿,但觉得只要是跟女神在一起,就算被骗一回也无所谓。
所谓的算命摊,不过就是张破桌子,铺上块白布,挂上一面黄旗。当然,最重要的是旁边必须坐着一位“大师”。
“两位贵人,是来算什么的?”这位“大师”一开口,田况就认定他是个只会拿花言巧语来蒙骗别人的神棍。
倒是白芨看起来十分热衷,她忙答道:“刚才不是说可以算出前世的名字吗,我俩就想算这个。”
“那就麻烦二位先说出各自的生辰八字,然后闭上眼,待我算一算你们的前世今生。”
两人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然后田况心不在焉地闭上了眼睛,他心想:到时候无论你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我们也无从考证啊;不过,只要女神高兴,随他怎么折腾。
这一闭眼,漆黑一片,田况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无数的人在盯着他看,每个人都有着同一张脸,他们朝田况笑,朝着哭,朝他不停地说话,然后他们又一起停下来,但所有人瞬间又消失不见……
“顾敻。”
“这个男孩的前世,名叫顾敻。”
“这个‘夐’字可挺难写的,等一下我写给你们看……”
“然后,这个女孩子前世的名字,叫做莲观。”
“‘莲花’的莲,‘观心’的观。”
“莲观……莲观?”田况还没睁开眼,他在闭眼时听完了“大师”的话。
顾敻是他前几天才接触过的名字,那个“夐”字,他还特地关注过……
莲观这名字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好像……好像很害怕这个名字?
那一瞬间,田况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便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深渊……
B.
“莲观,快备上两碗凉茶,家里来客人了。”顾敻一边朝屋内喊,一边请身旁的女子移步客厅。
莲观从房内走出来,见那名女子身穿青灰色缁衣,戴着顶僧帽,
竟是位尼姑,她一时惊讶不已。
“今天在外面遇到这位师傅,我心想写了那么多女子,还没有写过出家人,于是便邀请她来家里坐坐,想和她聊一聊。”顾敻向莲观说清状况。
“阿弥陀佛,想必这位女施主就是顾施主的妻子吧。”那尼姑朝莲观行礼。
“师傅误会了,这是在下的婢女,在下并没有妻子。”没等莲观说话,顾敻便先行解释道。
“先生先和这位女师傅进客厅一叙吧,莲观这就去准备茶点。”
顾敻带着那尼姑走进客厅,他好奇出家的女子是如何生活的,又是否会有什么怨恨,或者心怀着哪些难舍的感情。
那尼姑倒说得很痛快:“并没有什么所想所念的,只是一心向佛向善罢了。”
“在下笔下有那么多性格各异的女子,她们或诉苦、或抒情、或埋怨,似乎对我说的故事都是无穷无尽的,像师傅你这样言简意赅的,哈哈,还真是第一位!”
“阿弥陀佛!难道施主从来没有对你遇到过的那些女子感到怀疑吗?”
“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今日遇到施主,贫尼便发现施主身上似乎存在着什么奇特的东西,仿佛是某种法术做成的结界,将你困在其中。贫尼平日里诵经习佛法,那结界便对贫尼无效了。只是贫尼担心……”
尼姑的话还没说完,莲观便已经将茶送来了。
顾敻抿了一口茶,道:“没关系,莲观跟了我三年多,她不是外人,师傅你继续说。”
那尼姑接过递来的茶水尝了一口,继续说道:“贫尼是担心,这法术的存在,是否是有奸人想对施主不利。施主可好好想想,这几年来是否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比如遭遇了什么不知缘由的事,或者不明来路的人……”
“不明来路的人?你是说……”顾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在旁候命的莲观,她依旧还是那副温柔的样子。
“师傅,应该不可能啊……”顾敻想继续跟那尼姑说话,却发现她竟面色惨白,明明想呼吸却喘不过气来,眨眼间,她就倒在了地上。
“师傅,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莲观,你这茶是不是……”顾敻刚要质问莲观,便觉自己瞬间呼吸困难,没多久便也倒在了地上。
等他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他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还是感到头晕。莲观趴在床边小憩,看样子大概是守了他一夜。
顾敻突然想起昨晚先他倒地的尼姑,吓得连忙坐起身来,他的动作吵醒了莲观,“先生,你醒了,昨日真是吓死莲观了。”
“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位女师傅呢?”
“什么女师傅?”莲观看着顾敻,手掌轻轻拂过他的眼睛,笑道:“先生昨晚醉酒睡到现在,莫不是又做梦了?”
莲观说完,从桌上端起一碗茶,“你把这解酒茶喝了吧”。她捧起茶碗递给顾敻。
顾敻看着莲观手中的解酒茶,沉默不语,长袖之下的手中还死死攥着昨日那位女师傅送给他的一道灵符。
“怎么,先生不喝?”
A.
田况又做梦了。
跟前段时间一样,他梦到无数的妖魔鬼怪在他身边转悠,伺机朝他身上扑。他依旧是从容淡定地盘坐下来,念起“阿弥陀佛”的佛经咒语,然后它们便消失了。
“我应该可以醒来了吧?”甚至习惯于这样的梦境,田况以为在赶走妖怪之后自己便可以醒来,却发现远处有一个诡异的身影还在靠近自己。
“先生,为何丢下莲观呢?”
“先生,莲观是真心对你的啊。”
“先生,你为何就是不能接受莲观呢?”
“顾敻,我找得你好苦啊……”
田况看清了来人的容貌,竟是位倾国倾城的女子。
但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想到的并非赞美之词,而是无限的恐惧……那女子太刺眼了,田况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又重新睁开。
“哎哟,田况,你他妈的终于肯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田况定睛一看,是陆商,他的好哥们。
“啊,是你。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我本来想找你打球,打你家电话你妈跟我说你昏迷着,吓得我赶紧跑来探望你了。”
“哦,对,我好像是昏迷了。”田况把记忆往前翻了翻,想起昏迷前他和白芨站在算命摊前,算命师傅说他的前世叫“顾敻”,白芨的前世叫“莲观”。
而这个“莲观”,恰恰是他方才梦中那个古怪女子的自称。
“白芨呢,她没事儿吧。”田况问。
“她没事儿,你妈说她打过电话来慰问你。你当时突然晕倒,她都快吓死了。”
“不提了,好好的约会就这样泡汤了。”田况摇了摇头,突然发现陆商身旁还坐着一个姑娘。
“哦,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妹兜铃。”
“妹?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啊?”
“呸!这是我亲妹妹啊。兜铃,过来见见你田况哥哥。”陆商边说边招呼兜铃上前。
“你还有亲妹妹?我怎么不知道。”在田况说话的空档,兜铃已经站到他面前了。
“你好,田况哥哥。”她刚一开口说话,田况就感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再抬头仔细一看,惊愕不已。
“她分明是我昏迷时,在梦中看到的那个女子!”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莲观?”不会错的!她长得跟方才梦中的女子一般无二。
“我叫兜铃。”但她却是这样回答的。
“那你为什么长得跟莲观一模一样,而且声音也一样?”田况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
“你在说什么啊?”兜铃一脸不解,扭头走回了陆商身后。
“我说兄弟,你这是咋了。大病初愈,神经了吗?”陆商损了田况几句。
田况敲了敲脑袋,苦笑一声:“哎,没事,可能是我犯迷糊了。”
“那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反正看到你醒了我就放心了。那我们先走了,你就……”陆商拉起兜铃,推开门又转头朝田况看了一眼,“哈哈,好自为之!”
B.
今日难得下雨了,顾敻举着一把纸伞从雨中归来,莲观替他收起雨伞,担忧地问他是否着凉。
顾敻却没回答莲观的话,他径直走进房间,合上了门。
莲观却已有所想,她隔着门道:“先生,自从你那日醉酒醒来,便再没有理过莲观了。”
“是你多虑了。”顾敻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我只是想尽快作出好词,不想耽误光阴罢了;况且,前几日那位女师傅因我而死,我想用这首词祭她在天之灵。”
“女师傅?”莲观闻言惊慌不已,难道她的术法……
良久,莲观才镇定下来,“先生可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没……没了。”顾敻话虽如此,可莲观却分明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谨慎与不安。
“既然如此,先生该出来吃饭了。”
“好……我这便来。”
就跟这对话如出一辙,这顿饭也吃得异常无趣。
莲观有几次想对顾敻说些什么,但他却只顾埋头吃饭。
她终于忍无可忍,“先生要是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恐怕不好。”
“没啊,吃饭说什么话呢?”顾敻继续回避。
“先生不说,莲观也能猜到,是那尼姑的事情令先生起疑了吧?”
听到莲观的话,顾敻顿时一怔,他把即将送入嘴的菜放回碗里,然后将筷子搁在碗上,“莲观,你老实告诉我,那师傅的死是不是你刻意为之?”
“先生可是说笑了,莲观为何要杀她呢?”
“只因她威胁到了你?”
“威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师傅说我身上有妖法,又问我是否遇过什么不知来路的人……虽然我起初不信,但我现在想,这分明就是在指你!”
“先生,莲观冤枉啊!”顾敻的一席话,吓得莲观开始抽泣。
“莲观,自从多年前我从江边救下你之后,我写起词来就如鱼得水,一旦我有所想,就立刻会有对应的女子出现供我参考。现在想来,这莫非……也是妖法?”
“先生词写得妙,只因先生才智,怎么能怪罪到莲观身上呢?”
“够了!”顾敻没有耐心听莲观继续辩解,“自从你到我家中来,除了我准备写词之时遇到的女子以外,我几乎从没见过别的女子,虽然这镇子人少,我也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别人,但如果真的是连一个其他的女子都没见过,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莲观?”
顾敻刻意停了片刻,他想等莲观辩解,可莲观却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顾敻继续道:“那天,那名女师傅告诉我,我的身上似乎存在着什么‘结界’,而她因为研习佛法,那‘结界’便奈何不了她。”
“莲观,你聪慧过人,你帮我想想。那女师傅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是普通人,便被隔在那结界之外,比如那些‘我本该见到却从未见到过’的女子?”
“先生,莲观实在不知你在说什么啊。”顾敻见莲观抬头时已经满脸泪花。
“莲观,都三年多了,你还不肯把真相告诉先生吗?”
此时,顾敻和莲观两人面面相觑,他目睹莲观从哭泣变为平静。
她轻轻地靠近顾敻,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真相?先生不怕知道了真相,会后悔吗?”
A.
田况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
这段时间,先是梦中的妖魔鬼怪令他数日难眠,再是“顾敻”这个名字的出现,被说成是他“前世”的名字,然后是“莲观”,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竟然不知缘由地晕倒了。
算命大师说这是白芨“前世”的名字,可他在梦中见到的“莲观”又与陆商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亲妹妹兜铃长得一模一样。
田梅梅女士看着田况憔悴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要不我陪你再去拜拜那个四面佛,你不是说挺灵的嘛!”
田况心想还是老妈最疼他,在她的陪同下,他再次来到了洗心禅寺。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寺庙外竟空无一人,他和田梅梅女士环顾四周,只见一位僧人闭着眼在大雄宝殿前打坐,田况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时给他讲解梦境的大师。
“大师。”他走上前,轻声对那位僧人说道。
那位僧人缓缓睁眼,看了田况许久,然后开口:“阿弥陀佛,老衲全都知道了。”
“大师,请你千万要帮帮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要想解今生的果,必定要先弄清前世的因。”
“前世?我该怎么办。”
“施主是否已经知道了前世的名字?”
“你是说‘顾敻’,可这是……”田况想说“可这是算命大师瞎说的”,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大师打断了。
“那么顾敻是何人?”
“应该是个词人。”
“词人?施主可知晓他的词作。”
“有,我看过……”田况想起当初老妈曾给他看过一首词,正巧是顾敻所作。
“请施主把自己想象成‘顾敻’这个人,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人,就把自己想成是怎么样。然后,请施主念出他的一首词作。”
“可我背不出来啊。”田况想起他读那首词的时候因为认不全字没有读完就放弃了。
现在要他背,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哎,况,那本书我正好带在身上!”这时在一旁不敢说话的田梅梅女士突然蹿了上来,她取下自己的包,拿出了当时给田况看过的书。
“老妈,还是你最靠谱!”田况谢过老妈,转身再面向僧人,“大师,可以开始了吗?”
“施主开始之后,老衲会在一旁诵念咒语,助你取回记忆。”
田况以打坐的姿势坐下,翻至《临江仙·碧染长空池似镜》的那一页,标题下“顾敻”二字格外耀眼。他不知道“顾敻”应该是什么样子,却自动将自己想象成一位身穿长袍大褂,踏一双布鞋,长发盘成髻的文人墨客,然后开始诵念:
“碧染长空池似镜,倚楼闲望凝情。满衣红藕细香清。象床珍簟,山障掩,玉琴横……”
词念到一半,他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真正的词人,什么偏字难字,什么语调情感,通通不在话下,这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这首词分明就是他自己写的。
继而他听到大师念起了咒语,不是“阿弥陀佛”,而是些稀奇古怪的话。
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梦境,不过这次不再有妖魔鬼怪,他只看到一对男女在他眼前谈话。
“先生,你为何就是不肯接受莲观呢?”那女子问。
“莲观,既然你神通广大,难道不知我写了十几年的女人词,我的内心恐怕早已与女人无异了,又怎么可能接受你呢?”那男子回答。
“不,不可能的!我这几年的努力,难道全都是徒劳吗!”那女子突然变得面目狰狞,哗地一下便变成风消失了。只剩下那名男子还留在原地黯然神伤,时不时摇头叹气。
田况看清那名男子的脸了,竟跟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暗想昔时欢笑事,如今赢得愁生。”
“博山炉暖澹烟轻。蝉吟人静,残日傍,小窗明。”
田况继续念着词,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继续看着那个跟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在写词,他笑得满意又自豪,他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词,写年轻女子,写少妇,写老妇人。
可是他每次写的对象,田况分明能看到,一直都只是“莲观”一个人罢了。
田况吓得瞪眼咋舌,却更惊愕地看到莲观正在缓缓将目光转向自己。
“先生,我为你精心布置的世界,你还满意吗?”她绽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似乎在等待田况说出“满意”二字,可田况已经连张嘴的勇气都没了。
“先生,你的生命中只能有我一个女子!我可不允许有其他女子来占有你的生活。莲观煞费苦心,你为何就是不肯接受莲观呢?”莲观边说边一步步地向田况逼近。
“啊!”田况恐惧得叫出声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身穿着想象出来的衣服,居然和他刚才所见的那名男子所穿一模一样。
而面前的莲观也越来越近。
当莲观的面庞几乎要贴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立即紧紧闭上眼,恐惧瞬间爆发。
当前世记忆如奔涌浪涛袭来之时,他终于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其来源——梦境中写词的男子就是他,他就是千余年前的顾夐!
等田况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
他拍了拍仍怦怦乱跳的心脏,竟发现自己还在洗心禅寺,正上方刻有“大雄宝殿”四个字的牌匾格醒目。
田况看了看四周,那名大师还在原地打坐,田况见他抬起头,却发现大师已经变成了另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面孔。
“莲观。”田况脱口而出。
那女子莞尔一笑,露出分外轻松的表情,“先生,莲观等候你多时了。”
田况冷笑一声,“都过去上千年了,你为何还纠缠不休呢?”
“先生,那天你突然消失,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却发现你躲到庙里出家了,奈何佛法无边,我无法前去将你接回,可等我修炼到连佛法也不能奈何之时,我去找你,你却已经寿终。”
“莲观,你这又是何苦!当初你为我设下妖法,我所骄傲的、我所亲身经历的故事,那些我的心血之作,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你的杰作!你害我害得还不够苦啊,你还没看够我的笑话吗?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莲观似乎被田况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到,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满面委屈地说:“先生可是误会莲观了呢,莲观做这些事,还不是为了先生你好?你看,要不是莲观,先生哪能写出这么多佳作呢?”
“莲观!适可而止吧!”田况已怒不可遏。
莲观却全然不顾田况的怒气,继续说道:“为了让先生恢复前世的记忆,让你记起我,我可是煞费苦心了呢,先生可真是的,也不知道感谢莲观,偏偏还……”
“恩恩怨怨都过去上千年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先生,不是顾敻,我现在有我的家人,有我的朋友。莲观,就当我求你了,放过我吧。”田况几乎想要跪下来,他想起当初顾敻就是跪在莲观面前,哭诉地重复着“大仙,求你放过我吧……”
可莲观却是掩面而笑:“家人?朋友?先生,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的家人朋友,不是一直只有莲观一个人吗?”
“什么?难道……”田况突然想到了恐怖的事情,他猛然回头想看一眼田梅梅女士,却发现田梅梅女士也变成了莲观的样子。
“先生就是先生,依旧是聪明过人呢。”莲观却在一旁窃喜,“不光是你母亲呀,还有白芨,还有陆商,还有兜铃,还有算命师,还有和尚,哦……还有你遇到的所有游客、路人、卖东西的、要饭的、你认识的、不认识的……反正呀,从我重新找到你开始,你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呢。”
“你……”田况呆滞地盯着莲观,眼睛里已满是血丝,他想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搜肠刮肚也再找不出话来。
“嘻嘻,莲观变成这些人都是为了先生呀。你看,你母亲给了你你的名字和词作,白芨带给你‘莲观’这个名字,陆商是你和兜铃之间的纽带,兜铃又让你知道了莲观的长相,还有这庙里的和尚,告诉了你前世今生。为了找回先生的记忆,这些角色可都是缺一不可呢。”莲观继续说,“当然啦,这可都是莲观一个人的功劳。”
这时的田况已经满脑空白,完全听不清莲观究竟在说什么。他胆怯地偷偷看了一眼莲观,她在那儿笑着,嘴巴咧得快将整张脸都撕破了。
田况鼓起勇气,朝她大喊:“莲观,你杀了我吧!”
莲观骤然停止了笑意,换成一副心疼的表情,她用双手捧住田况的脸颊,关切道:“莲观才刚刚唤醒先生的记忆,可不想再离开先生了呀。
“莲观还想和先生再续前缘呢!今世的先生非同往日,一定会中意莲观的。
“况且,莲观的心里全是先生,怎么舍得杀你呢?莲观只想永远地拥有先生你呀!”
此时田况和莲观四目交投,他的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涌出,流到他的嘴里,咸涩得苦不堪言。
田况抿了抿唇,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就像看到了什么光明前程,竟朝着莲观笑起来。
莲观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收回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况:“先生,何事如此开心呢?”
田况却全然不顾莲观的询问,他收住笑容,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想,或许此刻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有他最爱的田梅梅女士在等他回家吃饭,有他的好哥们陆商在等他回去切磋球技,还有不爱搭理他的白芨,还有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兜铃,还有他熟知的无数人,他们都在过着平凡的生活,令他好羡慕。
莲观心满意足地打量着田况,她正思考着究竟是何事令他如此欢喜,却突然看到他的嘴角有血液缓缓流出。
“先生,你的嘴为何在流血?”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先生,你倒是回答我啊!”
“先生,求你不要再丢下莲观了!”
尾声
感觉像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今天外面的雨小了些,只听得蝉鸣聒噪。
大清早,田况走到镜子前,拿电动剃须刀剃掉了自己的胡子,然后拿起眉笔描眉。
描到一半,他突然猛烈地抽动鼻翼,然后自言自语道:“先生,昨夜安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