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台上追忆似水流年
作者：凌琪
阳光暖暖的，像一层稀薄的金色而香甜的蜂蜜糊在眼皮上，我想睁开眼却睁不开，索性就沉沦在亦梦亦真的时光里。四肢平摊的舒适的姿态让我恍然回到马来西亚新山的沙滩上，隔着海峡对面就是新加坡，我的坐标是欧亚大陆最南端的针尖上，我是作为媒体代表来参观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海外开发项目的。那是个媒体与房地产开发商跳狐步舞的狂欢年代，如同舞会上美女裙裾的欢乐旋转，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我早已退出了舞会，但舞曲依旧，这个城市的房价增幅前年世界第一，去年据说下降了——世界第三。
楼下的小狗在叫，我家的小狗哈奇拼命回应。我无用睁眼也能想象哈奇激动得身躯痉挛，两脚踩在猫砂盆里，猫砂散落一地的情景。小黑作为猫砂盆的主人一点也不气恼，它一会儿弓背像一张弓，一会儿又把自己拉成一条细长的箭，对小狗的激动表示出极大的漠视。
栀子花还没有开，但是，绿色的花萼有了浅白色的裂纹，似有似无的暗香还有猫狗排泄物在封闭起来的阳台里发酵出一种安眠药的气味。
绵软无力的手里还握着看完了的《驳圣伯夫》，若不是腿的支撑，随着可能掉到地上。翻阅之前，丝毫也不曾想过这与《追忆似水年华》有什么关联。这本1992年出版的《驳圣伯夫》封面陈旧，上面有类似鸡爪和楔形文字一样的笔迹，虽然我没有一点印象，但也只能出自我手。有一段时间，我从五元店十元店一类的图书大排档抱回一摞摞图书，在扉页敲上藏书章，还像模像样地做笔记。
“这是最阳光也是最阴暗的描写。”嚯，当年我的评语还是比较准确的。
事实上，《驳圣伯夫》实质上是关于一部书的梦，是关于一本书的观念。没有处心积虑和高瞻远瞩，不过是旁逸斜出和丰富延展，最后生成了《追忆似水年华》。
若说最深的感触，就是普鲁斯特对于巴尔扎克的批评吧。巴尔扎克的风格缺乏组织条理，不免带有庸俗气，对题材深入体会显得不足，风格是解释性的，而不是描绘性的，和普鲁斯特风格相比完全不同。普鲁斯特说，读巴尔扎克不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而是看他如何观察社会与人物。他似乎对于巴尔扎克不屑，但圣伯夫鄙夷巴尔扎克的时候，他又站出来维护巴尔扎克。
编者贝尔纳·德·法洛瓦在序言中的说法，点出了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古典浪漫主义与以普鲁斯特为旗帜的现代文学之间的隐秘传承。普鲁斯特在评论圣伯夫的时候，非常注意艺术性、风格的纯净，还不可能完全热爱巴尔扎克，尽管如此，他的小说最早出现的几个人物却是巴尔扎克引发出来的。可以说，他的小说创造才华一部分得益于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的纷繁人物，莫奈的色彩，还有瓦格纳的旋律，普鲁斯特把他本世界最伟大的三位天才人物联系在一起了。普鲁斯特把天才的直觉置放在他作品的核心地位上，在他的创作中，对十九世纪艺术大胆创新作出了综合和概括。
《驳圣伯夫》作为普鲁斯特思想的地质剖面图，我们从中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创作思想。这是一位三十五岁的作家对自己的艺术怀着焦灼不安的心情在兴奋状态下写出来的，这已经超越于一切文学类别，既不是论文也不是小说，而是一部作品。
无怪乎当年看不懂《驳圣伯夫》，遑论《追忆似水年华》。只有当你的身体浸泡在疲惫奔波产生的乳酸之中，你的骨骼在放松，你对于未来的期望已经参考现实做了充分的调整，过去的岁月才能不经意地侵入你闲暇时光的意识里，人人都有的一部似水年华，最终被普鲁斯特代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