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外婆住在一个小山村,村子位于浙西南开化县与淳安县交界处,外人如果不慎闯入,肯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村子藏在一个山凹的半山腰之中,进出只有一条山路,从山脚到村头还有大约1公里的台阶路。村里住有二十几户人家,村民们走亲访友、购物赶集都得靠两条腿走,靠背扛肩挑。有个别人家买了自行车,但也只能骑到山脚下,然后把车子扛上山,有时干脆把自行车寄放在前一个村子人的家中,再徒步走回去。
村口有两棵百年老松树,高高地耸立着,一左一右守护着山门。进入山门,则走进另外一个天地。村前有十几亩水田,山上的泉水顺着山涧流下,村中有一口大池塘,池水长年不干涸。后来村民们在后山坡的泉眼上直接建了一座水塔,用自来水管将山泉水直引到各家各户,成了名符其实的自来水。
村民们护林的意识很强,祖上就传下规矩,村对面那座山是禁伐区,村民要砍柴伐木必须穿过前面的山林到更远的地方。因此,前山是一片原始的森林。而后山则用来开垦种植,自古以来就修有层层的梯田。
02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总是穿着长衫,留着胡须,带着小毡帽,一面的严肃劲,与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有点像。而外婆因为当年三舅被国民党抓壮丁后没了下落,伤心欲绝,把眼睛哭瞎了。但是外婆一直对我很好,每次到她的房间,她都会从自己床架上的食盒中摸索着拿出一些糖果之类的东西给我吃。因此,我不太喜欢外公,反而经常跑去找外婆。
村中有一个大祠堂,是全村人聚会的场所,也是村里的小学。所谓小学其实只有一位老师,教1-4年级,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大厅下上课。老师教完一个年级再教另一个年级。当我要上1年级的时候,村里只有我这一名学生。老师说,你干脆从二年级开始上算了,于是老师的一句话,就让我赢在了起跑线上。
到了5年级就要到5里开外另一个村庄就读,而周边几个自然村的学生跟我们一样也要集中到那里去上5年级。
到邻村上学的学生,早出晚归,中饭自带饭在学校吃。但家长一般都会找一家房东,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中午房东帮忙把自带的饭热一下,算是结成了一对一的关系。我已经记不清楚当年给我热饭的房东是谁了。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每当放学的时候,同学们如冲出闸门的洪水,背着书包,带着饭盒,一路狂奔,跑出个先后,然后三五成群笑着闹着走向各自的村庄。我们村5年级学生共有4人,而上游邻村有3人。记得有一次,恶作剧使然,我纠集本村4人,预先在我们村上山的路口,占据有利地形,往下面丢石子,不让邻村的同学过去。结果第二天他们向老师告了状,我这个始作蛹者挨批写了检查。
03
最开心的时候,还是暑假。
孩子们经常会跑到山脚下的小溪玩水游泳、摸鱼捞虾。那时候的大人对我们都比较放心,基本放任不管,只是告诉我们小溪中哪几个水潭是不能下去的,并说里面有水鬼,小孩子进去会被水鬼拖下去的。这就已经足够把我们这帮孩子吓唬住了。
我们抓鱼的方式很独特,拿一把铁锤,判断某块石板下面可能有鱼时,就对着这块石板猛锤几下,小鱼当即被震晕,我们翻开石板,小鱼就会自动漂起来。没有铁锤时,我们则就地取材,搬起石头砸,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捞小虾更是简单,我们找到家中苍蝇罩、竹筛子、簸箕之类的器物,对着水草处放入水中,用手在水中两边赶,然后迅速提起,小虾就落在器物中。小溪中还有螃蟹, 我们就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找。
半天下来,收获不少,拿回家后,母亲就用面粉糊一下,放到油中一炸,真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有时我们也会赶上上游有人用自制的药物毒鱼,这种药物是将一种植物捣碎后与石灰混合而成,投入水中对人、畜没有影响,但会使鱼虾短暂昏迷。那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一些比较大的鱼会反应迟钝,漂浮起来,我们可以直接用手抓。
除了下河摸鱼,上树掏岛窝也是一大乐事。
记得屋后有一株老梨树,树干有两个碗口粗,老树树心烂了一个洞,小鸟就在这个洞中安了家。一天,我爬上树,发现鸟窝中只有一个鸟蛋,我便把它偷了出来。小鸟每天仍会在里面产蛋,我每天都会爬上去看,顺势把蛋取走,我想小鸟肯定是恨死我了。
村里的房子大都是用石头垒彻而成,有些地方会留下缝隙,而里面是空心的,麻雀便会在这里筑巢。经过观察,很容易发现这些鸟窝。我们找来木梯子,爬上去想把它们掏出来,但有时我们的小手伸不进去,便用火钳把刚孵出来的幼鸟一只只夹出来。这些幼鸟有的连毛都没长,光溜溜的,有的毛快长齐了,但还不能飞。而我们只是把快能飞的鸟继续喂养,其它的就丢到一边,任其自生自灭。想想当时我们也够残忍的。
04
山里的冬天很冷,每家都会有一个大火炉。这种火炉是村民自己设计制作的,精巧、实用。整个围炉呈长方型,外围好比是四张长板凳拼围在一起,里面分成上下两层,用木栅隔开,人可以坐在木栅上,下面则放一个大火盆,拉开木栅可以往里面添木炭,调节炉火的大小。
每到晚上,一家人就脱掉鞋子,坐在围炉上聊天、看书、打牌、做手工等,比现在地热效果好。有时我们用一把米筛架在围坐着人的腿上,就可以进行打牌。
山里每年都会下几场大雪,有时先下雪籽,噼里啪啦的,坐在屋内就知道天开始下雪了,但有时大雪悄无声息地下一夜,第二天早上开门时,发现门都被雪堵住了。
这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我们一改早上睡懒觉的习惯,一咕噜爬起来,找来铁揪开始铲雪,顺着原先的小路开辟一条通道,然后在门前推雪人,打雪仗。
白茫茫一片,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小鸟,到处找不到吃的东西,还不时被我们设下的陷井逮住。我们采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用木棍支起箩筐,木棍上绑一根绳子,箩筐下面撒一些谷粒,当鸟进入筐下吃谷子时,一拉绳子,箩筐落下,往往会很奏效。
05
那时村里刚通上电,更别说有电话之类的通信工具,唯一的通信方式就是书信,邮递员几天会来一次。所幸的是我们家还有一台电子管台式收音机,这是村里唯一的一部电器设备,也是村里了解外部世界的主要途径。到了晚上总有几个人喜欢跑到我家,为的是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而我最喜欢的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少儿节目,“嗒嘀嗒、嗒嘀嗒,小嗽叭开始广播了……”,这熟悉的乐曲,至今仍回荡在耳边。
06
父亲是外地人,在当地成家后,由于在工作单位没有住房,我们兄弟姐妹只好随着母亲生活在外婆家。外婆所在大队临时将村里的一栋公房借给我们住。这是一栋石头垒成的两层楼,楼板用木头铺成,楼上可以住人,楼下则是大队的牛棚。房子的一边关了两头牛,另一边则是我们家的餐厅和厨房。所以小时候我是住在牛棚长大的。
父母亲为此打算在村里建一栋自己的房子。山里建房主要用石头彻成,后来也开始自己垒窑烧砖。村里有一口土窑,我们家与几户村民合伙组织烧砖,算是自给自足。因为父亲在外面工作,烧砖这样的事就具体地落到母亲的身上。记得砖窑一旦点火,就得连续烧好几天,因此各家都要派人排班轮流负责烧,但每天晚上大约到半夜,都会烧一锅稀饭或是一锅面条作为夜宵。我无法体会当时烧窑的艰辛,只记得自己因为嘴馋,即使是眼皮子打架,也要硬撑着坐到半夜,为的是能吃上一碗,才肯回去睡觉。
07
有一次,我因为上学路上贪玩,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书包弄丢了。等到第二天早上上学时才发现找不到书包,就赖在家里不肯去上学。母亲只好把舅舅叫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记得舅舅对我说,“你不去读书,将来只能在山里砍柴。”我赌气说,即使今后我每天上山砍柴也不去上学。那天我真的上山砍了一担柴火回来。还好,当天晚上有人在路边检到了我的书包,并送到我们家,第二天我只好乖乖地去上学了。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倔强。如果当时没有找到书包,我是不是就从此不去上学了?想想也真是好笑。
08
在山村,课余时间我们都会帮助家里干点活,主要是砍柴和打猪草。
最常见的砍柴法,就是爬上一棵松树,从顶部往下将松枝一层层砍下来,松枝落在地上,让其自然晒干,过一段时间再上山将其捆好挑回家。山里人有自己的规矩,谁砍下的松枝,由谁挑走,不会轻易把别人的成果拿走。因此,从小就练就了爬树的本领。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独自一人上山砍柴,刚走过一道山岗,顺着林间小路往前走,突然前面路中间出现一条眼镜蛇,在我面前立起半个身子,大概有我一人高,正准备向我发起攻击。我丢下扁担和柴刀,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面色苍白。我也不知道蛇有没有追过来,就知道往前跑,其实我拐了一个弯以后,蛇就不可能追上来了。
还有一次打猪草,也是一个人行动,为了采摘一处高坎上的一丛嫩草,一不小心从高坎上摔了下来,结果后脑勺着地,磕了一个洞,流血不止。还好当时有一位村民正好经过,把我背回了家。急得全家人手忙脚乱了半天,帮我包扎好伤口后,母亲还特意为我煮了好吃的。当时感到自己特别高大。但从此以后,我的后脑勺却留了一个疤痕,再也不敢轻易理光头。
小时候受伤可不止这一次。大约是小学一年级的冬天,生产队的一台脱谷机不知道为什么还放在校门口的晒谷场上,课间休息时,几个顽皮的学生开始玩起了这台脱谷机,踩得转轮呼呼飞转,我却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指伸进了一侧的齿轮里,于是右手食指指尖被齿轮碾压,皮开肉绽。但是回家后却不敢吭声,怕母亲骂,硬是忍了几天。早上母亲给我穿棉袄时,我还特意将其藏起来。后来一直到我的手指甲盖坏死脱落,母亲才发现。
还有一次,生产队割水稻,我觉的自己挺能干,拿起镰刀学着大人的样子,想表现一下,结果因为不得要领,一下子割到了左手指,对我来说印象特别深刻。到现在我还记得割稻子的要领,拿镰刀割稻子时,镰刀一定要放平,否则会割到手指。
09
那时山里人也有自己的娱乐方式,虽然没有电视,但公社会经常安排放电影,放映队会到各村庄轮流播放,这可是农村唯一的一项娱乐活动。因此,无论哪个村放电影,邻村的男女老少能出动的都会赶过去看。农村放电影很简单,一般放在村里的晒谷场上,在晒场边上立起两根柱子,临时拉上幕布就可以了。如果遇到中间下雨,除非大暴雨,一般都不会中止,放映员拿把伞将放映机遮上就解决了,而村民则会穿上蓑衣或是打着雨伞继续看。电影结束后,邻村的村民则向各自村庄方向散去,大家打着手电或火把,行走的人流仿佛几条长龙在山间穿梭飞舞。而我则紧跟大人的脚步,不敢落下半步。当然最幸福的时刻还是本村放电影,早早地就把板凳摆放,占据有利位置。
10
村民绝大部分食材都是自给自足的。菜自己种、猪自己养、豆腐自己做......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一般一头猪养一年,到了年关,挨家挨户地杀猪准备过年,此时,人人面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因为杀猪过年在这里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每家在杀猪时都要置办几桌酒席,亲朋好友之间互相宴请,也叫吃杀猪饭。节前一个月,也是农闲的时候,几乎天天有酒席,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这就是山里人特有的乐趣,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
村里一年总会有一两场结婚喜事,自然少不了要分发糖果、燃放鞭炮,我们这群小孩,乐的上窜下跳,好像自己要结婚一样。有一次母亲告诉我,等到新娘子进门,随行的聘礼送进洞房以后,就跑到新娘的房间,找到墙角的马桶,将里面放置的红鸡蛋、红枣和花生拿出来带走,然后在里面撒上一泡尿,盖上马桶就可以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叫我去,主要是想借我的童子尿,以期婚后大吉大利,早生贵子之意。
还有很多小孩顽皮惹事的事情……
11
我整个小学阶段都生活在大山里,短短几年,却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在这里,我融进了大自然,亲身体会到生活的艰辛,经历过小小的磨砺,更感受到山里人的真诚。同时,我的童年也是充实幸福的。也许正是这种儿时的经历,造就了自己顽强奋进永不言败的品格。
父亲在镇上的邮政局工作,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兄弟姐妹订阅几种杂志,主要是少儿画报、科普杂志和少年文艺等。对我来说是幸运的,虽然身处大山,但从来没有缺少过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和对新知识探索的欲望。非常感谢父亲有这样的远见,并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条件。
可惜上初中时,就离开外婆家,来到镇上的初中上学。后来又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外婆家居住。
现在外婆家修了公路,通了汽车,但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整体搬迁到外面的政府安置房,只剩下6户人家仍然坚守着这片宁静。
我是幸运的,初中就走出了大山,在市中学读完高中,上了军校,从此踏上了值得我奋斗一辈子的军旅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