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锡残忆
上一次到太湖,已经是6年前了。
当时我在湖北求学,姨父在江苏工作多年,从小极疼我,每到假期,姨夫总是邀我去江苏游玩。
那年高二,初到江苏,极向往古都金陵,便央着姨父带我去。南京十里繁华,游人如织,极具现代气息的城市和历史沉浮的旧梦在这里完美的融合...我游兴正好,姨父的脸上却一直淡淡的——姨父一直是一个沉静的人,大概由于他是一位中医的缘故。
姨父早年在江苏学医,并且在无锡认识了姨母。生下表姐的时候,姨母大出血,虽然保住了性命,终究落下病根,四年之后,姨母还是没有在一场重感冒中挺过去,不到三十岁便丢下姨父和表姐走了。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这些事在我家也从没有人提起。我对这位姨母没有很深刻的记忆,我那时候很小。后来姨父二十多年间一直鳏居。
游览完南京的那天晚上,我和姨父饭后散步。紫金山在夜幕里显得空旷幽静,已经是初秋时节了,月光沉静,不甚宽阔的山路上落木萧萧,夜色愈发显得凄迷,前方的冥冥夜色里时不时的吹来了阵阵凉风,我不由得把外套裹紧了一些。
“要不,我们明天去太湖看一看吧?”,姨父突然问我,“嗯,好啊,你安排就可以了,不过有点远”,我回答道。“明天不开车了,坐动车去吧”,姨父的语气突然间带了一点点哭腔,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使得这位八尺男儿,这位见惯了人间生离死别的医生突然如此,我也不好多问,姨父也没有了话语。
在去无锡的车上,姨父断断续续的给我讲起了许多旧事。
姨父是个经历了世事的人,我乐意与姨父交流,在我许多关键的时候他给了我中肯的建议。我和姨夫就这样一路飞驰,到了无锡。
(二)太湖往事
第二天到太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吃过了饭,姨父竟然睡了,也许是太累了吧。我却没有睡意,从小在江南丘陵地带长大的我没有见惯大江大湖,见到这太湖自然是十分喜悦了。我一个人上了出湖的游船,游船上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船上的笑声,船下的水声,江面上来的风声,顿作喧哗。
往远处看去,水面一望无际,水面蒸腾出的一阵阵水汽,湖面好像笼罩了一层霁色的雾,这时的太湖不太像是一个湖,更像是大海。
这颗横跨两个省的明珠,没有一点点的华丽色彩,但又绝不是粗俗的,狂野的。它有的只是沉稳,只是安静,它和湖畔数万万的居民性命相连。我去过洞庭湖,去过鄱阳湖,湖边无一例外的牌楼叠起,金碧辉煌。而太湖没有,至少从无锡进的太湖那一片没有。这是一种浩瀚的情怀,它很大,很沉稳,很安静,不需要雕琢,温润如玉,大象无形。旅程不长,感悟不浅,这大概就是我对太湖最初的印象。
晚上回来的时候,姨父邀我在金台饭店吃饭,主菜是经典的“太湖三白”,鱼虾白如美玉,白炽灯照着,又像是晴雪反照,上面一朵小小的香菜,白绿相间,鲜淡参差。我感叹于太湖人极具独创性又贴合自然的高超烹饪技巧,姨父又继续向我介绍了许多,例如太湖周边盛产板栗和柑橘,陈皮入药等等诸多好处。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吃完饭回酒店的时候,经过一个长廊,不常见的,秋的夜幕浮起了很多的星辰,从长廊上看去,大江大湖与明月星辰相耀,点点星斑洒落在太湖水面,湖中的大岛仿佛变成了通向天庭的阶梯...
姨父双手撑在长廊的围栏上,欣赏着这幅“太湖月夜图”,平时梳得整齐的银发被风吹乱了一些,乍一眼看上去,竟然这般苍老。
“我和于珊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她在这里借着月光写生,我足足看了她一个多小时”姨父突然说道,“你是说姨母吗?”,我谨慎的问,仿佛是犯了某种禁忌似的。“嗯”,姨父回答道,没有回头。“每次我想你姨母的时候我就会到太湖看看,吃一下她喜欢吃的太湖三白,她走的时候,问我会不会记得她,这句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二十多年”,姨父说着,渐渐地声音都变了,像是喉咙里有了异物。
姨父转过身来,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伸手去接时,只见姨父坚毅的脸庞上落下滚滚两行热泪。我接过照片,仔细看时,是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女子依靠在进长廊的门柱上,面容姣好,照片下面却有一点点泛黄。
我见过这张照片,是在外婆的写字台上,姨母是外婆的二女,姨母走后,外婆快哭瞎了双眼。
后来听母亲说,姨夫跟着姨母的灵柩一起回来时,姨夫扑通一下跪倒在外婆面前,允诺外婆说虽然外婆失去了爱女,但是也会多一个孝子。诚是,外婆一直身体欠佳,能治的病都是姨父亲力亲为,煎药送水,无微不至。
我拿着这张照片,不知道说什么。姨父就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星辰,夜深了,星辰也变得晦暗了。我不经意看到照片的反面有一行字迹,借着长廊里的灯定眼看时,漂亮的二王行书:“槟榔已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姨父的字不是这种风格,姨父学的怀素,一笔草书很好。我问姨父,“那年我受到医院外派到台湾学习半年,你姨母给我寄了这张照片,背后的字是她写的”。
我不禁恭敬起来,我一直觉得姨父虽然是一个医生,但是却是一个文人气质十足的人,那种眉宇间显现出的忧郁的气质,不仅仅是几十年中药香味的熏陶可以致之,还应该是某人对于他情感的深刻影响。而现在,我找到了答案,这个人,就是姨母。
我无心安慰姨父什么,姨父对于人间世事的洞察力比我深太多。我甚至觉得太湖此时大江大湖,日月星辰的景色是属于姨父一个人的,或者说姨父和属于远在天边的姨母的,我站在这儿有点多余。
此时的夜愈加深了,风变得冷了,夜空中的星辰也都熄灭了。长廊下的水撞击在石头上,声音好像在天际传来,水汽爬上来,秋夜的寒意渐渐地袭来,“回去吧,别着凉了”,姨父说道,于是我和姨父就沿着长廊回了酒店,那天回去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外面秋风瑟瑟作响。
那是我对于生离死别的第一次深刻的理解。
(三)戛然梦断
那一次和姨父游太湖回去之后,我就升入了高三,学习异常紧张。后来我去武汉上大学,中间四年去过两次姨父那儿,江苏基本上都游览遍了。
过年的时候姨父还是会在外婆家小住几天,为外婆熬制一些药品。不能见面时姨父时常给我打电话,我有疑惑时就问姨父,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工作之后。
但是今年,姨父的电话渐渐少了,我有时打过去,姨父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我以为是姨父工作劳累,不忍打扰,也没有多问。
4月份我正在下班路上,突然接到表姐嚎啕大哭的电话,表姐的哭腔断断续续,说是姨父身患胃癌,现在已经昏迷了...听到这里,宛如武汉燥热的天空里起了一个焦雷,光谷步行街的人流似潮水一般,我的双脚像是踩在了深深的泥土里,踩了进去又拔不出来,此时这热闹的人流,刺耳的音乐,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赶紧请假,急匆匆的赶往江苏,这时候母亲和父亲,还有大姨都在路上...
推开病房的门,姨父躺在靠窗的床上,我和父母亲轻轻走过去,表姐站起身来,刚要开口眼泪就先掉落下来,母亲把表姐拉进怀里,轻声安慰着。给姨父治病的都是姨父的同事,父亲去询问情况时,个个都摇头,医生说姨父把自己的病隐瞒得太久了,没有多少希望了。
后来几天,姨父一直昏迷,医院三次下达病危通知书。4月17日晚上,姨父竟然奇迹般的睁开双眼,表姐惊喜的凑过去叫姨父,姨父伸出发抖的右手握住表姐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在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乖女”,姨父又环视我们一圈,像是在跟我们打招呼,我好似一个滚烫的石头卡进了我的咽喉,我不敢看姨父,生怕自己会哭出来。母亲却躲在一旁偷偷的啜泣起来。
姨父当天晚上就走了,报警器呜呜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医生赶了出来,接着是各种机器齐齐上阵...二十多分钟后,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开了,白布盖上了,表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哭天拜地的声音让我心悸。
姨父火化后,表姐把姨父和姨母葬在了一起,那是一片开阔的坡地,山的对面,是半面山的桂花,中秋节来临的时候,微风把那半山的桂花氤氲的香味送过来,轻轻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表姐说,这桂花香味是沟通阴阳和生死的使者,逝者的心愿通过桂花根茎开放,当初这片土地是父亲为母亲选的,她的父母一定会在这里长相厮守。
表姐是一个浪漫的女子,她身上的气质无一不来源于她的中医父亲和画家母亲,这种浪漫的情怀,让表姐醉心于文学,现在还在读研深造。我以前有了文章,就会带给姨父读,姨父总是说我文采到了,思想没到。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姨父看到我的这篇文章,会不会说我的文章拙劣?
(四)归梦太湖
和表姐在整理姨父遗物的时候,在卧室的书匣子里找到了厚厚一打笔记本,里面都是姨父写的,时间追溯到十年前,从那时起,姨父想念姨母的时候,就会给姨母写信,坚持了整整十多年。
草草的翻了几篇:
“于珊,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知道你在那边吃了鸡蛋没有,今天我特地请假去了一趟太湖,还是你点的太湖三白,这次的吃上去有一点腥,没有那时咱们吃的新鲜。这两天晚上总是梦到你,翻个身总是大汗淋漓的。有时候总是在想我是一个医生,却保护不好我自己的女人,我感到羞耻...如果有来生,我不做医生,不救芸芸众生,只想救你”
“今天带着明明去了太湖,这孩子很聪明。有时候先找个人说说话,菁儿又在北京不能回来。这段时间胃疼的厉害一些,这些年总是感觉自己的大限之期快到了,我总是放不下菁儿,菁儿这孩子还在读书,将来希望菁儿找个好男人,我工作太忙,有的时候难免顾不上照顾菁儿,于珊,你在天之灵多多保佑我们的女儿”
前面一篇写于03年的8月16日,那天正是姨母的生日。后一篇写于我上大学时去江苏游玩的时候。其中有一个本子,是今年3月才开始写的,开篇的第一页只有一句话:
“太湖春且尽,不日欲当归”
我马上就想到了姨母照片后面的那句话:“槟榔已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
好长啊,姨母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
表姐泣不成声,我握着表姐的手安慰着她。表姐声音已经嘶哑了,“弟,你陪姐到太湖走一趟好吗?我12岁的时候去过一次,已经忘了太湖是什么样子了,太湖是我爸爸一生梦的归宿”
“好”,我坚定地回答道,好像在完成某种仪式似的。
和姐姐到太湖的时候,天气炎热,走在太湖边上,时不时的有慵懒的潮水漫上来,姐姐看着如海潮般的湖水,眼睛里噙满了好似要掉落出来的泪花。
“弟弟,姐姐是个孤儿了”,姐姐突然说道,但是她的神情突然就转为平静了。
“姐,你还有我们一大家的人”,我楼了搂她的肩,我只能无力的安慰道。表姐虽然比我大,却矮了我半头,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让我心疼。
姐姐没有接起我的话,看着远方的游船,“但是,我的爸妈终于是团聚了,我妈等的太久了,我爸也等的太久了”,姐姐悲戚又坚定地说。
那天晚上,沙滩上有一群游客燃起了篝火,火焰跳动着,人们舞动着,有人在夜色中弹起了吉他,我和表姐寻一片干净的沙滩坐了下来,湖面上的风时时来,那风永远不歇,太湖的水永远这样浩瀚,夜色永远这样迷醉。
我们把姨父日记本烧掉的灰用小布袋子装了,放在玻璃瓶里,沉进了太湖湖底,我们不是在埋葬一个秘密,而是把这个故事放回了它原本该属于的地方。
大的像海的太湖,大象无形,包容万象,当然也能包容这样一个小故事。许多故事往往深深扎根于某个地域,林徽因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姨父和姨母的爱情,始于太湖,当然也应该归于太湖。太湖算不上一个浪漫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千秋万载匆匆而过,太湖包含了多少这样的小故事。
我和姐姐回到姨父的小院子里,小院子乍一看是一个花圃,实则是一片中药地:当归占了一角,白色的一片像晶莹的雪,红芍药远远看去,蒸成了一片红紫色的烟霞;像五角星的是徐长卿,还有白头翁、半枝莲、地锦草、贯叶金丝桃......热闹极了,姐姐要在这里小住一阵子再回北京,我要回武汉的当天晚上,姐姐在我的背包里放了一包当归片,对我说“常常来看看姐姐”,我使劲的点头。
在回武汉的动车上,要路过无锡。我在想,如果有机会,将来一定要带着妻子来看看太湖,给妻子讲讲我姨夫和太湖的故事,这个故事不算动人,至少深刻的影响了我的爱情观。
姨父,在你过世一周年的时候,侄子写下了这篇拙劣的文章,还是像平时一样,希望能得到您的批评。
我也多么希望,姨父您可以一直活在二十八年前的太湖长廊,在皎洁的月光下,和姨母再度相遇。愿您来生既可以救下芸芸众生,也可以救下自己的挚爱。愿您灵魂安息。
时于戊戌仲夏武汉寒宿夜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