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我因公去杭州出差。出发前,心中隐隐地兴奋。
对于杭州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七年前。我曾因为小姨夫的缘故,在杭州小住过一段时间,对这城市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小得可怜的机场,就只有仿佛永远下不完的淅淅沥沥的梅雨,和家里那一整面与西湖隔街而望的大窗子了。我不知今日的杭州,有了哪些变化,只是觉得自己要回到一个久违了的老地方。
出发前,我忙得四脚朝天,几乎没有时间去幻想这次旅行。直到我坐上高铁,泡上一壶香片,才踏踏实实地觉得,自己确实是要投入江南的怀抱了。正是:一世颠倒黄粱梦,半壶香茗洗凡尘。
到了杭州,已是傍晚。杭州的交通之拥堵,已经远超我的想象,然而城市面貌上的变化,才更让我吃惊:到处林立着的高楼已将这城市变为了钢筋水泥的天下,早已不是当年记忆中的江南小城了。当出租车将我送到酒店,我再将行李放下,已是戌时二刻,我摸着早已造反的肚子,踏上找寻饭辙的道路。虽说酒店旁边有不少像味千拉面,韩国石锅饭之类的小馆,我却坚持要寻找一家当地小馆作为我在禹杭的第一餐。
迎着江浙特有的温润晚风,信步街边,与这爿名唤“渔火”的不易被发现的小店不期而遇。鱼皮馄饨的招牌霎时撩拨起了我所有的江南情怀,吸引住了我寻寻觅觅的味蕾。馄饨汤汁本身的鲜香惊艳已极,我甚至不及等待它在口中过多停留,便让它流入肚肠之中。一碗鲜汤,七只馄饨,便也是最完美的晚餐。
正是:钱塘旧街,渔火新店。琼浆美露,天上人间。是耶?非耶?江枫渔火对愁眠。
吃过晚餐,天已快黑了下来。我恢复了体力,便顾不上一路舟车的劳顿,任性地想去西湖边看看,仿佛是等不及要见一位多载不见的旧友。约略看了地图,辨了方向,我便踏上访友之路。
夏日傍晚的西湖边上,尽管蚊虫滋扰令人不胜其烦,却还是有许多人或纳凉,或游览的。我站在湖边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头攒动,听着此起彼伏的吴侬软语,只觉得自己堕入了忘我之境,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了。
西湖已不如我想象中的熟悉,我甚至想不起当时的家在哪里了,只觉得每个相似的拐角都像是我17年前徜徉过的地方,可遍寻都不见那幢我熟悉的楼,和楼旁边的小广场。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我的脚才觉得有些酸疼。我以手作栉,将粘在脸和脖子上的头发梳理安份,四下里看了看,还是决定拦辆车回去了。
次日,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便醒来,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长江以南。简单梳洗后的头等大事便是早饭。When in Hangzhou, eat as Hangzhouers eat。我是决意不吃酒店早餐和周边快餐的,于是按图索骥,踅到老旧居民区深处,果然有早点摊位。六七点的时分,已经有许多学生,上班族和老人出来吃早点了。小煎包,小馄饨,炒米粉,用朴素已极的碗碟盛着,带着浓浓的钱塘味道,令我沉睡了一夜的食指为之大动。
享受过后,便在开得很冲的冷气中,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工作,一如在北京的样子,只有在傍晚回酒店的途中,才被湿粘的似有似无的微风唤回杭州。
直到工作结束,我才又起了出游的兴致,仍是西湖吧,那天晚上都没好好地转转。
自然,无论何时,西湖边上都是人满为患。我由那日到达的湖边开始,一路向北,逐渐看到熟悉的景象,最终,竟真的找到了十七年前住过的那幢公寓楼:可与我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我总记得,那幢楼很新,鹤立于身旁相对低矮的楼群中,西南面朝着西湖,西北面,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是一个购物商城,名字叫作“浪漫一身”。楼房与西湖之间,似乎还有一个不大的广场,有供儿童玩乐的器械,也有大批的白鸽等着人们喂食,合影。
可如今,那楼已显得灰头土脸,门口处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也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是常年无人管理。向大堂里望去,黑洞洞地没有什么光亮,只有一个保安的人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丝毫不是我印象中的堂皇了。若不是楼的外立面仍是我所熟悉的棕白相间,和门口已被风霜侵蚀得黯然失色的“西湖花苑”四个金字,我断然认不出,这便是故地。
再看周围,那个商场被拆了,广场和鸽子不见了,道路也重修了,仿佛连路的方向都变了。西湖仍能看到,只不过仿佛离得远了。我不禁怅然,也失了旧地重游的兴致。
于是我重新回到西湖边上,与人拼了一艇四人的渡船,摇曳在这天下闻名的湖水之中。摇船的师傅与我们闲聊,说着西湖的景致与景点,说着断桥的典故与禁忌,说着湖中小州的神秘与美丽,说着自己工作的无奈与辛劳,但他们仍是带着朴实与真诚的笑容,卖着自己的力气,挣着养家糊口的钱。这一切,忽地让我想起北京的“的哥儿”,想起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想起泰山的挑山工,想起天桥旁边人市上的力巴儿。他们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只知道用自己的力气,为自己和家人换一餐饱饭。他们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敢生病,因为生了病便没了进项,家人便要挨饿。但只要今天生意好,他们便心满意足,给家里买菜买面之余,说不定还能烫壶黄酒,或是泡个澡再到二荤铺要一份宽汁儿的肥肠和一碗白片儿……我猛然惊觉,我们这些所谓有知识的人的生活,又比他们幸福多少呢?我们见多识广,所以愈发欲壑难填,总想要得更多,却从来不知满足,尽管永远不会为了下一顿饭的着落而担心,却从未享受这简单的幸福。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方下得渡船来,兜兜转转就到了西泠印社。这地方是我必要来拜访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我喜欢金石篆刻,二就是,朱老师曾在此地赋得《忆秦娥》一首,我便是要来看看。
孤山褐,风清雨歇少舟车,少舟车。一坡秋叶,半塘残荷。曾寻巾帼无秋瑾,却道西泠有印社,有印社。欲赋风雅,又叹无辙。
西泠印社背靠孤山,面临西湖,着实是个好所在,若是常年住在此地,定可怡情养性。可惜,天色渐晚,印社已经快关门谢客了,我只得走马观花地迅速看了看挂在游廊墙壁上的印谱拓片,便被赶出了门来。所幸,门前西湖边上的荷塘还欢迎着我。虽盛夏已过,荷花不见,荷叶却还努力地存活着——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大概这便是朱老师词中的“半塘残荷”吧。
待我依依不舍地与荷塘话别,天已全黑,是晚饭时分了。虽说西湖边上有天下闻名的楼外楼,我却固执地相信那是骗游客银钱的地方,断不会有旧日的名厨掌勺。我自有我的办法,那便是向出租车司机打听。果然,司机告诉了我一个本地人常去的夜市,并再三地叮嘱我不要去临街买东西。
我于是到了这夜市:一家家餐馆的门口都立着“今日特价菜”的牌子,不外乎都是叫花鸡,西湖醋鱼一类的招牌菜肴,让我不禁怀疑这里是否真的不是专为游客而开的店。无奈我已饥肠辘辘,“叫花鸡”三个字的吸引力随着我走过一个个招牌,在我心中的吸引力已经成几何倍数增长。终于,我挑了个喜欢的店名,走了进去。
这家名为“张胡李”的馆子,改变了我在饮食上两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是不吃猪肉,二是不吃甜口儿菜。那入口即化的东坡肉,口口鲜嫩的叫花鸡,酸甜扑鼻的西湖醋鱼,爽口的香油豆腐,我边吃边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果然如此。
吃饱喝足,转到旁边的街上一看,就知那出租车司机为何不让我在此购物了。这便是杭州的“南锣鼓巷”。买是不买,但闲逛一下,消消食儿却未尝不可。我路谒了许仙、关二爷的塑像,也见了关门上板的茶叶店和油纸伞店,向前几步又见回春堂的石匾,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末了,我还是进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茶楼,上得二层,由茶博士用汝窑杯子伺候了一道茶。可笑之处,本该是咿咿呀呀唱评弹的茶楼上,店家居然放着流行歌曲。我不忍听,自顾自地用手机放了段蒋月泉先生的《宝玉夜探》,边吃蜜饯,边用嘴唇享受那汝窑的细腻与光滑。
手边炉火上的水又开了,氤氲热气中,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像,蓦地想起一句话:不如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