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栖楼: 我的新家

文/伊卷舒

秋季学期开始了,我在美国第一天上班。眼前是东北部一个滨海的大城市。夏末的微风透着宜人的清凉, 三面环海的校园里到处是鲜花绿树芳草。我对迎面过来的每个人满脸笑容地招呼着: “早上好。早上好。”一直“好”到了经济系的大楼前。

安栖楼是一个 L 形的砖楼, 三层高,暗红色。古朴厚重的木质正门躲在侧面的角落。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拉开了一个我能侧身挤入的小缝。“这门真难进。”我心中暗叹。

偌大的前厅里,两排圆柱顶天立地。拱形的顶棚是一个巨型的校徽。中间刻着一盏智慧之灯,外圈用拉丁文写着人文,科学,真理三个猩红的大字。墙上镶嵌着一幅幅大理石的浮雕画,孤独的学者在低头沉思;健硕的青年凝视着前方;几位少女灯下阅读,纤细的手指轻摁着翻开的书页……脚下是石片铺就的地面,多少代人的匆匆脚步把它踏得凸凹不平,幽光熠熠。

四五米高的窗外,爬满了茂密的树叶枝桠,遮天蔽日。屋里忽地暗了下来,一片肃静,一派庄严。五彩喧嚣的世界被统统地挡在外面,这里仿佛是一块远离尘世的净土,一个有着独立追求的精神王国。

我屏住呼吸,带着敬畏,一圈圈地环视着大厅,安静极了,唯一的响动是我的鞋踩地面发出的一下下嗒、嗒、嗒的声音。我感到一阵心弦震撼。我走过多么漫长崎岖的路,经历了多少高低不平的坎,所有的辛劳、奋争,都是为了今天来到这里。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咖啡味。我放弃了电梯,顺着诱人的味道,往二楼走去。紧挨着右手边的系办公室,灯火通明,落地玻璃门洁净透亮,长条桌上立着一个大咖啡壶,冒出了浓郁的香气。

秘书露伊丝抬头见到我,轻盈地说:“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希望你能感到家一般的温暖。”露伊丝五十多岁,举止优雅,带点英国英语的口音,那是波城的特色,嘴形也动得很收敛,让我想到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英格丽·褒曼。

我被她的欢迎辞弄得心里甜丝丝的,赶快找到一句好话送出去:“咖啡的味真好闻。”

“是啊,经济系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每个老师先到我这来喝杯咖啡,然后才去办公室。就像美国人的家,早上起来,一杯咖啡,几块甜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每天早来一小时,煮好咖啡,买好点心,一周五天咖啡的味道都不重样,今天是榛子味的。”

“我很少喝咖啡,还是喜欢中国绿茶,什么咖啡对我都是一个味,那就是挺苦的。”

露伊丝的脸上散开一个笑去,一双湛蓝泛绿的眸子忽闪着,“每人都会有一个适应过程,我刚来的时候,只喝英国红茶,但很快就和大伙一样喜欢喝咖啡了。”

落地大钟当当的响声横插过来,吞掉了露伊丝的最后几个字。刚刚七点,我来的确实太早了。系里静悄悄的,还没有人。我顺着二楼一间间的办公室往前走着,努力地体味着露伊丝说的那种家的感觉。家,这个概念对我是多么重要,尽管来美国十几年了, 我和身边的人们依旧像油珠浮在水面,不能融合,漂泊隔离的感觉一如周围的空气时时存在。 而安栖楼多像一个家似的大房子, 每个门里都住着我这后半生将要朝夕相处的亲人。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会友好地接纳我吗? 我怎么做,才能融入这个大家庭? 我本能地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了里面熟睡的人们。

米勒的名画《我们能做到》(We Can Do It) 从一扇门上跳耀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身着工装服,头缠红纱巾,手臂高高举起, 亮出了胳膊上的肌肉。她那双躲在弯弯睫毛下的深蓝色眼睛直盯着每一个人,发射出一束束颤动的电波,把“我们能做到” 的信念钻进人们的脑子里,刻在人们的心灵上。

这是一幅美国二战期间,号召妇女走出家门,参加战斗,最著名的宣传画。女郎最为始料不及的是她那振臂一挥,不仅为美国赢得了二战,而且还引发了潮水般的妇女解放、就业、参政,让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的女性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攻城掠地,在传统的男人世界里杀出了一方蓝格盈盈的天地。

“这一定是Arlene的办公室”,我脑子里念头闪过。我没来之前, Arlene是这里唯一的女老师。

我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212号。门上一个新的,一尺长、三寸宽的牌子,黑地白色,凹刻进去二行英文字:助理教授,伊卷舒。这是个十五平米的房间,有书架,办公桌,文件柜等办公室里应该摆放的物件。让我最为惊喜的是,二扇高大敞亮的窗户对着毗连大西洋的巴泽兹海湾,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让多少人渴望的境界就在不经意中呈现在我的面前。一台散发着新塑料幽香,明鉴照人的电脑屹立在办公桌上,大屏幕,弯键盘,还连着一台雷射打印机。我心里激动的直跳,就像出征的武士配上了宝马好枪,大可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了。

我忙不迭地摇开了四片窗叶,对着蓝天碧海,高举起右手,摆出一付“我们能做到”的架势,高声呼叫:我毕业了,我有工作了,我终于在美国站住脚了。

一列白色的海鸥张开翅膀,上下盘旋,发出串串鸣啭,像是对我的回应。我随手推了一把桌前黑色的高背皮转椅, 它竟轻盈地旋转起来,一圈又一圈,恰似合着《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伸出颀长的颈项,跳起圆舞曲的少女。

我的人生轨迹,就是从一个校园,到另一个校园,从中国的校园,再到美国的校园。我熟知的职业,也似乎只有在大学里面当老师一种,一切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所以在踏进安栖楼的那一刻,我心底竟然冒出,往后的日子,我会像童话故事喜欢用的一句话,都是幸福快乐的日子。

很快,我就会知道,那是多么幼稚的念头。

(图文为伊卷舒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

摄于荷兰的塔溪赫灵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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