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还在枝头吵吵闹闹,桃树已“争花不待叶,密辍欲无条”,梨树不争不抢,却已“千树雪”。院门口的核桃树像生怕赶不上晚集的老公公,颤颤巍巍的着急吐出它毛毛虫一样的花穗子。成群的蜜蜂一边忙碌一边嗡嗡嘤嘤,多情的蝴蝶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中迷失了自我……
这是记忆中春天的样子,也是家的样子。
1988年初冬,四岁的我和我的家人离开了位于村子中央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来到西头紧挨邻村的坡边窑洞,在那里开始了我有记忆的童年生活。窑洞一共有四孔,都坐北朝南,是大伯大妈三爸三妈和父母花了好几个冬天才建成的,又晾了大半年时间,我们才搬进去。三爸一家住东边两孔,我们一家住西边,符合老辈人“哥东弟西”的说法。后来父母又利用农闲时间在院子西边紧挨原有窑洞的地方再箍了一孔,并在相连的地方坐西朝东盖了一间厨房。
家,就这样成了。
因为只有“左邻”没有“右舍”,爸爸在庄子周围栽上很多树木,杨树、洋槐树、核桃树、柿子树、花椒树等。家,成了被万树包裹的小岛。院墙外西侧有一片空地,母亲开垦了用来种菜。
院子被一条青砖铺成的弧形小径分成两部分,左边挨近厨房是个小花园,妈妈在那里种过洋牡丹(一种茎干比较高、根跟红薯很像的花)、指甲花、太阳花、夹竹桃,等等,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右边的院子里栽种了各式果树——桃树、杏树、梨树、苹果树、李子树……应有尽有。
春天,花园里的花才长出半寸来高的嫩芽,右边的果树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先是桃花害羞的从树枝后一点一点露脸,紧接着,杏花尽情的舒展她的媚颜。梨树像个高贵的公主,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却以“欺雪”的姿态冷艳着众芳华……成群的蜜蜂在忙碌中嗡嗡嘤嘤,多情的蝴蝶在不同的花朵中迷失了自我,院门口的核桃树像生怕赶不上晚集的老公公,颤颤巍巍的着急吐出它毛毛虫一样的花穗子……
院子里弥漫着果树的花香,我似乎从中闻到了杏的酸,桃的甜,梨的脆……
当酥软的春风拂过树梢,天空中顿时飘舞起花瓣雨,让人如坠仙境……
母亲在这样的美景里开始劳作。西墙根下一片两米见方的地被她侍弄的平平整整,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后漫(音)上辣椒苗、西红柿苗、茄子苗等。一个月后小苗被一棵一棵移栽到院墙外的菜园子里。除了辣椒西红柿和茄子,我们还种了黄瓜、土豆、红薯、萝卜、茄莲、菠菜、韭菜、葱、大蒜等。四周点上向日葵和玉米,再套上豆角——园子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了。哦,园子后边稍偏僻的地方还种上了一片黄花菜呢。
暮春,就可以摘几棵菠菜,割一把韭菜,摘几朵黄花的过日子了。
夏天,园子里的菜一个赛一个的个大,一个赛一个的长势好。清晨,一把肥嫩的豆角,几个玉米棒子就可以成就一顿早餐(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九点多一顿,下午三点多一顿)。
晌午,听到公鸡的鸣叫,从午休中醒来的我开始和母亲一起准备下午饭。园子里割一把韭菜,揪几棵青菜,扯两根黄瓜,摘几个西红柿,回家洗净,韭菜切碎,黄瓜切丝,西红柿切丁。从面缸里舀半碗自家麦子磨的面粉,和、揉、擀,擀面杖和梨木案板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待到细细的面条出锅,放上西红柿丁、黄瓜丝、韭菜末,撒上辣椒面,热油一泼,“滋啦啦”,香味随着声音罐入鼻腔刺激味蕾,瞬间食欲大增。
晚饭后拿个小凳,腋窝里夹起一双已经做了半个多月的鞋垫跟随母亲一起出门。已有三五个妇人坐在门前核桃树硕大的树荫下,或是织毛衣,或是纳鞋底,或是绣花,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做做女红。日子像是核桃树的影子,被逐渐西下的太阳一点一点的拉长,心底无限的安静。
当太阳收起她最后一束光芒时,村子里炊烟四起,母亲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也收拾收拾暂做告别,各自回家烧炕。揭开烟囱,炕洞里放一把柴火点着,祛祛土炕的湿气,再盖上烟囱。一切都安顿好后打开电视机,边看电视边与家人聊天,直到睡意越来越浓。倒头于温和的炕上,沉沉的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晨曦微露,平静、祥和的日子又开始了。
菜园子不仅为我们的一日三餐奉献着佳肴,同时也传递着那个小山村人与人之间的爱。今天你送他俩西红柿,明天他给你三根黄瓜,在赠与被赠、爱与被爱里,村子也变成了“家”。
餐桌上的新鲜和丰盛是因为菜园子,餐桌后的乐趣则来自于院子里的果树。五月仙桃(五月成熟,故名五月鲜)六月杏,七月李子八月梨,九月苹果十月枣,还有柿子和核桃。院子里鲜果不断,快乐不断。来串门子的邻居边往里走边顺手就从树上摘下两个果塞进嘴里。不用洗,谁都不会避讳,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更有顽劣小童摘都不摘,直接拿到手里啃起来,果子吃完了果核竟然还挂在树上。我不知道这颗果子在它遭受千刀万剐的过程中会不会疼,但小孩的顽劣与童心却着实有趣。
深秋,不管是菜园子里还是院子里的果树都显出萧瑟的气象来,但挂在窑檐下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却告诉人们,一切都“胜春朝”!火红的辣椒,火红的日子,金黄的玉米,金色的未来,这才叫生活。
天空渐渐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父亲拿起扫帚清扫了一遍,但很快,清扫的痕迹又被新下的雪覆盖了。如此二三,父亲索性不再清扫,他抱起一捆玉米杆来到我和母亲住的窑洞里烧炕。外边雪花继续飞舞着,我和父亲母亲弟弟在温暖的窑洞里看电视、聊天,或者玩扑克牌……
1988——2014,整整26年。在这里,我领略过全世界最蓝最蓝的天空最白最白的云,看到过全世界夜空中最繁最亮的星,听到过全世界最最动听的鸟鸣。我学会了分辨风吹树叶和雨淋在树叶上发出的莎莎声的细微差别,甚至在寂静的夜晚听到过落雪的声音。树枝上的冰凌,玻璃窗上的冰花,草叶上的蚂蚱,树干上的蚂蚁,以及午后翻滚的浓云伴随着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多年以后的梦里,家,仍然是很多年前的样子。
写到这里其实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憧憬未来了。似是曾经又夹杂着梦,似是未来母亲却依然年轻。
前不久在一位退休同事的欢送仪式上,我问自己:退休之后你去哪儿,干点什么?
答案是:回塬上去,回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去,回那三孔土窑洞去!
那里有我的根、我的魂,更有我的向往。
未来我是要带着孙子在门前的核桃树下席地而坐,悠闲地吃着青皮核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