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筱孱弱的肩膀紧紧贴着墙,仿佛一股巨大的威压迎面袭来,要将她生生嵌入墙壁之中。
冷汗顺着脊背,慢慢往下滑。她感觉那悄然渗出的水珠,分明是自己一点点被抽离的生命。
她忍不住攥紧手。恐惧已然从她大睁着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可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噎得慌,喊不出声来。
眼见着那人越逼越近,几乎要贴上她脸了。内心叫嚣着救命,四肢百骸却在无形中被这股惊惧给制住了,动弹不得。
终于,那人在离夏筱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骨瘦如柴的手伸出来,长长的白指甲拨开盖住脸的散乱的发,露出一张皮包骨的老皱脸皮。张嘴便是一口发黄的板牙,难闻的口气喷薄在夏筱脸上。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屏住气不敢呼吸。
那人喃喃说着什么,可声音却沙哑得像是几百年没说过话一样。
夏筱勉强地半睁着眼,去瞧那人的嘴唇。两片惨白的唇透着森森寒意,像是在福尔马林中泡久了,被捞出来重新装上去那般。
“可算是找到你了……”
夏筱第一次发现自己被跟踪,是在一月前。
那一日,天极阴沉,黑压压的云铺了厚厚一层,压得人心头发闷。偶有几道紫色光芒擦着她的肩滑过去,在远处爆出极亮的光。
夏筱刚从超市出来,手里提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袋子。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些时蔬翠绿的枝叶。好容易盼来周末,难得偷个闲,自己下厨做些健康营养的饭菜呵护娇嫩的胃。
前几年仗着身体底子好,净吃些快餐外卖,生生把脾胃折腾得够呛。脾胃不堪重负,少不得耍耍小性子。三不五时发作一回胃痛,便疼得脸煞白,再干不得旁的事。
临下雨前的天燥热得很,单是这么拎着一会儿,手上便着了层粘腻的汗,不舒服得很。塑料袋子太沉,直勒得虎口发红,肌肉绞在一处,疼得紧。
“这天儿都快下暴雨了,凑热闹的还不散。”夏筱收了脚步,将袋子又往上提了提。
街角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中间似乎还跪着个乞讨者模样的人,地上摆着块脏污的破木板。离得远了些,字迹倒是真看不清。想来写的也不过那么几句,什么钱包被偷回不去,或是家人重病求药费。
隐隐雷声在附近炸开,夏筱绕开那群人,赶紧拎着东西往家走。下午出来得急,连伞都忘拿了。图快抄近路,需得穿过条僻静的小巷。在这当口,她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鞋跟叩击着水泥地,清脆的噔噔声在小巷里回荡。一阵若有若无的摩擦声隐匿其下。呲呲呲,似乎是谁拖着鞋子往前挪。胶质鞋底硬生生擦过粗粝的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夏筱心里不安,加快脚下的步伐,朝巷子尽头走去。身后那人见状,也加快脚步跟上来。刺耳的呲呲声持续地密集袭来,越来越响,离她越来越近。
她把袋子往旁边移了移,挡住后面那人的视线,空着的手悄悄伸进包里,摸到手机冰冷的屏幕。她深吸一口气,握住手机,拿出来准备打电话求助。冷不防,却看到倒映在屏幕上的那张脸,似曾相识。依稀是躲不开的年月留下的疮疤,丑陋却又无法抹去。
“老赵,”夏筱喊出这名字时,声音里反带了几分悲悯。她没想到一别多年,他竟落到这般窘迫田地。
男人没有应她,只是驼着背,头愈低下去,露出头顶光秃秃的一小块空白。如干柴般的手遍布黑色斑点,垂在身侧。右腿歪斜地抵在地上,拿白布条缠了几圈,不知在遮挡些什么。布条一头开了,在鞋面上来回晃荡。
她已经记不清当年为什么会和老赵在一起了,似乎也是顺势而为的事情。就像是在流浪的路上走着走着到了某地,忽然就想定居了,气氛到了就该做某些事。矫情的做作和欲拒还迎的推辞,除了恶心别人、恶心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那会儿老赵还不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在一起两年,夏筱始终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家里的黄脸婆只虚长他几岁。她更加不知道,起初老赵是以几近入赘的姿态,同妻子结婚,才拿到创建公司的第一笔资金。
世间所有的情爱,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
老赵和他的妻子,如是。后来的老赵和夏筱,亦如是。说破天去,不过各取所需,是以一拍即合。
但不同的是,再情真意切的地下恋情,总会有见光死的那天,或早或晚。
“这个,你拿着吧,”夏筱打破了沉默,指间夹着张卡,递过来。
老赵似是被这银行卡表面反射的光给晃了眼,移开眼不去看。不多时,垂在身侧的手终于抖了抖,抬起来,却是将卡推回去,哑着嗓子,呐呐道,“我找你,不是这个意思。”
“很久之前就想给你的,”夏筱又固执地把卡递过去,瞥见他面色,又补了半句,“只是一直没机会。”
“不用了,本就是我欠你的。你现在过得好就好。”老赵不肯收,拖着那条残破的腿,歪歪斜斜地离开了。鞋底一路摩擦地面,呲呲声接连不断,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又迅速退去。
回到老屋的时候,已经很晚。外面的雨兜头浇下,猛极了。噼里啪啦,在窗户上砸出透明的花。
夏筱取来几支香,拿打火机点燃,插在香炉中。幽幽火星闪烁着,明灭不定。烟气袅袅攀升,在触及低矮的天花板时又迅速散开,消失不见。
许是离得近了,夏筱的眼睛被熏得发酸,微微泛红。她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黑白照,一动不动。
那时母亲身体还硬朗,但病来得突然,竟一下便将人击垮。夏筱赶到医院的时候,许是因药物作用,她还昏睡着没醒。
医生把她叫到病房外,低头在病历本里翻找,找到诊断报告将那结果指给她看。夏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同医生对视一眼。医生拍拍她肩膀,一字一顿地将那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尿毒症晚期。
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嘴唇发白。夏筱轻轻地把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掖好被角。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砸在她光洁的手上,生疼生疼的。
刚才她睡得极不安稳,不知梦着什么,额头冷汗不要钱似的往外冒,骤然醒过来一次。见夏筱守在床前,一双眼红似兔,又叮嘱她不必担心。却将夏筱的手抓得紧紧的,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她就会像以前那样,跑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对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女儿,她多的是心疼。
原本当晚和老赵有约。可眼下母亲病成这幅样子,她也没心思去花前月下。本想打电话,嗓子却哭得沙哑,只发条信息过去解释。
不久之后,夏筱才知道,正是这条信息,让老赵这个始终周旋于两个女人间的陀螺,停止了运转。
母亲住院那段时间,老赵不再约她,甚至连电话和短信都没有一个。她一心只顾看护母亲,也没有多想,当他是在忙工作谈生意。
很快,母亲的医疗费不够了,医生来通知她缴费。夏筱从包里拿出老赵先前给的银行卡,准备去窗口交钱,结果被告知卡前几天刚被停用。
她有点来气,直接电话打过去,想问个究竟,可铃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她疑心老赵知道自己母亲得了这样重病,怕落个人财两空,所以不肯尽心力去救。
可第二天,老赵的电话仍未打通,人也没见着踪影。夏筱想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却被母亲拉住。夏筱再怎样,也只是个按月领工资的小白领。好容易攒下的积蓄在这重病的药费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横竖是治不好的病症,何苦再去浪费钱呢?
夏筱嘴上虽应承下来,却还是存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救母亲”的心思。如果凑不齐做手术的钱,她便去找老赵借钱。
可这时才发现除了老赵的电话,她似乎再找不到任何能联络上他的方法。知道他开公司当老板,却不晓得公司的办公地址,知道他有自己的私人别墅,他却从没带她去过。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老赵,知之甚少。
许是看到那几十个来自夏筱的未接电话,老赵倒自己找上门来,也未曾提前告诉她一声。以至于夏筱回家后,骤然看到乌漆嘛黑的房间里,直挺挺坐着个人,差点放声尖叫起来。
老赵揉开紧皱的眉头,犹豫许久,还是同夏筱摊了牌。家中的黄脸婆寻到蛛丝马迹,发现了他在外头的风流韵事,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岳父母那边整日闹腾,非要他做个了断,不然便让他净身出户。对夏筱,他只能说声抱歉,毕竟老婆对他意义重大。
末尾短短几句话,老赵说得义正言辞,夏筱听得肝肠寸断。她不晓得,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小三。
她想,自己早该觉察的,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可笑自己被情爱糊住眼,生生当着睁眼瞎。若不是执意要同老赵在一起,她也不会和母亲闹掰,早早地搬出去,让老迈的母亲孤苦无依。
原以为老赵是救命稻草,没想到,那分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晚之后,老赵彻底消失在夏筱的生活里。而她,仿佛变了个人。每日奔波劳碌,医院里再难见到她的身影。
至于母亲的病,她想,自己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还是不能不救的。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本来就是她欠母亲的。还有养育之恩,怎消说能还得清呢。
抱着这信念,便是烈日炎炎下派传单的苦活计儿,她没二话,揽过沓传单便去了。能挣多少是多少,反正多一点便多些活下去的希望。
夏筱经常派传单的路口,总蹲着许多落魄的讨生活者。他们穿着破衣烂衫,面前常摆块缺角的旧木板,用黑笔在上面写些穷苦人的辛酸经历,求过路人赏点慈悲善念,得偿所愿。在喧嚣熙攘的街道里,这群人显得格格不入,碍眼得很。
那来往的人多,单派得很快。她一边派传单,一边听遍人世间的种种苦痛。长相猥琐的男子哭诉攒大半辈子积蓄才娶来的媳妇卷走彩礼钱逃跑了,乞求好心人帮忙寻找;老人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女却一朝得病被赶出家门、不得已流浪街头;被遗弃的妻子痛斥丈夫在外养女人、生孩子,半点也不顾及家中老母与妻儿……
夏筱状似无意地转头看眼那哭诉丈夫出轨的女人,又叹口气,背过身去,向另一侧的路人发起传单来。
她忽的晓得一件事,再没什么比活着更需要勇气。天天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才是最残忍的。
不久,母亲便去了,脸上挂着笑,模样很是幸福。夏筱估摸着她是见到故去的父亲回来接她,才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毕竟,那可是她想念了好多年的死鬼。
后事办好后,夏筱收拾东西,准备退掉出租屋,搬回原先母亲居住的老屋。不成想,在书架上找到本颇新的诗集,翻开扉页,赫然是老赵龙飞凤舞的字迹。
筱筱,对不起。
夏筱的泪一下便淌出来,砸在纸上,很快晕开一小片。可当初知晓真相时那种心痛的感觉却全然不见了,只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似的。她跪坐在地,想得腿都麻了,仍是想不清道不明。
后来,架上的书多半送了朋友。剩下些解乏读物,她便一并打包了,想着拿去垃圾箱丢掉,省些功夫。临出门,又折回来,将那本老赵签字的诗集给塞进去。
窗外一声惊雷炸开,巨大的轰鸣在耳畔回荡。夏筱定定神,走过去把门窗关严实,顺手将帘子给拉上。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来白日里的情形,又瞥眼床头柜。看见和手机摆在一起的银行卡,正是准备还给老赵的那张卡。
早前为母亲治病,她曾将老赵送的奢侈品悉数变卖,可还是挽不回母亲的命。那时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将那数目一笔笔记下来。这么多年,她总算把那天大的数目给凑齐了。
既然老赵说,要一刀两断,那么属于他的分毫,都不该留。
可夏筱没想到,老赵自妻子抑郁自杀后便被岳父母赶出来、穷困潦倒至此,反倒是连钱都不收。她还记得当年管他借钱救母亲,他那副吝啬鬼做派,真是让人生厌。
周末的那次相遇过后,夏筱再没有遇到过老赵,仿佛她只是做了一场不算美好的梦。
自从在这小巷里遇着老赵,她便时常走这条路回家。刚一踏足巷口,便有股阴风自身后袭来,寒毛倒竖的颤栗感立刻顺着脊背攀附上来。
她没在意,仍淡定自如地往前走。本来嘛,这小巷就偏,两侧高耸的外墙更是挡去了不少阳光,阴冷也是常事。
呼呼,呼呼。
短促的冷气幽幽拂过耳垂,仿佛有谁亲昵地靠着她,轻声诉说不欲为人所知的悄悄话。
呼呼,呼呼。
夏筱竟从这穿堂而过的阴风中,嗅出一丝酸腐之气来。她想回头瞧个究竟,却又想来小时母亲常讲鬼拍肩鬼叫人的故事,压抑着自己几欲转过去的脖子。又转念一想,自己眼下这处境,似乎与那两样又有不同。
她便大着胆子,转过头去瞧。只见不远处,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披头散发,步履蹒跚地扶着墙走过来。她回身,暗暗笑自己多心,居然把个落魄乞丐当作了鬼。
没走两步,她似是想到什么,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又极快地回头看一眼那乞丐,便没命地飞奔起来。
满心满脑只剩下一个念头:天呐,那乞丐没影子!
这事儿让她一连几天都睡得不安宁,总梦到恐怖片里恶鬼索命的桥段,惊醒时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像极了鬼压床。
其实,她约莫猜得出那鬼是谁。
应该是那个女人。老赵说她死的时候脸上带着狰狞的笑,脖颈处涌出的鲜血铺了一地。
“那女人死得不甘心。”老赵低头摸着自己的跛脚,把开了的白色带子重新缠绕上去。
想起老赵那副样子,夏筱打了个寒噤。
夜风又起了,吹得窗帘都翻卷到一处,点燃的香火也被吹熄。
夏筱被风声惊醒,起身去关窗户。她记得,自己睡前已关好窗,风这大,竟给吹开了。
诡异的夜风在屋内无声地吹拂起来。
哗啦啦,哗啦啦。
客厅里纷纷扬扬,飞舞着无数白色纸片,在空中相互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响声,就像下雨一样。窗户开着,源源不断的白纸片,被夜风携卷着吹进来。很快,客厅就落满了白纸片。
外圆内方。夏筱脚下落了好几片,低头一瞧,可不正是纸钱。她吓得后退几步,抵在墙上。
忽然,她瞧见跟在夜风后追赶着纸钱的人。那人一身乞丐模样,摇摇晃晃地伸长手去捡着散落的纸钱。可刚一捡起来,便又被风卷跑了。
那人穿过窗户进屋,却不再捡纸钱,反倒朝着夏筱飘过来。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却挡不住那人身上的酸腐之气。
夏筱一手忍不住捂住口鼻。恐惧已然从她大睁着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可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噎得慌,喊不出声来。
终于,那人在离夏筱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伸出双骨瘦如柴的手,长长的白指甲拨开挡住脸的乱发,露出张瘦骨嶙峋的老脸皮。张嘴便是一口发黄的板牙,难闻的口气喷薄在夏筱脸上。
“可算是找到你了……”那老妇喃喃道,“这下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夏筱认出来,老妇人生前在她派传单的街头乞讨,穷困了半辈子,连死也不是好死。她低头瞧了瞧,老妇人两截破烂的裤管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常常见到老人摆块木板,跪坐在街口。老妇人爱收些破书旧册,说是要带回去给读大学的女儿。她珍而重之地收起那包差点被夏筱丢进垃圾箱的书。
当老妇人整理书籍,那张银行卡从诗集里掉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这女孩该是神经多大条,才能把银行卡当成书签给夹在书里,还忘记拿出来。
她把书拿起来,又翻了翻,文字排得长长短短,像锯子似的。
“老太婆,这东西叫诗,”识字的乞丐老王翻来翻去,终于停在扉页,指着字迹道,“筱筱,这兴许是那姑娘名字。”
她开始不停地换地方乞讨,仍是跪坐在地,摆块破木板。只是木板上却换了新的内容。
直到她在街角被失控的轿车撞死,轧断了双腿。鲜血从断裂的腿上淌出来,染透了她破烂的衣衫。
她眼睁睁看着驾驶员神色惊惶,从车里飞出来,直直摔到几十米外的地面上,被对向正常行驶的车辆轧伤了右腿。
而她做了鬼,不肯投胎,仍四处游荡。她总在阴天的时候跪坐在街口,摆块破旧木板,听围观的人讨论在哪里见过这叫筱筱的姑娘,也会跟在那些有线索的人身后去找。每每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很久以后,老妇人终于在街口摆摊时见到那送书的姑娘路过。她追上去,可姑娘只顾着同一个跛脚的乞丐聊天,根本不理她。
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
老妇人看着夏筱,老皱的脸皮扯出个僵硬的笑,“物归原主。”说罢,便将那卡拿出来,也不管她接不接,直接抛到她怀里。
“那诗集呢?”
“不见了,尘归尘,土归土,都不见了。”
夜风卷起了落满地的白色纸钱,纷纷扬扬。好像那天的雨,下得淋漓,将人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凉薄悉数浇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