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与侄子一同散步于小径。
夜色笼罩大地,路边的白色小花开得正欢,摘一朵别在侄子的耳边。侄子害羞地打掉它,我就像做了恶作剧般哈哈大笑。走着走着,风儿吹脸庞,手中的花被吹落,侄子却抢先一步拾起,仔细端详。又轻轻地扔给我,嘴里喃喃自语。
“小花儿,小花儿!”我望了望四周,路边的杂草长得如此娇绿。偶尔山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动物声打破寂静的夜色,侄子害怕地躲在我身后。就在这时,老远传来车轮子滚地的声音,“吱——吱——吱”响,几乎要散架的感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拉着一头黄牛,黄牛拉着一辆木车,车上载满了鼓鼓的袋子。老人汗流浃背,脚步缓慢,黑色雨靴沾满泥土。黄牛喘着粗气,走走停停。经过我的旁边时,微风卷掠的汗水味道袭鼻而来,侄子紧捏鼻子,用力扇来扇去。我生气地拿开他的鼻子道。
“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消失在黄昏的佝偻背影,勾起了七年前的记忆,虽然我一直极力忍住不去想念它。祖父的样貌清清楚楚留在脑中。父亲和母亲与世长辞之后,他请求伯父腾出放木材的旧房间。把里面收拾干干净净,再放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旧被单。中学两年祖父和我、妹妹一起居住。每天,周五放晚学,吃一顿祖父煮的晚餐,简直比佳肴还美味。
上了年纪的祖父老是闲不住,非要驾着一把老骨头,到房后野草丛生的菜园里锄草。祖父认准的事,雷打也不动,起早贪黑一直干到烈日当空,光着瘦成木头的膀子,脖子挂一条毛巾。一会儿停歇,擦擦脸上的汗。稀疏的眉毛残存着星星点点的浅白色,稀眉招不住两滴汗珠顽皮的流动,顺着苍老褶皱的腮边滑落肩膀。
祖父花了两天,除去菜园里的杂草。休息片刻,祖父又浑身精力充沛地干他的活:一面洒水,一面松土。然后往土里播下菜籽,种上大蒜、韭菜、姜。最惹人爱的是油菜花盛开,香气四溢,蜜蜂成群采花、蝴蝶飞舞的热闹景象。那个时候,我对祖父由衷的敬佩,他会让我相信奇迹就在隐蔽的角落,等待自己双手去创造;更促使我坚定他拥有传说中的“盖世神功”,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却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令人目瞪口呆的惊喜。
祖父一定程度上像极了严峻的父亲,我有时犯了错。他定狠狠的骂我,骂到我痛哭流涕才停止。手里老捏着一根长竹条,但他舍不得打我,只吓唬吓唬一下我任性贪玩的心。
年老的祖父脾气倔如牛,岁月无情垮掉了他的身体。他住院了。那天清早,一如既往,他担着新编好的簸箕,一步一步地走在水田的小路,谁知不小心摔倒在田里。祖父住院几天,慢慢清醒。出院后,祖父再也没有行走的能力,左手还尚有知觉。他终日躺在床上,暗无见日。疾病的折磨,痛苦的呻吟,消磨祖父钢铁一样的心。
一无所知的我,放学的归途中,听到这一个消息。整个人的身体犹如跌倒蓝蓝的海水。海水慢慢将我覆盖,淹没,令我窒息,毫无挣扎的欲望。我回到家门口,木门紧紧关闭,无精打采地站立。推开门,屋内黑鸦鸦一片,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有点凄凉。我透过祖父房间的缝隙,看见他孤零零地卧在床上,两只眼睛泛着晶莹的东西。祖父哭了,我的心也哭了。无力地躲到破烂的厨房,一股莫名的酸楚、无助化作一颗颗泪,滚烫滚烫的,夺眶而出。拼命擦掉,它偏偏与我作对头,越擦越多,直到妹妹放学回来。我强忍着泪水,在水笼头开水洗脸。妹妹找到了我,叫我看看祖父一下,她的声音掺合悲伤。我故作冷静地嗯一声。
跨进祖父房间的那一刻,我愣了。眼前的祖父,脸色苍白,瘦如骨柴。奄奄一息,脖子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祖父头靠着木枕,歪头向里,眼皮簌簌地动。过了一会儿,他吃力地睁开眼晴,转头看我,又看了妹妹,喉咙沙哑,微弱地一字一句说道:
“你——们——回——来——了……”我们姐妹俩半蹲床边,连连点头。
那段时间如此难熬,我和妹妹睡不着,不敢睡。坐在后院仰头观月数星星。月光像踱了一层金,星星如绽放的花朵,一眨一眨。可我和妹妹开心不起来,晚风凉飕飕的。突然怀念过去,母亲、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和妹妹喜欢找祖父讲故事。记得一个夜晚的冬日,祖父一个人坐在灶边烤火,裹着一件破旧的大衣。我和妹妹陪着祖父烤火,祖父开始说故事,故事内容大概是一对老夫妻去干活,留俩姐妹在家。夫妻嘱咐两姐妹的话被藏在密丛的大猩猩听见了,想方设法假扮她们奶奶,找机会吃掉她们,最后烫死大缸中的故事。妹妹刚听完一半,哇哇大哭。祖父到房间里拿两颗糖果,妹妹立刻停止哭泣,满足地嚼着糖果。这个故事在村里盛传一代又一代。
每当祖父赶集回来,买一些果子、几毛钱的饼干,妹妹拉我去窜门,他高兴地拿给我们吃。新春初二,亲戚相聚吃年夜饭,祖父收到一大把糖和袋装饼。饭后,祖父神神秘秘地叫我们俩姐妹到房里。看到桌子上一堆糖跟饼,我们双眼发光,塞得裤袋像青蛙呱叫的肚子——胖乎乎的。祖父留了几颗糖,嘴巴苦的时候就含一颗,祖父偏爱薄荷糖。儿童的时光,我常吃的两种糖,一种是兔奶糖,另一种叫薄荷糖。现在很少在超市见到这两种糖,而我也过了爱吃糖的年纪。
菜园里疯狂的长满了杂草,昔日黄灿灿如金子的油菜花已经不复存在。有一天,天灰朦朦,妹妹拿早饭到祖父的房间,祖父面如土色,艰难地吃几口。他躺在床上哭得像小孩子,嘴里自言自语:
“孙女啊,我就要走了,要走了!怎么办?”妹妹慌乱地握着祖父的手臂,不停地说:
“先别走,等一下,等姐姐、伯父和姑姑们回来!先别走,等……”祖父已慢慢地合上眼,没有再说一句话。窗外的天死气沉沉,一直不肯亮起来。而那一天,我还在学校补课,为中考准备。天空落下倾盆大雨……
回家为祖父送葬,我异常平静,不再哭,尽管别人说三道四,说我铁面心肠。祖父生前爱安静,我也要安静的陪他最后一程。
尽管过去好久好久,每年清明回老家扫墓。看着快撑不住就要倒塌的瓦房,内心百感交集。毕竟它承载了我最温暖、最安心的所有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