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时无刻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后悔,这不是因为我在这监狱,也不是讨好你们假释官。回首曾经走过的弯路,我多么想对那个犯下重罪的愚蠢的年轻人说些什么,告诉他我现在的感受,告诉他还可以有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是,我做不到了。那个年轻人早已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只留下一个老人孤独地面对过去。”
许久不联系,陈婷婷突然发来这么一段话。
我觉得她还不老。黄花大闺女的。
她说,我也想跟曾经愚蠢的我说些什么,可是我做不到了,那个愚蠢的年轻人不在了。
我说,那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做个只是深深后悔过去的老人吗。
我说陈婷婷啊,你还没有救赎自己。
我以为陈婷婷已经走上活泼可爱正能量无限的路了。可是忘记了现在是秋天,她在秋天是不会消停她的悲情的。除了这点,除了不太爱学习,陈婷婷勉强还算是个比较活泼可爱的姑娘的。
陈婷婷是个沉迷于做白日梦的傻缺。
她说,我想回去。
我说,那你走啊。买票回家。
她说,不是的。我想回村里。
我不想理她了。陈婷婷家不在村里。她在做白日梦。
她大概,是想回到梳着羊角辫,穿着又大又长的体恤还不穿裤子,拿着火钳满院子赶鸡的那个暑假。她大概,是想回到黄昏时分,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别人家菜地偷红薯,抱着一毛衣的红薯玩儿命狂奔的那个冬天。
我想起陈婷婷跟我讲照片里故事的样子。
“呐你看,我穿着用荷叶做的裙子是不是贼他妈秀气。”不知道她对照片里那个仰天大笑的缺爬齿小肥脸哪里来的信心。
“跟你说哦那时候偷超多红薯啊,又不敢拿回家,就在山坡上挖洞,然后烤着吃。有人来了我们就跑,你可不知道多刺激满村子躲。然后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大组织到根据地扒到红薯们的时候,发现它们已经全糊了黑了!唯一一个能见人的就是我手上这个。”她笑到捶大腿。照片里的她大概是被糊红薯熏得睁不开眼睛,也弯成月牙。
“哟,你小时候打扮这么洋气呢。背心裙和裤袜。”
“那可不,穿这么一套下河里摸鱼,摔十万八千次也没抓到一条哈哈哈。”
“傻逼就算了还臭美。”
那个时候的她,趴在竹木床上看满空繁星,应该只会思考到底是天上星星多还是地下蚊子多。
不像现在,没有木床,看不见太多星星,想的都是不太令人开心的事情。所以她闲得慌的时候做白日梦,我都不打搅她。随她去好了。
这几年她变化太大了。她曾说自己的青春期好像一瓶时刻会爆炸的汽水,有一天她终于拧开了这瓶汽水,喷涌得很快,汽散得很快,最后只剩半瓶,味道甜到发腻。
从不爱学习的小太妹变成一心只想学习的第一名,又从只会学习的好孩子变成不爱学习的散漫样子。从游走在暧昧边缘的文青变成一心一意患得患失的早恋,又从害怕孤单恋爱万岁变成害怕亲密关系全是骗子。从当服务员辛苦打工变成有阶级观念,还看不起在二三十岁只能干苦力的人。不知道陈婷婷说的想跟过去的自己对话是哪个过去。
我问她,这么丰富的经历,你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后悔两个字。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去了解各种心理障碍,不调侃她了。
一张诊断证明。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
是PTSD。
她说,你知道四个月了,四个月做的都是同一个噩梦是什么感觉吗?努力控制也无能为力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想好好重新开始可是一点能量也没有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诊断证明的话我会觉得她矫情。看到诊断证明我觉得她可怜。可能这也说明了科学的力量很大吧。
想起她可能午夜梦回时对自己无望,想起在黑暗里时间如刀割。满心心疼却无能为力。陪她走过七年,那样的她仿佛遥远陌生。
陈婷婷干了太多她受不了后果的事情,她不是洒脱的料子。她背负了太多的后果,她不是能承重的人。她常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她在疯狂的时候,以为自己有许多能力。
可是陈婷婷自己却不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能越缺少什么越觉得难能可贵吧。
闯荡江湖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也得审视一下自己装备品级。
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后悔她走过的弯路,但是她应该是真的决心清醒,决心勇敢。
我说,我能怎么帮助你呢。
陈婷婷说,哈哈哈要不陪我回乡下偷几个红薯?
我想起弗朗索瓦兹·萨冈的一句话,
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