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冷,天阴沉看着要下雨。风迎面而来,能嗅到湿冷的空气。忽然想起了什么,模糊的记忆片段被相似的情境与心绪勾动,阴沉的天,湿冷的风,我会想到什么呢,总不至于会是什么冬日暖阳下的和煦温情与朋友寒暄。记忆是一个坟场,曾经的画面借着相似的心情还魂重生,和现在的片刻重合又消散让我感觉到时间的单向延长,而我,有时候想滞留一会。滞留在回忆,滞留在现在的须臾。
我称呼她为奶奶。我们刚相识,甚至连相识也说不上,在大约半小时的交流过后,我想,我和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奶奶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在公共餐厅的门口,她穿着蓝白条纹涤棉病服,里面还穿着一件褐红羽绒衣,看上去有些臃肿。穿过一道防盗门,还有一道伸缩型铁拉门过后,我们进到老年病区。我闻到了一股隐约的药味,没有一般病区深刻的酒精消毒水的味道。病区采光很差,每扇窗户都被不锈钢铁栏杆覆盖,如同棋盘。窗户没有被打开。走廊上方等距离分布三盏圆形电灯,灯光不是很亮。病区可以大致分成三个功能区:医生护士工作区;饮食与娱乐活动区域;病房区。每个区域又被一道伸缩铁拉门隔离。
为了病人考虑,这是必要的安保措施。因为这是在精神病院。
隔离,为了区别出群体。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人天然的带有歧视的目光。俗语说天才和疯子相差一线,是有一些道理的,人格中的神经质和创造力有正比关系。在去向精神病院的车上,我忽然想到什么才是精神常态与异态的界线呢?DSM -Ⅲ当然有详细的症状学的介绍,但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精神病院相比一般的医院安静很多,甚至有些过分安静。我走在医院庭院,偶尔只会遇到一两个人急匆匆走过,再无其他人。在停车场对面有一个小花园,有一个橘子树,橘子长的很好,皮看上去油光发亮。橘子树后面有五棵成排的十几米高的杉树,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杉树。掉落了黄色针状树叶,一簇簇的铺在地上,看上去有一些美感。花园里有一根裸露在外的水桶粗的管道,管道表面已经有暗红色的斑驳铁锈。我踩在上面,没感觉很滑。花园背后还有一座陈旧两层小房,我没进去看了。花园旁边有一条路,通向医院的后门。
医生让我们在食堂等候,然后他找来了那个奶奶做教学案例,医生询问了她之前的情况,奶奶思维比较清晰,把她之前的病情告诉我们。
医生问,你之前不是很喜欢说话的嘛,现在看你都不怎么说话了啊。
奶奶说,我之前好喜欢说话的,看见谁都想和他说,觉得说话好舒服,控制不住,之前医生过来查房,我还把自己也当成医生,和医生讲话。
医生说,她这是双相情感障碍,情绪易激动伴随轻度忧郁。入院十几天,药物治疗下病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
奶奶说,我之前晚上两点还起来洗厕所,我当时还觉得这样做很正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这么觉得。
如此一些病情介绍,医生给我们讲了一些双向情感障碍的一些临床症状。医生让奶奶出去了,我也出去了。我看到奶奶还在门口,就去和她聊天了。
“奶奶,你是哪里的人啊?”
“南昌人。”
“本地人啊。奶奶,你说这个病都有四十多年了啊?”
“很长了。来回住院住了好多次。我现在只想出院啊。”
“这里有点太压抑了哦。”
“太无聊了,又不让你出去,我只能这样走来走去。”
“奶奶,你一般几点吃饭的啊。”
“四点钟。”
这时候穿着深蓝工作服的中年女人过来说,哪里四点,四点半哦。我能分辨出她白了奶奶一眼,然后又因为我在场努力表现出和善公正一面的表情与语气的掩饰。她用方言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奶奶听后尴尬的笑了笑。
“奶奶,你在家里发病是不是不能出去的啊。”
“是哦。我都呆在房间里。我们如果要出去都要一个家人带才能出去,否则出不去。每一个病人都必须要有一个家人陪着。不过也可以请护工,不过要150一天。一般没人请护工。”
“太贵了哦。那家人在这里不是也很无聊?”
“无聊也没有办法。在这里我们就像小白鼠。”
“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没有自由。我们被关在这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想要出去。”
“那奶奶,你的病房里的病友都生了什么病啊?”
“这里一般的都是精神分裂症和像我一样的情感障碍的人。”
“那他们不会很凶吗?”
“没有没有。每一个进来的躁狂的病人进来都要被保安用绳子捆住手脚,在床上两三天,不给喝水吃饭。”
“两三天不吃饭喝水,人不会生病吗?”
“他就要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听话。”
“奶奶,那你当初进来也这样被绑过吗?”
“我被绑了两天。拉尿绳子都不解开,不敢喝水哦。”
“那奶奶,你之前说两点起来扫厕所不会吵到他们吗?”
“不会。我很小声。有时候吵到别人,我们都互相原谅。我们啊,是一起患难的朋友啊。”
“奶奶,你还有多久才能出院呢?”
“这个说不准。这个要医生和家人一起决定,有时候医生说你病好了,家人觉得你还没好。我们病人不能决定自己出院。我想出院,怎么也能逛逛超市。“
“奶奶,那你有没有遇见特别有意思的病人啊。”
“没有。我觉得我们都被搞木了。你要是吵,医生就加药。”
“多吃药不是好的更快吗?”
“不是哦,那药里有镇静剂,药给的越多,越出不了院。”她在说这句话的声音小了一些,但她或许没有意识到,音量足够让旁边的医生听清楚。
有人出来说时间快到了。我于是和奶奶告别。告别之前,我对奶奶说,祝你早日康复出院。她笑了,和我谈话中,那是唯一一次真正笑了。
回来后我头一直有隐痛昏沉,或许是被冷风吹的。喝了一杯午时茶稍微好些后,写下了这篇散文,或许因为状态不太好,和奶奶的谈话还有很多记不清了。
双向情感障碍是一种心境障碍中的一种。病因未知。极易反复发作。
奶奶她有四十年的精神病病龄。她还患有二型糖尿病。她说,有时候想想活着真累,后来想想,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我听着有些心酸。我是不是应该说她对我笑的时候那么像一个正常人。
人像水一样活着,适应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形状和状态。最后都奔向死亡的大海。有些人是残缺的水,他们不能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他们要被界线隔开。但是,再残缺的水也有奔流的勇气和想法。而我们,最后都要付诸海洋,不分彼此。
写到最后,有些疲倦。奶奶,祝你早日康复,早日出院。
赤風
2017.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