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

张丹

此时,阳光晴好,墙角的绿萝正伸长了脖子拼命往上探,窗外不时有鸟儿划破蓝天的身影,空气中满是初夏的温润味道…….这是个适合做一场缱绻之梦的美好午后,我的心,却被朋友圈一组友人和她待嫁妹妹的温馨照片,刺得生疼生疼。我想起了一个事实,在这个世上,我也有过一个妹妹,同父同母的妹妹。

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初秋,她在父母切切的期待中来到人世。据说,当盼子心切的父亲一看又是个女孩时,很是失望,便怏怏地走出家门。这时,天空飞来一群大雁,它们排成一字型雁阵,盘旋在我们家的上空,久久才翩然归去……父亲当即心情大好,从李白的诗句“雁引愁心去”中得到灵感,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雁心,小名唤作雁儿。

在她出生三四个月时,大家发现了她的异常,她的脖子似乎没有一点力气,根本支撑不起头的分量,以至于她的头始终耷拉着。整个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就像一个失去操纵的布袋木偶。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五官的生长,到一岁多时,她已长成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女婴。然而她无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蹒跚学步,牙牙学语,那个红色木质的摇篮,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父母在反复求医无果后,终于不得不放弃了对她的治疗。

年幼的我,起初并不觉得终日躺在摇篮里的妹妹和常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天真地认为,她还小,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从摇篮里爬起来,追在我屁股后面叫姐姐,和我一起做游戏了。

一天,邻居的孩子在与我发生争吵时,以一种嘲笑的神情对我说:“你妹妹是个傻子!是个瘫子!永远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当时,小小的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冲过去就和他扭打在一起。最终的结果,那个比我高一头的孩子被我扔进了路边的小池塘。然而,赢了架的我却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喜悦,我是一路哭着跑回去的。就在那天,我从父母欲语还休的沉默中发现一个真相,我的妹妹,有着天使一般可爱面容的妹妹,永远只能躺在摇篮里,永远也长不大了!

这个发现让我沮丧而懊恼,从此,妹妹这个美好的词汇,成了我的软肋。我自卑于有这样一个异类残缺的妹妹,又时时警惕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谈论她。因为她,素来在人前乖巧的我变得敏感,古怪又暴烈。

私底下,我依然是那个心怀热切幻想的姐姐。每天同她说话,给她唱歌,尽管她能回应的,只有目不转睛的注视和微微的笑,但我却开心不已,我相信,她是懂得享受这欢乐时光的;也依然喜欢不停地摇晃她的摇篮,仿佛我那汗津津的小手,可以摇来她恣意欢跳的童年。

我六岁那年,她三岁。父母决定带我到他们任教的学校念书,她依然留在乡下由外婆照顾。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以后谁来保护她?谁来替她挡住那些异样的目光?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很快我便开始雀跃起来,因为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嘲笑我了!

父母在单位隐瞒了她的存在,而我,也绝口不提我还有一个妹妹,心安理得地顶着“独生女”的光环,在父母身边快乐地生活着。在父母的宠爱,同学的羡慕中,妹妹这个词,似乎已淡出我了的词典。只有每次回到外婆家,当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便开始咯咯大笑,在摇篮里向我张开她瘦弱的双臂,我飞奔着扑过去时,我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一直都在,一直都是我心中一道无法与人分享的、甜蜜的疼痛。

她离开人世是在1987年的秋天。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正感冒发着烧,父亲把我从教室叫出来,说是回乡下看外婆,我也没多想,便昏昏沉沉地上了车。车子刚开到村口,突然,一阵鸟鸣声惊醒了我,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正惊惶地在一片树林间低飞、嘶鸣…….

当时,我的心头便是一紧,一种可怕的预感攫紧了我,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年来,我写过父亲、母亲,写过女儿,写过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唯独没有写过她---雁儿,我今生唯一的妹妹,在这个世间只停留了八年的妹妹。八年,放在岁月的长河里,只是一小滴水珠,却是她的一生!今天,在我终于有勇气提笔为她写点什么时,我却颓然发现,文字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它根本还原不了,那八年时光里她带给我的种种复杂体验;更表达不了,多年来留存于我心中那未了的姐妹情。

于是,我只能再次寄希望于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亲爱的妹妹,愿我们是一对不离不散的雁儿,我要引着你穿越四季轮回,领略人世清欢,用我们的翅膀丈量每一片天空,亲吻每一抹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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