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
乐郊馆,是金代沈州附郭县乐郊县的官办驿馆。现认为在今天沈阳市沈河区大南街西侧、乐郊路北。
乐郊馆出名,皆因传说大宋徽钦二帝“北狩”,曾驻跸于此。
沈阳今天“乐郊馆”的认定,是因为这里在清代时就是“徽宗寺”。既然是“徽宗寺”,便与传说的宋徽宗路经沈阳乐郊馆相关。
其实,“徽宗寺”,与赵宋皇帝相关本是一个讹言,误导了历史记忆。
赵宋皇族谁到过沈阳?
所谓“北狩”,既1127年著名的“靖康之难”宋皇帝投降,被当战俘押往金国北行之路。
此事件所有史料,并无徽钦二帝途经沈阳的记载,学界也有共识,我就不赘述了。
但赵姓皇帝没来沈阳,不等于后妃没到过。大宋后宫佳丽真来过,只是百姓无福瞻艳。
金人王成棣为宋皇族北行押解者。宋《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八》载:这位王成棣后来娶了徽宗女儿,算是赵家女婿。
他写过《青宫译语》,专记押送的北赴上京(哈尔滨阿城)的后宫战俘。
金天会五年(1127)3月28日(阴历,下同),王成棣等金将押韦妃(康王赵构母)、邢妃(康王妻)、朱妃(郓王妻)、康王两个妹妹、两个赵姓王先赴上京。
4月1日,金将斜宝押钦宗朱后、朱慎妃(钦宗妃)、钦宗幼女、徽宗女珠珠(已被斜保占为妾)前来会合。
《青宫译语》:“(4月)初二日早行,途次,朱妃便旋,国禄逼之,又乘间欲登朱后车,王弟鞭之。”
朱妃(朱皇后妹)途中小便,金将国禄乘机猥亵她,还想强奸朱皇后。这一路,是这些女人的人间炼狱。
王𢦓棣说,这拨人一天跑百余里赶路。
出山海关(榆关)后路线:榆关(27日)~锦州(5月4日)~梁鱼涡(5月8日)。梁鱼涡又称梁鱼务,在今天辽宁黑山境内。
“初九日,赶出孛堇铺,即屯宿暴衣。初十日,驻马。十一日,过沈州三十里。”
12日抵咸州(辽宁开原)。实际上六拨宋俘北行,史料均无“乐郊馆”记载。“乐郊馆”只在南宋赵彦卫《御寨行程》中出现过。
东北及辽金史名家金毓黻先生曾言:赵彦卫是否奉使出金,“尚待详考”。是存疑的。
北宋许亢宗1125年出使金国,离靖康之难最近,没提乐郊馆。他的《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说:“梁鱼务百单三里至没咄[孛堇]寨”。“自没咄寨八十里至渖州(沈阳)。”
南宋洪皓的《松漠纪闻》,成书约1150年,是他1129年出使金国被扣押15年的回忆录。
洪皓写上京到燕山这段驿路,说到沈阳北40里的蒲河,也没说乐郊馆。
《松漠纪闻》:上京至燕二千七百五十里。⋯⋯(兴州)四十里至蒲河,四十里至沈州,六十里至广州。七十里至大口,六十里至梁渔务⋯⋯
赵宋帝后领衔的后宫团,过沈阳30里歇脚处,或正是洪皓写的蒲河这处驿站。
这里辽金归乐郊县,明清仍为驿所。清初此驿设铺兵(快递员)13人。
明《辽东志·卷九》:“沈阳中卫蒲河中左千户所,注城北三十里。《全辽志》:城北四十里。”
布衣荆钗的大宋佳人们成群策马路过,沈阳该是怎样的轰动啊。
历史在此打了两个结
老百姓永远不会知道:这起重兵押解过马乐郊的人中,并没有徽钦二帝。
往事越千年。文献又偏在此打了两个结,缠混了历史。
第一个结,是乐郊县的原名三河县。
乐郊之名起自辽代。《辽史·志第八·地理志二·东京道》:“沈州⋯⋯统州一县二:乐郊县,太祖俘蓟州三河民,建三河县,后更名。”
而徽钦二帝路过并流放二年的韩州(辽宁昌图境)呢?《辽史》则说:“韩州⋯⋯太宗置三河、榆河二州。圣宗并二州置。⋯⋯统县一:柳河县。”
这两个三河一个是县,一个是州,让人很容易懵圈。金人王寂的《辽东行部志》,是自己1190年辽东的行程,作为同时代人他先掉进坑里。
“韩州,辽圣宗时并三河榆河二州为韩州。三河本燕之三河县,辽祖掠其民于此置州。”
若按王寂此解释,韩州三河就是乐郊三河。其实,辽太祖阿保机掠的三河县是沈州乐郊的前身,与三河州无关。
《辽史·志第四·兵卫志上》:“六年(922年),出居庸关,分兵掠檀、顺等州,安远军、三河⋯⋯等县,俘其民徙内地。”
而三河州是太祖的儿子太宗耶律德光设的,完全不是一码事,今人也常常弄混。
第二个结,是乐郊县在哪儿?
清《盛京疆域考·卷四》:“(辽代)渖州,统州一县二。”县二是乐郊县与灵源县。
金代沈阳统五县。清《钦定盛京通志·二十三》:“辽置渖州昭德军⋯⋯金改显德军,统乐郊、章义、辽滨、挹娄、双城五县。”
乐郊县旧址时何在?明地方志多有记载。
明·李辅《全辽志·卷四》:“乐郊县在沈阳城东北隅,今为军营。”
明·任洛《辽东志·卷一》:“渖州,唐渤海立国时名,元亦名渖州。乐郊,因属县有乐郊遗址在城之东北,其地广衍肥饶迁于是土者乐之故。”
这是说,乐郊县不仅面积大且土地肥沃,县政府旧址在沈阳城的东北角。
为什么乐郊县在沈州的东北?辽代与乐郊县共用沈州城的还有另一个县一一灵源县。
《钦定盛通志》乐郊县条下注:“附郭”(卷五)。就是乐郊县与当时的沈阳城同城。
《盛京疆域考·卷四》:在“灵源”条下注:“今承德县境。”承德县与当时的沈阳也是“附郭”的关系。
两个县在同一座城内,怎么管理?
古代这样的还真不少。明代北京就有宛平县、大兴县同时“附郭”。宛平管北京西半城及郊区,大兴管东半面。后来两县迁出是后来的事。
乐郊县在沈阳旧城东北,可能正与城西南的灵源县分城而治的。乐郊馆最大的可能在沈阳旧城东北。
到了金代,沈州的附郭县只剩下乐郊一个。而乐郊县衙在城东北隅的大格局并没变。
乐郊既然在沈阳城北,可今天乐郊路怎么跑到城南德盛门外呢?
一个和尚得得来
乐郊路跑到城南,全是一位巴蜀流放盛京的大和尚搅的。
德盛门是沈阳旧城南向主门,清代这里是庙宇的聚集之地。
就在这片庙宇丛林中,有个流人古林禅师。初到沈阳借宿写了首诗,提到一座小庙一一徽宗寺。
《初至沈阳寄住徽宗寺》曰:“水边林下已多年,一旦移居到市廛。夜半蒲团人静后,依然明月满霜天。”
此和尚原为朱明皇裔,少年出家修行峨嵋山。乍到熙攘的盛京南门外小庙借宿,有些不习惯。
高僧就是高僧。熬到后半夜,一样月静霜天。他发现,世界没啥子不同哟。
但这篇存于《嘉兴大藏经》第三十七函《盛京奉天般若古林禅师语录》中的诗,却让人发现了“不同”:“徽宗寺”不就是纪念宋徽宗嘛!
恕我直言:这叫推理,写小说用的。与历史和考据没一毛钱关系!
没错,庙宇在各城市是作为馆驿首选。纵然是皇帝,驻跸寺庙也不稀奇。
《辽东行部志》记王寂到广宁府望平县,“夕借宿僧寺,寺中窣堵波(佛塔)其上,有大定二年春显宗御题,下云皇子楚王书即是。当时未正春宫之号从世宗自辽之燕,于此驻跸时所书也。”
1162年,大金皇帝世宗带太子(后为显宗)从辽东到燕京,途中在此驻跸留下墨宝。
无论是否沦为馆驿,“徽宗寺”决不是乐郊馆。
细读《古林智禅师语录》会发现,其中提到的“徽宗”不止一处。在古林的“示禅师二十七首”诗中,就有题为“徽宗”的诗。
《徽宗》:“眉毛剔起究真空,铁壁银山彻底通。不是心兮不是佛,更将何物唤徽宗。”
古林不愧一代高僧,诗中“眉毛剔起”、“铁壁银山”、“非心非佛”,皆出自佛典。
诗大意为:您明心向佛求索大道,再顽的业障也能消除,非心非佛就是佛,我又能管什么称“徽宗”呢?
算佛家上乘之偈。有指引、有期许。关键是夸人夸的不动声色:可以直接称您佛了。
这27首诗都是写给朋友的。第一首写给僧人普照,此人追随古公20年。起句是:“廿载相从穷此事”。第二首是写给江南弘法数十年,来到辽东的定然和尚。“徽宗”是第五首,排序靠前。
在古公诗中,另有“示禅人”(十首)在同卷中(五卷)出现,只是写给另外十人的。
古林禅师写诗赠人,爱嵌人名于诗,如《示无生居士》有:“一念无生是事灰”。其他如《示全安》《示明心》等均为此类。
古公生于明天启二年(1622)。赠人诗嵌名于诗,为明末风气亦是套路。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对此有过考证。
古林赠诗的“徽宗”这个人,是康熙年间盛京的一个和尚,与徽宗庙号“撞名”纯属巧合。
细考沈阳“徽宗寺”,会发现,清乾隆年间它还在徳盛门外。只是,“徽宗寺”之名此时已叫“惠宗寺”。
《钦定盛京通志·卷九十七》:“惠宗寺在徳盛门外。僧惠宗建,又名观音堂。正殿三楹,东西配庑六楹,神厨三楹,大门三楹,左右门各一楹。”
一般规模庙宇正殿大都五间,三间只是小庙。古林禅师后来主持建的般若、大悲等寺,皆正殿五楹。
“徽宗”就是当年收留古林的“惠宗”,危难接济,恩莫大焉。
只是,曾借宿观音堂的大和尚,佛经史留下的“徽宗”,引发后世俗人对历史的误会。
错把“徽宗”当“宋徽宗”
古林“语录”成书于康熙36年(1699年)由其弟子付梓(古公1695坐化)。《钦定盛京通考》是乾隆44年(1779年)编写的。
但“语录”却编于古公生前。他于康熙乙卯年(1675年)请在奉天任通判的同乡季浑为“语录”写序,同时又与徽宗为友。从这两点来看,“徽”字可信度似比“惠”要高。
徽宗是赵佶的庙号,而惠宗也是明帝朱允炆的庙号。当年接济古公的僧人,无论用哪个字,都与皇帝沾边。但都与赵宋皇帝及金代乐郊馆无任何干系。
清代朝鲜使团每年到沈阳,多先住南门外关帝庙戓东门外三义庙,易服后进城。
朝鲜是个执着的民族,尽管天下已归大清一统,可朝鲜朝野依旧坚守大明王朝才是正统的观念。
朝鲜使臣朴趾源乾隆45年出使沈阳,写“燕行录”《热河日记》感慨:“清人入主中国 而先王之制度变而为胡。”不仅骂清为胡,书序时间还标为:“崇祯百五十六年”。
华夷之变、夷狄入主之悲怆,是朝鲜使臣到中国二百年间不变的咏叹主题。
在从鸭绿江经沈阳到北京的驿路上,入山海关内丰润县有个榛子店,此馆墙上曾有题诗:“椎髻空怜昔日妆,红裙换着越罗裳。爷娘生死知何处,痛杀春风上沈阳。”
此为江南弱女子季文兰,战乱被掠至沈阳,远背父母途宿此店的题诗。
从康熙22年开始,朝鲜使臣只要经此驿,必留诗感慨“蛮夷”掠劫“文明”,直到咸丰年间还不断吟咏。
在所有到过经过沈阳的朝鲜使臣喟叹呻吟中,虏徽钦二帝、驻跸乐郊馆却无人提及。
这不正是朝鲜使臣找的“胡夷夺华夏正朔”大主题吗?要知道,朝鲜使臣到沈阳,最多从德盛门外落脚进城。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清代时沈阳南门外根本就没有乐郊馆遗址。
在民国较早的沈阳城市地图上,“辉宗寺”清清楚楚有标注。看来,惠宗寺是清乾隆年存在的叫法。此后该庙香火荒颓,沦为旅人落脚点甚至贫儿学校。
音近加年轮流转,从“徽宗寺”到“惠宗寺”再讹“辉宗寺”,小庙也一步步联系上徽宗皇帝,更顺理成章成了想象中“乐郊馆”。
晚清是思想激荡,革命云涌的时代。女真亡赵宋的靖康之难,最能引发汉民族无限悲情,也是激励反清最好的话题。
一个讹变的寺名,演化的背后藏着复杂的政治、文化心理,最终升级为某种集体记忆。
一座“迭罹兵燹,煨烬毁堕”的城市,或许那个小小乐郊馆早为尘埃湮灭而难觅踪迹。但在记忆寻找重建中,人们希望历史接近她更真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