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请多关照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我是被间歇的火车的鸣笛声给催醒的。揉眼望向窗外,近前是茫茫苍翠。波浪形的绿,像画家的画板里涂出的绿色隔带不断往前延伸。远处的路基处,竖着一块木质站牌。站牌正对着我,上门有两个很大的黑体字“仓古”。车身慢慢滑行,它们也在瞳孔里不断放大,就像刻进去一般。噗……一阵老牛似的喷鼻声传来。机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声越来越低,直到车身完全停止。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我也赶紧摸起身边的帆布包,夹裹在人流中滑出车门。

我站在名叫“仓古”的站牌前,心被新奇霸占。竟然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之前去翻辅导员遗落下的班级学生手册时,不是没对这两个字怀疑过。背地里也曾偷着笑他,把“谷”写成了“古”。如今看来,可笑的人是我。我要去的地方是仓古镇的牛栏村,又是一个奇怪的名字,牛栏不是拴牛的窝棚吗?还可以用来标注地名呀!我将帆布包挎上肩膀,左右瞻望,终于发现一名载着机动三轮拉客的男人。男人面部黝黑,像被烟熏过一样。两只裸露在外的胳膊,也像刷了一层泥浆水。看着他熄了引擎,我连忙走上前询问。男人瞪大眼睛似乎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呆滞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排钢棚上。他不说话,又像是在用力回想,半天,才用两只手比画起来。怕我听不清,还手指着东边的方向。因为不放心,我又询问了一位当地山民,确定是出了车站往东走。

往东只有一条路。由于降雨的缘因,路面被冲出一条条垄沟,像老人的手背分布的血管。路的两侧是山,上面长满高低不均的树。我被这些树护送着走出很远。大前方,显出影影绰绰的几道黑影。再往前走几步,才发现是一处民居。难道是牛栏村?被兴奋驱使,我的脚越发卖力了。爬上一座不太高的土坡,一栋栋民居便完全暴露在眼前。脚底安装了滑轮一般,工夫不大,人便站在了村口。写有“牛栏村”三个大字牛舌状的条石,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守村人,伫立在一侧的路基上。

一个头戴深蓝色头巾的妇女向我微笑,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她跟前。

“你是要找美娟家?”

“是的大婶。请您帮帮我。”我用真诚的目光盯着她等她回答,却被另一个戴草黄头巾老女人接走话茬。

“美娟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是大学生了,不容易呀!”蓝头巾跟黄头巾目光相撞,然后转过身手指着一棵古槐树说,“美娟娘就在那里,穿青色布衫的那个。”我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直往前,落在一个身体矮矬,发丝蓬乱,脸上涂满污垢的老女人身上。她正肩靠着一家门楼的土墙望着远处。不知为何,这慵懒的模样,竟让我想起爷爷养过的一条土狗。明知这种思想很肮脏。

两个好心的女人,一直将我护送到美娟家门口。几步远的路,我像走了一个世纪。

“美娟娘,美娟的朋友来看看你了。”蓝头巾大声喊,仿佛是跟一个聋人说话。美娟娘转过头冲我咧了咧嘴,露出磕磕绊绊的几颗黄牙。她的头又耷拉下去嘴里嘟囔着什么,庞然不顾地一摇一晃进了过道。美娟的家比我想象的还糟糕。几间土房摇摇欲坠,风来像能吹歪似的。窗棂上糊着白纸,简陋的房间里光线似乎罢了工。有几件破烂家具零星分散着。里屋是座土炕,上面铺着一条烂掉一半的草席。院子的墙根下,摆着几个博物馆才能见到的破罐子,再就是一辆长满铁锈的手推车。那一院子的荒草,让人觉得不像进了家,倒是像进了懒汉的菜园。来之前我已做了最坏打算,可眼前的一幕还是令我吃惊。难道这就是美娟拒绝与我交往的理由?

我和罗美娟是大学校友。属于不同级专业也不同的两种人。按理说,我们之间无论是家庭、所在的城市、性格趋向,交友渠道都不在一个频道。这样的两种人,像两条直线平行向前,永远不会有交叉的一天。可偏偏命运安排让我们见面了。

我所学专业属理工科,却没有理工男的不修边幅、冷酷和不善交际。相反,我虽然认死理不浪漫,却很踏实。冷静中不乏幽默,理智中透着温暖。因平时思想比较豁达开朗,与同学之间也关系融洽,所以,大一时加入大学的音乐社团,同学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妈妈曾经是小学音乐老师,外公和奶奶一个是京剧爱好者,一个学秦腔的,都跟音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识简谱,之后又教会我五线谱,像练气息,基础发声等基本东西,我在小学时已经开始学习了。全家人看我乖巧懂事乐于学习,都希望我将来沿着他们为我铺设的彩色大道走下去。没想到,高二分班时我坚决不走艺术,而选了理科。但我对音乐的爱好丝毫没有减少。

大一那年,我进了音乐社团,想着将这份爱好延续下去,我很快成了音乐社团的主心骨,又毛遂自荐当了团长。我自认在唱歌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只要与其他年级一有比赛,我的那帮朋友就会将我推出来亮亮嗓。为此,我有些沾沾自喜,也开始“目中无人”了。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PK赛正处于高潮,其他班级的代表被我一个个淘汰出局,就在我洋洋自得地认为第一非我莫属,观众席里站起来一位梳着长发,穿蓓蕾雪纺针织小长衫,配齐膝的牛仔半身裙的女孩儿。

“罗学长,你还敢PK吗?”女孩盯着台上的我大声问。声音一出,立马吸引众人的目光。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盯着她笑,目光灼灼地迎上去。“好,请等我十分钟!”说完,扒开人群就跑没了影。这时,观众席里一片沸扬,竟然没有一个离开的。大家都瞪大眼睛伸着长脖儿,想看那女孩儿会请何方神圣来扳倒我。十分钟后,穿蓓蕾衫的女孩儿再次回到比赛场地。与她一起的还有两个女孩儿。中间一个穿淡紫色花格子粗布衬衣的女孩儿,被她和另一个女伴各抄一条手臂“架”了过来。

“她叫罗美娟!我们班的学霸,是唱歌最好听的那个。嗨,真是巧了。你们俩竟然都姓罗唻,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蓓蕾衫女孩说完目无旁人地咯咯笑起来。再看被她牵制中间的罗美娟,低着头,通红的耳垂暴露出了她此刻的心情。趁着女伴儿讲话,她企图用力扯回自己的胳膊。谁料,看似瘦弱弱的两个女同学,竟然有着一身蛮劲。她使劲儿往外挣脱,人家则是攥紧她的胳膊往里带。“罗美娟,你给大家唱一个呗,让他们知道一下,我们师范系的论琴棋书画都无人能比。”“就你能,还琴棋书画呢!我唱歌都唱不囫囵。”罗美娟弓着身子小声抗议。尽管声音很小,还是传进大家耳眼里,台下很快响亮的口哨和起哄声。罗美娟大概是知道自己今天不唱一曲就走不了,再抬头时身子反而不那么抖了。

“我哪会唱歌呀!是素雅太夸张了。”她低着头又嘟囔了一句。“怕啥?拿出你刻苦学习的劲头儿,不怕压不倒他们!”穿蓓蕾衫名叫素雅的女孩劝导她说。大概是受了鼓励爬越了心里的那道坎儿,叫罗美娟的女孩儿慢慢抬起了头。因为害羞,她的脸颊泛上一层红晕。这种红,区别于阳光照射,而是来源于身体里的热量抒发。是一种自然美,美得清纯。“既然来了,就给大家哼一曲我们家乡的小调吧!”罗美娟站直身子,大胆地看着台下。因为两只手被两个女伴死死攥着,反而多了些心安。很快,欢快明亮带着几分调皮的歌声,像小提琴奏出的音乐在半空中飘扬。时而向东、时而倾西、时而朝北、时而转南。我,罗俊,自诩“音乐天才”,竟然也陷入到这百灵鸟甜美的嗓音里。我的耳朵追着歌声跑,眼睛却扫视了唱歌人的五官以及整个身体的一圈。女孩儿素面朝天,扎着一条细马尾,尖下巴瓜子脸,两只眼睛出奇地大。她穿着太普通了,不,应该用寒酸来形容。在当今社会,早已解决温饱问题,吃饭还是奔着营养健康而去。在穿衣打扮上,再也不是过去的灰色系,花红柳绿的布料应有尽有。甚至,老年人的穿着比年轻人还花哨。而眼前的女孩儿,却一身的粗衣粗裤,脚上还蹬着老式的浅口白帮黑底布鞋。乍一看,仿佛是从旧时代赶来的。

自打经历了那次歌唱比赛,我的心像长了毛刺,怎么也搁不回原处。眼前时不时跳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尤其那双小鹿般恐慌无助的眼睛,撞击着我的心弦。看惯了围着身边穿衣打扮光鲜亮丽的小迷妹,我反而对罗美娟的清贫朴素生出更多情愫。于是,那个腿脚并不算勤快的我,频繁出入饭厅超市快递站,以及美不胜收的人工湖和爬满凌霄花的木质凉亭人声嘈杂的地方,为的就是要与那个山里姑娘来个不期而遇。都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句话很快在我身上得以验证。我为见美女精心装扮的清新俊逸、儒雅超凡,却与寂寞撞了个满怀。人没碰到,还被舍友和死党喻为N大最变态的人。

罗美娟不按常理出牌让我内心不爽,难道这小妮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还是不屑于跟俗人一起同享天下?我不是没想过去她所在的专业教室找人,但又一想,去了以什么身份什么目的?见到人后又能说些什么?总不能说我很喜欢你的歌,连带着你的人也让我朝思暮想?那也太小儿科了吧!极不符合我堂堂理工男的身份。

一日,为了查阅一份资料,我冒着三十八度的高温跑去图书馆。一推开图书馆的大门,我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穿粗布格子的女孩儿。她将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头垂得很低。因为正值午休又在饭点,图书馆看书的没几人。我站在一侧书柜旁装作找书,眼睛却死盯着她看,生怕她飞了一般。罗美娟看书看得入迷,并未察觉我靠前,我在她旁边的空位子坐下来,正要说话,只见她右手翻书,左手在桌子底下摸索着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捏出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

“这么勤奋呀!去食堂吃饱了再回来看不行吗?”听我说话,她猛地把头从桌面上抬起来,见到是我,脸又倏地红了。“我……去吃饭太耽误时间,我这人又懒。”令我没想到的是,她会这样替自己解释。趁着她捏在手里的馒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当口,我迅速地瞥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竟然是一本关于天文的科幻书。

“你对天文感兴趣?”

“谈不上,只是随便翻翻。我们山里娃对这感兴趣。我想着多学点回去讲给他们听。”当说起山里的孩子,罗美娟脸颊的红晕慢慢褪去,眼睛里像簇了两只小火把,目光顺着图书馆的窗户爬到院子越过院墙,一直向大西北延伸。从那一次遇见,我很快知道了罗美娟的兴趣爱好。不爱穿衣打扮,不爱吃喝玩乐,不爱追剧撩小哥,课后一有空就爱往图书馆里钻。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此,图书馆经常能看到帅气的我“用心学习”的画面。因为书,我和罗美娟有了可聊的话题,我们由认识到熟悉,又由熟悉成为朋友。谈到各自的理想,我说,希望自己将来成为化学工业之父范旭东那样的人物,还希望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罗美娟听着我描绘自己的宏伟蓝图,羞赧地低下头,耳朵根子又红成一片。

“我没有大志向,只希望毕了业能回到家乡,守在亲人身边。”我害怕自己听错了,又把耳朵用力往上提了提。“据我所知,你的家乡十分贫穷……”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看着又埋下头翻书的女孩儿,我一时间有些恍然。现如今的大学生,毕了业一门心思往经济发达的地方钻,托关系走后门,寻情钻眼儿地也要留在城市。像她这样拼尽力气跳出农门,毕了业又要跳回原地的人极少有,除非是傻子。

后来,经过一番打听,得知罗美娟除了学习好,其他方面还真是白痴。不懂人际,不懂阿谀奉承投其所好,这种人出了校园,比傻子还傻子。尽管她一根筋,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可我还是喜欢她。看不见的时候会想,看到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跟她亲近。就在我纠结于这种想法到底对不对,一天趁着图书馆人少,我试着把头凑到她跟前悄声说:“我喜欢你,咱们交往吧!”说完,换成我的耳根子红了。本想着罗美娟听着这番表白会感动到哭,即便不哭也会深情地望着我。可这妮子似乎来自外星,小脸吧嗒掉了下来。“我没打算结婚,你去稀罕别人吧!”说完掩面而去。笑脸贴了冷屁股,站在原地我脸色发窘,头顶像遭到重物撞击,一下子懵在那里。

自从表白被拒,我再也没有见过罗美娟。出来图书馆,我厚着脸皮去师范系找她,却被告知人不在,我大男人的脸面瞬间挂不住了,说出去不得让人埋汰死?一时间,犟劲上来了,铁了心赖在她们去寝室和自习室的必经之路。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概老天也可怜我,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让我们见面了。

隔着老远,就见罗梅娟和几个女同学怀抱着课本说笑着朝这边走。她还是穿着那件紫红格子衬衣,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我从来不知道她笑起来这么好看,两只浅浅的梨涡在脸颊上慢慢漾开,里面像装了琼浆玉液美丽动人。就在我看着她出神时,几个有眼力的女生互相望了一眼对方,吐了吐小舌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罗美娟的手臂,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又像是有一种我懂你也懂的默契在里面,然后约好似的呼啦地散去了。对于我罗俊的大名,想必她系里的女生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物”。一个男孩冒着炎热在等一个女孩,用脚丫子想想也能猜出其中内情。就在我庆幸这帮女孩识大体懂进退,罗美娟看我的小脸忽地由晴转阴,比自然界的奇象还高深莫测。

“找我有事?”她先发制人问我。

“我,我还是那句话……”

“打住!如果你来和我探讨某一本书,欢迎。如果不是,请绕行。”说罢就要擦身离去。“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们已经成年了,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我喊得有些歇斯底里。

“我说过这辈子不结婚,你聋了吗?如果想谈对象,我可以帮你介绍,其他免谈!”看着她那张冷如刀鞘的脸,听到从她牙缝挤出的绝情的话,我再也端不住了。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帮着说媒的?笑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罗俊是谁?追我的女孩儿从这儿能排到校门外。今天我从这儿出去,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如果我再来,就是大姑娘养的。我他妈就是二分钱买个馒头–犯贱!”我被她的绝情给气着了,话也净捡难听地说。说完还不解气,又当着她的面,拿自己的手掌朝着脸膛啪啪扇了几巴掌。罗美娟吓没吓着我不知道,反正我人都走过了人工湖,还觉得掌心呼呼地有一种火烤后的灼烧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找她,以至于听人家讲她跟同学外出,见义勇为帮着抓小偷受了些皮肉伤,也没去看她,还在心里狠狠地骂她活该。

和罗美娟“分手”后,我在生活和学习上屡屡不顺,脾气也由此见长。同寝室的同学,没人敢招惹我。见了我,像老鼠看见猫都躲着走。日子浑浑噩噩向前,我的心情糟糕透了。睡不着时我就想,罗美娟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心里非常难受。又一想,如果她能难受,就不叫罗美娟了。这个女孩儿的心就是石头做的,人也是混凝土的合成体。老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人要不顺,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休息日,当我满怀心事回到家时,见父母表情严肃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屋子里光线很暗没有开灯,厨房的锅碗瓢盆,也像是没人领养的孩子,孤零零地被晾在那里。

“老罗同志怎得有空回家了?是异地巡查还是搞搞调研?乔部长好!革命要继续,但粮草也要跟上吧!”往常这个时候,听我耍贫嘴,笑点低的老妈总会先笑得咯咯响,然后跳起来钻进厨房,摘下墙上的围裙扎在腰上,不一会就有叮叮当当勺子碰锅沿儿的美妙声音传出。今日却不同了。老妈的脸非但没有放晴,还把嘴用力抿了抿。父亲老罗也呆滞着一张脸,只看了我一眼就匆匆收回目光。他一会儿拿右脚去搓前脚的脚后跟儿,一会儿两只大手像拧毛巾一样拧在一起。以往当领导养成的习惯,他的头总喜欢高高抬着,拿眼睛瞥人的头顶 ,如今却不一样,头微微下垂,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客厅里陷入沉默,还是妈妈先开了口。她扯着胳膊将我拖至身旁,并大胆地迎上我的目光。

“小俊,你已经过了十八岁是大人了,有些事必须让你知道。我和你爸感情出了问题,前天去办了离婚手续。”

“怎么可能!我不同意!”我恼怒地挣脱她的手掌从沙发上跳起来。

“这是事实,你不接受也得接受!”爸爸也跟着站起来,声音自带威严地训斥道。我的眼圈忽地红了,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砸在木地板上。

“你们是这世上最自私的家长。你们离婚经过我同意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拭着眼角的泪,又把声音提高一倍。

“要是不考虑你的感受,我和你妈五年前就把婚离了。也是怕你接受不了,怕影响到你身心健康,所以拖到现在。”爸爸的话像揭开了妈妈的伤疤,她猛然打断爸爸的话,站起身又将我拉至身旁。

“你对孩子吼啥?他暂时不能接受,你不会好好跟他讲!俊俊,无论我跟你爸怎样,你都是我们最疼爱的孩子。”

“如果你们真疼爱我,就不应该离婚!”我把手狠狠地从她的手掌抽出来,站在客厅里像只发狂的狗一阵狂吼。

“看吧,这就是被你娇惯的后果。翅膀刚长硬就敢跟老子指手画脚。”

“我不会教,你那时候咋不来教?你有那心思吗?被人迷得神魂颠倒家门都摸不到了。”

“你老揪着过去的事儿不放,不怕提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嫌弃我是阿尔茨海默病,所以你就去找小年轻……”看着父母疯子一样在客厅里相互指责互相撕扯,我含着泪悄悄拉开门走了出去。听到房门咣当合上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震碎了。本来计划在家住上两晚,后日一早再返回学校,岂料计划不如变化快。出了小区我没有打车,而是一个人朝火车站方向行走。一路上,我的脑海上演电影似的,从上幼儿园时开始演,一直演到参加完高考顺利被理想的大学录取。小学到初中乃至高中阶段,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家,我是父母的骄傲,对外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孩子们的榜样。小区的邻居只要一提起我的小名,就不住嘴地夸,夸了我又夸我妈夸我爸。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说知识家庭氛围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那时候,妈妈是幸福的,对这个家也是满意的。儿子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在城建局上班的丈夫事业有成,她自己也是受人尊重的园丁。我们家,年年还被评为五好家庭,这是别人家艳羡不来的。我以为,我会在这样温暖的家庭里一直待到娶妻生子。可是,这份幸福怎就留不住呢!人都说,得到多付出也多。前些年,妈妈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当上了级部主任,爸爸也由一个小小的科长,坐到城建局局长的位子上。自打有了权力社会地位,这个家就不像家了。友爱和谐的气氛不知何起在慢慢退场,爸爸花在应酬上的时间多了,爸爸妈妈拌嘴的次数也变勤了。没有一个家庭是完美的,那时候,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我就是没想到,他们会奔着离婚这条路走去。

我回到学校时已是上午九点。没有课上,室友们在寝室里刷视频、聊天、听歌,小房间里闹哄哄像进了菜市场。因为心情不爽,我一头扎在床上,无论他们怎么闹都不带反应。中午饭,我去餐厅买了两样小菜拎回寝室。拿出从超市去买的一瓶白酒,自斟自饮起来。菜没挑上两口,我就喝大了。我酒品很差,喝醉了就骂人。等到室友吃完饭回来时,我已经把想骂的都骂了一遍。他们见识过我发酒疯的样子,问清楚我发疯的原因后呼啦闪了出去。之后,寻了个去看集体电影的烂借口,就把我一人丢下一起跑路了。酒过三巡,我正骂得起劲,罗美娟来了。

“你这个绝情的女人,是来看我笑话吧。”罗梅娟对于我口齿不清损人的话,似乎并不在意。她没说话,而是在我对面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来了又不说话,耍酷呀!”

“罗俊,问你一个问题。你对家的定义是什么?”

“家?家是避风的港湾,是付出与容纳,包容和理解的幸福之地。”别看我醉醺醺的,但肚子里的知识一点不打折扣。

“你付出过吗?你对家有过容纳和包容吗?你只会一味地索取。”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凭什么这样说我!”我恼羞成怒,摇晃着站起身,啪地摔了手里的筷子。

“罗俊,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看不起你。你埋怨你的痛苦是父母给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他们过得快乐吗?用道德的标准,自私地将两个不爱的人绑在一起是最残酷和冷血的。他们宁可牺牲幸福,也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为的什么?醒醒吧你。你如果一意孤行,我看不起你。”罗美娟撂下这些话就要走,借着酒劲儿,我连忙挡在她面前,并去拉她的手。但她的手掌,泥鳅一样只在我的掌心打了个转儿就溜走了。走到门口,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有些人一辈子在为有一个家而努力,有些人也在为没有家而懊恼伤心。不管你的父母有没有分开,你仍是他们心里的宝,那个家在他们心里是不会散的。”

罗美娟走后,我把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还有半瓶白酒,统统丢进了垃圾桶。室友们还没回来,熄了灯,我成大字地躺回床上,眼前浮现出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暗自垂泪的情形。记不清从哪年哪月开始,爸爸忙到两脚不沾地,连家都顾不上回了。有几次,我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等我推开门,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爸爸沉下脸转身回了卧室,妈妈则强堆起笑容上前接过我的书包。就在她转身走进厨房时,我瞥见她抬起手臂悄悄去擦拭眼角。往日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我羞愧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泪水又顺着脸颊淌到枕头上。

一年一度的寒假眼看就要来了。班级里的同学忙着听讲课,复习巩固学习迎接考试,我也不例外,只要一说有课上,都会随着同学们去阶梯教室抢座位。有一天,我背着书包刚走出教室门口,在半月形的门前,遇到罗美娟正抱着书本随着学生大军往台阶上冲。罗美娟,我喊了一声。她本能地停下脚,扭头看到是我,笑容忽地在脸上绽开。粉嘟嘟的,像一朵盛开的小花。她没有说话,瞥了一眼我肩上的书包还有拎在手里的讲义,跷起大拇指朝我晃了几下,然后转过头快步登上台阶冲进教室。

罗美娟那妩媚地一笑,像是给我注射了一支兴奋剂,让我对学习突然生了更多兴趣。它就像升在头顶的月亮,将我的世界照得亮堂堂的。我突然醒悟过来,那个痞痞的,整日为着恋爱而伤肝费脑的罗俊,罗美娟是厌恶和憎恨的。她希望我抓住在校的每一分每一秒学习新知识,她的笑是对我的赞许和肯定。我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决定向罗美娟看齐,把心思多花在学习上。我果断辞掉音乐社团团长的职务,加入求知学社当中去。求知学社是以读书,读好书、读名著,交流学习读书心得的社团。通过阅读学习,以拓宽思路开阔视野,在读书中拓宽眼界陶冶情操。古人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古人想要的功名利禄、良田美宅、车马冠盖、娇妻美妾,必须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后获得。切换到现代,如果我努力读书勇于进取,我中意的女孩儿,是否在我努力实现人生目标的道路上,也会对我高看一眼?像那天一样,再抛给我一个最迷人最妩媚的笑?

罗美娟就是我的动力,我生活的全部。在全校同学为期末考试努力复习的时候,为了能在班级里露脸,为了能取得傲人的成绩,我逢课必上,早晚自习按时参加。空余时间不刷视频不K歌,不去网吧也不外出东游西逛。时间都花到学习和出入实验室里了。为的就是能让自己期末取得优异成绩,在专业老师面前混个脸熟。一个礼拜日的上午,趁着实验室没人,我私自捅开实验室的大门潜入里面,想把这周没弄明白的实验课程重新做一遍。由于违规操作,没有认真检查误把两种化学试剂混合一起,使得封管内的液体先是冒出白烟,后又很快变成黑色泡沫状液体,就在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办时,封管砰地发生爆炸。玻璃片像子弹出膛在我周围乱飞,不仅割伤我的手臂,还擦着眉梢在眼角处狠狠咬了一口。疼痛钻心而来眼前模糊一片,热腾腾的鲜血顺着额头淌进脖子里。就在我要晕过去的时候,听见门板被人从外面撞开,随即就是几声急切的呼喊。我身子一扭一头戗到地上。心想,这下全完了。

我是在医院醒来的。听来看我的同学说,我被人抬上车时,像一条死蛇蜷缩在那里。我的脸被鲜血涂成红色,血糊糊的让人不忍直视。K同学说我流了半脸盆的血,把实验室的地面都染红了,像铺了张红地毯。S同学说辅导员的嘴都被我气歪了,管实验室的老杨还对外扬言,说我是他带过的学生里最敢拿命拼的一个,还要号召大家跟我学习。我躺在病床上想笑又笑不出来 。嘴一咧,就扯动着眼角处那道豁开的口子。医生为我包扎得很夸张,竟然将我半张脸都用纱布缠起来,两只眼睛也裹于其中,就像被遮住眼拉磨的驴。几位要好的同学踏进病房看到我这副模样,吓得去摸床头,声音也跟着颤抖,“罗俊,用得着这么夸张吗?你的眼?”我说没事,眼皮处有划伤,医生说伤口不好包扎,需要将眼睛也一起扎起来。同学这才舒了一口气,又嘻嘻哈哈露出本来面目。

我知道几位同学话说得有些夸大,倒是不担心血流了多少,管实验时的老师老杨如何恨我,而是担心我闯下这样的祸,学校会不会给我记大过?落得个被开除的下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罗美娟来病房看我时带来几个苹果,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她沉思一会儿,安慰我说,“其他先不要想,好好养伤。”我从她嘴里得知,实验室爆炸,幸亏没有伤及其他人。除了桌面上那些瓶瓶罐罐被摧毁,头顶的灯管和一台显微镜被炸毁,房间其他物品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损坏。

“虽然损失较小,只有你一人受到伤害,但被处分肯定逃不了。”她讲完这些,又略有所思地说:“做事情要脚踏实地,要按照客观规律来,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她的话让我害羞,尽管话里并没有指责我为了显摆而急于求成,但我还是听出其中意思。要不为了在她面前落得好感,我也不至于摊上这档子事儿。坐了一会儿,罗美娟说她还有事就走了。辅导员来时脸色有些难看,望着我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

“罗俊,你这下捅下大娄子了。经学校研究决定,因为你私自进入实验室还存在违规操作,出了医疗事故学校概不负责任,医疗费也由你独自承担。至于后面对你的处理,等你养好伤再说。”我的心忽地又悬在半空,心里念叨:老天保佑啊,千万别开除我。送走辅导员,妈妈拎着开水壶进来病房责怪我说:“你这孩子一向稳重,咋就犯下这样的错误呢?”爸爸也来了,他坐在床边半天没说话,临走时说:“你只管养伤,其他事有我呢!”

一个礼拜过去了,医生为我眼角的皮外伤拆掉纱布后,我感觉右眼模糊一片。妈妈连忙招呼医生过来。很快,我被推进了眼科诊疗室。

医生很快给出诊断结果,说我角膜重度划伤,如果不及时治疗引发感染,很可能会留下角膜瘢痕影响到视力。

一个小时后,我被人推出了手术室。手术虽然很成功,但需要三到四个月住院治疗观察期。爸爸提出,让我休学半年。一来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眼部康复,二来做下这档子丑事儿,学校那边避避风头也好。我正愁着回到学校该怎么面对化学和管实验的老杨。一想到被人当典型事例拎到会议室,当着全年级的同学做教育批评,头就大了。于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住医院是空虚乏味的,跟蹲监狱没啥区别 。我以为罗美娟会再来看我,谁料这小妮子心真狠,自那次一别再没露面。一次住院,倒是让父母和解了不少。两人见面虽然没有剑拔弩张,却多了些相敬如宾的生疏感。一日,趁着爸爸不在,我问我妈,你们俩还有可能复婚吗?我妈对我说,好不容易挣脱了婚姻的束缚,让各自喘口新鲜空气多好。我妈说这话还没几天,就传来我爸找到新女伴儿的消息。本以为她会生气加难过,谁料她像没事人似的,波澜不惊地坐在我的病床边慢吞吞地削苹果。妈,我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我说,这是好事儿呀,我们应该祝福你爸,我倒是挺佩服他的,跟着心走不想亏了自己的后半辈子。说是姑姑送来的山地苹果齁甜齁甜,而我吃在嘴里如同嚼蜡。一小个苹果,竟吃了半个小时。书上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这些日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想了很多,想父母失败的婚姻,想我的“小女友”。尽管我对爱的诠释已经感觉很透彻到位了,可一想到如果罗美娟不喜欢我对我真没那意思,我只能缴械投降,心就隐隐作痛。妈,你也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吧!你儿子长大了,能想清楚的。如果以后让我跟一个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妈妈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软,就像小时候拉着我的手去逛街去学校,给予我无尽的安全感。

在我住院的第三个月里,罗美娟也没露面。她就像被我握在手里的风筝,突然挣脱了线不知飘去何方。N同学和S同学又来医院看我,我们热烈地聊寝室的同学;聊学校的花边事;聊某某讲师的糗事。话题七拐八拐终于扯到罗美娟身上了。

“你不知道吗?她在外兼了好几份工,每天忙成了陀螺。她们系的同学除了听课,想见她一面都很难。”

S同学也插嘴说,“我要是有罗美娟那样的家庭,估计早就跳崖了,还上大学呢!哪来的勇气?现在顶多是街头的小混混。”他们看着彼此笑得忘乎所以,而我却一头雾水。

见我一脸吃惊的样子。他们俩止住了笑严肃地对我说:“罗美娟是师范系的学霸不假,但她的家庭出身,真拎不上台面。她大一起就吃助学贷款。听说她对自己很苛刻,把那些钱交完学费几乎都用在买书了。生活费包括其他花销,都是她靠勤工俭学得来的。”难怪她对知识那么渴求,难怪她一年到头只穿着那几身衣服?“听说她没有父亲,母亲精神也不好,反正就是村里那种条件最差的贫困户啦。”N同学又补充一句,我的心里一阵酸痛。我从小丰衣足食吃穿不愁,没有吃过一天的苦,不知道穷人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的眼前跳出一个画面,小小的罗美娟扎着两条小辫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小脸上糊着两道鼻涕和灰垢,一只小胳膊拐着竹篓一步一晃地往山路上走。一双裸露外面的小手冻得乌紫……我在心里暗下决心,趁着时间宽裕,一定要去她的家乡看看。

三个月后,我终于出院了。当我背着挎包踏上开往仓古的列车;当我站在仓古的土地上;当我站在罗美娟家朴素而破败的房屋前;当我看到她那老态龙钟衣衫褴褛的傻娘,我对她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

出来罗美娟家,我又打听着去了村子的小学。到那一看,完全颠覆我的想象。我的小学中学到高中,都是在花园式的城市的学校读的。触摸式黑板,地面铺着煮熟的蛋清一样的瓷砖,宽阔的教室四周都刮着大白,踩着能晃出人影的走廊像走进了宫殿。而眼前的说是学校,实际是借用废弃的土地庙里的几间房。学校像一个百年老者,佝偻着腰卧在村子最西南的一片荒地上。距离庙门两米宽是一条壕沟,后面则依靠着以刺槐为主稀稀拉拉的树林,树与树之间的空地长满野蒺藜和蒿子。一侧的院墙坍塌了一半,露出青砖、碎石和一溜子黄泥,歪歪斜斜地被人从断墙上踏出一条细溜的小道,大概是一些淘气的学生娃为了讨取捷径而为。学校的“正规”教室只有两间。还是旧时代的木格子窗户,右侧拐手的一间房里,传来孩子朗读课文的声音,顺着声音追去,只见一位年过花甲的男人,戴着用塑料宽框架镶着厚玻璃状镜片的眼镜,正站在讲台上手捏着一本书,晃着脑袋给孩子们朗读。几张油漆脱落严重的课桌,中间的拉梁已经失掉,伴着十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眼睛闪着光亮孩子们的朗读,发出浑厚的吱呀声。

往火车站走的路上,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所破败简陋的学校。孩子们清脆悦耳的读书声,像一面锣鼓敲击着我的耳膜。这个地方太偏僻太落后了,以至于我们的教育也像一头提不起速度的老马,走得如此艰难。我想起与罗美娟在图书馆的谈话,想起她宁肯不去吃饭也要争分夺秒去啃那些书。她把助学金不肯花在生活上,宁可去买一些书籍,为的就是这群孩子吧!

六个月的休学期结束了。回到学校后,我果然背上学校给予记大过留校察看的处分。因为有了思想准备,之前所有的担忧与焦虑,只翻了一朵浪花便被潮水带走了。我没有再去找罗美娟,而是一心扑到学习上去,利用一切时间补旧课学新课,到了期末,不仅将落下的功课追了上来,还完成这学期的学习任务。期末大考一出,侥幸没有一门挂科。大四这年,我的妈妈终于成功牵手心中的白马王子,与她两情相悦中年丧偶的中学老师结合了。结婚那天,我代表女方出席婚礼。妈妈穿着白色的礼服,脸上落着少女才有的娇羞与美艳。她轻轻挽着心爱人的胳膊脚踩红毯,朝着她朝圣的爱的殿堂走去。我用力地拍着巴掌,眼眶的泪缓缓流淌,原来女人的美不分年龄,只要跟心爱的人走在一起,美就会被从遥远的国度再次被召唤回来。换作女方家长发言了,我两眼炙热地看着该喊他胡叔的男人,两手握拳抱在胸前一脸真诚地恳求:叔,以后我妈就交给您了。希望您用爱心呵护她的后半生。走出礼堂,天很蓝很蓝,就像千年再现的青花瓷,正与它的终生的伴侣太阳,传递着爱的波光。

大四的学习生涯,像被装在时光机上,随着齿轮转动很快走到了头。罗美娟的师范系,早三个月就离校实习了。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她爬进了车厢找到自己的位置后,探出头摇动着一只手朝我呼喊:罗俊,再见了!风似乎感受到离别的伤感,殷勤地带着她的声音往我的耳孔里灌。我在站台上朝着东方用力挥舞手臂,直到载着她的火车在眼界里彻底消失。

几个月后。我的大学生涯宣告结束。我没有回爸爸家,也没有跟妈妈联系,而是背上行囊踏上开往大西北的列车。我长大了,想跟着心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场罕见的暴雨临幸了满身疮孔的仓古。借住在庙宇的小学校,正接受严峻的考验。罗美娟所在的一到三年级的教室,像是在搞歌舞会。教室的各个角落,传来叮叮哒哒的落水声音。为了抵御灾害天气,她一天前就要求孩子们各自从家带个小盆来学校。天一下雨,还真派上用场了。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的意思,还示威似的将喷嚏打得更响。讲台上摆了三四个小盆用来接雨水,学生落座的四周,也七七八八分散着各种颜色的塑料盆,像撑着一把把彩色的小雨伞。

“小罗老师,小罗老师。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天气预报说一个小时后还有暴雨,依我看为了安全起见,咱们还是让学生回家吧!”那个戴着玻璃厚底眼镜片的老男人冒着雨闯进教室,顾不得去擦被雨淋湿的头发,急匆匆地对罗美娟说。

“刘校长,我看也只能这样了。等孩子们都走了,我爬屋顶去堵漏洞。”听说提前放学,学生们一声欢呼。有的两手搭在头顶挡雨,有的多人扯一块破塑料布罩在头上。他们一溜烟跑远了,只留下泥路上溅起的一排排黑点子。罗美娟头上什么也没遮,顺着梯子就往屋顶上爬。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用力扯下掖在腰间的塑料纸,撕下一块就往漏雨的瓦片下面垫。雨报复似的将一盆冷水朝着她兜头浇下,水顺着她的头顶直接浇淌到鞋底。她战了战身子,强稳住脚跟。此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赶紧下去,这里有我。”罗美娟是被一个穿着雨衣,踩着木梯的黑衣人扯起袖口滑下屋顶的。她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就跃入眼帘。

“罗俊,你真是罗俊!”她满脸的惊喜,连带被雨水浸泡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我很快将五间教室漏雨的地方做了标记,还在底下塞了塑料纸。当从木梯上爬下来时,穿着雨衣的身体还是泡了水。罗美娟对我的到来,比听到暴雨突然变了路线还要开心。她望着我那张脸,黑了瘦了,也没有之前耐看了,但身体变结实了。我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歪着头打趣她说:“我罗俊是谁呀!是上天派来保护美女的使者。”去你的,罗美娟薄唇一张,飞起满脸绯红。

雨像是欢迎新朋友突然没那么大了。我看着罗美娟,罗美娟也看着我,嘴角微张却没有说什么。我摸着头,痞痞地说:“老爷子发话了:只允许去仓古的镇子上教书。至于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想都别想,否则立马滚回家去。”罗美娟捂着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我。看得出,她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就在我以为她调整了情绪会对我说些感激的话,而她却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说:“罗俊你太任性了,你不该跑来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是我的家乡,我必须回来。我是大山培养出的孩子,我的根在这里。我有义务和责任用所学的知识,将更多的孩子送出大山。况且我的母亲,如果没有乡邻帮着照顾,可能早就不在人世……”罗美娟眼里有泪,歪着头看向正扶着门框歇息的老女人。她的身上沾着泥点子,鞋面也糊满泥巴,雨水正沿着她头顶一绺子被浸泡过的发丝往下流。她没再往前走也不讲话,而是扶着门框像一尊石像直挺挺地朝这边看过来。

我轻轻上前,用淋湿的身体环抱着她的肩头。“我们一起将孩子们送出大山。你的妈妈也是我妈妈,我们一起陪在她身边。”罗美娟抬起头一脸惊愕。再看我时,泪水已经洇湿了眼眶。

“罗同学,余生请多关照!”我咧开嘴,回报她的是热辣辣的目光和一脸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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