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时节,我们三姐妹都会带着家人回到那个叫“家乡”的小镇,看望爹娘。娘爱美,爹爱热闹,我们带上鲜艳的花环,点响鞭炮,燃起香烛,在爹娘长眠的坟头,告诉他们生活中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二位老人带来些欢乐。爹娘看到儿孙们健健康康、有说有笑的,会很高兴的。
祭拜完父母,我们还要去祭拜祖父母、伯父母和众多的家族先辈、列祖列宗。
通往坟地的路,平时很少有人走,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草很深很密,一些荆棘是山上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总会在一场雨后便开始贪婪地疯长。蒙蒙细雨,路途泥泞,荒草蔓延,走在这样的路上,会奇怪地有一种脱离红尘的幽冥感。
一个人,平时或许不会想起这地底下埋着的一切,就是想起来,也早已淡漠在荒草蔓延的记忆尽头。可到了一年中某个特定的日子,走到了这荒草萋萋的小径,四周奇异地安静,人的感觉突然就变得敏锐起来,神秘起来,好像这地底下的一切东西又活转来了。
长眠在这泥土里的男人、女人们制造了一个家族,继而衍生了很多个家族,给人世间留下了一个个生命脉络。他们在人世时,有的我见过,他们的身影依次在我眼前展开,就像泛黄的无声电影转过的胶片。有的在我来到这个人世前就走了,比如我的爷爷,我只在奶奶家的堂屋墙壁上见过遗照,关于他老人家的故事我亦听过不少。
每次往坟堆里一跪,我立即感觉到一股气场向我涌过来。这些坟墓或许是一个家族的记忆,沿着血液传承的脉络,一代一代地往上追溯,那些抽象地被我们称为先辈的人,他们离我原来这么近,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些见过或从未见过面却又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想象着那些逝去已久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交流,甚至串门子。
巴金曾说:“要是真有一个鬼的世界多好,我在那里可以和我的爱人相会。”古希腊人有一句歌词:“没有人从那边过来,告诉我们那个世界的事情。”那个世界是我们无法看清楚的,就像人永远也无法知晓地壳以下无声涌动的那股暗藏的力量。
站在山头,我扯下一根嫩芽嚼着,嚼出些青涩的味道,嚼出生命中所蕴含的那些无法解释的秘密。有些东西只能感觉,缓慢地以一辈子的生命去感觉。
鞭炮声在山谷响起。寂静显得更加幽深。
遥遥俯瞰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小镇,我深深呼吸。有些童年的记忆一点点唤醒,想起来就像昨夜发生的事情。在很多时间里,我几乎忘了这个小镇。回到小镇的街头,很少有人能认出我,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没有任何一个至亲的亲人还在这里生活,对于我个人来说,似乎没有多少家园的意义了。
岁月能带走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是不会一同流逝的,比如血管里流着的血液,它会长流在生命里。生活还在继续。我与家乡的最后一丝联系,是与这种血缘的传承。我在家乡只生活了几年时间,离开却有二十多年了,依然能说一口纯正的乡音。家乡小镇的马家岭上长眠着我的列祖列宗,不论走多久多远,我的生命之源深深地根植在这里。
马家岭的荒草一茬又一茬地生长在家乡许多年了,山头的阳光总是如约而至,它还要一直照耀下去。小镇里的那些孩子,长大了,结婚了,当爹当妈了,后来又当爷爷和奶奶了,再后来,他们逝去,那么安详,那么坦然。涓江水养育了他们,荷乡的田田莲叶滋润着他们,他们有的在小镇里生活了整整一辈子,有的走出了小镇,所有人最终都化作泥土回归到了马家岭。
让老的老去吧,让小的长大起来,我们的小镇就在这样的阳光中,过了一年又一年,迎接着一年又一年,直到永远。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