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琨
明代杂剧家吕天成评《牡丹亭》:“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牡丹亭》作为明代传奇发展最高峰的标志,除了本身的文学魅力之外,词曲间还隐含着更多内容——汤显祖对时代的批判、对女性的认知、对人本身的重视、对至情的宣扬……《牡丹亭》虽已穿梭百年,其光芒却依然不减,就其历时性传播及当代意义的分析的必要性凸显出来,或许可为文学经典的传播提供借鉴意义。在本读书报告中,我将从四个角度分析、总结读《牡丹亭》后的感受。
中国古代婚恋观
“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此句可知,杜丽娘此时已十六岁,到了及笄之年,却并未举行“加笄”的成年礼,因为明代女子许嫁后才可举行笄礼。从古代民俗学角度而言,加笄意味着亲长对少女的监护结束,少女的婚恋权力被大众认可,且像杜丽娘般官宦人家的女子,出嫁前必须举行成人礼,否则不得成婚。在阅读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丽娘的唱词中多次提及自己的年龄(第十出《惊梦》、第十四出《写真》、第二十八出《幽媾》)。所以杜丽娘在唱词中反复强调自己的年龄,是为了为自己“早成佳配”寻得合法依据。
不得不说,宋元明清时期,女子早婚早嫁已是社会普遍现象。明末清初学者张履祥说:“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其婚姻之订,多在临时。近世婚娶已早,不能不通变从时。男女订婚,大约十岁上下,便须留意,不得过迟,过迟则难选择。”由此可见女子早婚是明清民间普遍的习俗,曾经“女子二十而嫁”的理论逐渐站不住脚,与时俱进为“通变从时”,丽娘之呼声也有了现实基础和理论依据。
但丽娘的父亲杜宝却不承认女儿已经情窦初开,断然否定并予以驳斥。“【老】看甚脉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外】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呢?”(出自《牡丹亭》第十六出《诘病》)杜宝用记录先秦礼制《礼记》中的规范来教育当代女子,不愿女儿早早出嫁,与他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有关——他决心要把女儿培养成“名门一例”,以确保来日“父母光辉”,光宗耀祖。
对婚嫁时间持不同意见的实质在于女子无婚姻自主权,女性地位的低下。女性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颗棋子。个人的意志情感并不重要,价值在于对整个布局的作用。女性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拥有选择的权力,只得听从安排,委屈意志。《礼记·祭法》有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这种说法所服务的,正是以“尊祖敬宗”为支柱的宗法制度。虽也承认人“含天地阴阳之灵,有哀乐喜怒之情”,但绝不主张个性的发挥,而是强调必须垂范以节,克之制之,服从家国利益;婚姻文化中,则须导之以孝祖,终之以治国,也就是“崇高天地,虔敬鬼神,列尊卑之序,成夫妇之义,然后为国为家,可得而治也。”探究明朝女性的地位,便不得不提对明代女性贞节的要求,在宋明理学、三纲五常的思想迫害下,她们被要求贞洁高于生命,人格遭受了严重压抑。据董家遵先生统计,明代守志的节妇有27141人,是历代节妇综合的45倍;殉身的烈女有8688人,是历代烈女总和的14倍,可见明朝女子被压抑折磨到了何种地步。
已多次明示丽娘年龄,为何又提起及笄?固然非作者闲笔带过——而是为了以合理的婚俗反抗残忍的礼教,强调人欲,对抗封建统治下对女性的压制。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涉及到的关于女性的社会问题,体现了他对女性独立人格和人生价值的认识、对实现正当欲望的渴求与期盼,肯定了人的尊严和价值。
汤显祖的至情观
五代词人韦庄的《谒金门》一词下,汤显祖也评价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闲抱琵琶寻旧曲’,直是无聊之思。”提起牡丹亭,最有名的还是《牡丹亭记题词》中的这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一句作为凝练的主旨句,将汤显祖的至情思想从整体分为三个阶段:情起(“情不知所起”)-情深(“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至(“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情不知所起”,汤显祖是否真的不知情从何起吗?实际上,丽娘的情起并非偶然,而是有一个缜密的过程:花鸟逗引、诗经感化、对镜自怜、游园慕春。《礼记·乐记》中有言:“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强调外在环境对主体的影响和干扰。分析这一过程可发现,汤显祖呼应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物感说”。只是他在此基础上将物的范围扩大,延伸到客观教化上来,具体而言,则是丽娘的闺房视野。
“情不知所起”,是汤显祖“至情”思想的一部分。《牡丹亭》通过丽娘与柳生之间萦绕在生死虚实中仍无法断绝的爱情,完整的展现了汤显祖的“至情观”。情,人人皆有,贯穿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而至情,是有情的最高境界。宣扬纯粹的真情,由汤显祖在《牡丹亭》的咏叹中独家演绎,作出阐释。至情观不仅贯穿着汤显祖整体的艺术思想,更是在明末清初与作为官方思想指南的程朱理学针锋相对,反对“存天理,灭人欲”,肯定人的正常情感和欲望,提倡汤显祖本人所坚信的“情”与“真”。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至情所在,即使《牡丹亭》诞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但仍能在今天让我们仍流连于文字之中,引起我们情感的共鸣。
自我意识觉醒
明代戏曲理论批评家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评道:“《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另一部著作《西厢记》中,崔莺莺由于性格之故,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不会不顾一切,她深知自身力量有限,难以与外部势力抗衡,因此,崔莺莺的“情”主要靠外力推动,为两人的感情发展扫除障碍。而与西厢记中崔张爱情靠外力推动不同,杜丽娘之情由内而外生发,在追求情的过程中是主动的——这便是杜丽娘自我意识觉醒的象征。
杜丽娘自我意识的觉醒离不开内外两方面的推动力。分析外因,自然离不开当时的时代背景。汤显祖所在的明代,资本主义萌芽冲击了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新经济形态的出现为思想革新做好了铺垫。杜丽娘之父是固执封建家长的代表,以自己夫人甄氏为范管教女儿,情腐儒陈最良为丽娘讲书,丽娘被强行灌输各种“闻见道理”。而陈最良的第一课《诗经》首篇《关雎》,没有授以封建妇德的坚定信仰,反而触发了少女对情爱的渴望。在宋明理学的蒙蔽之下,有压迫就必然有反抗,以李贽为代表的针砭时弊的思想家涌现,肯定人的正当欲望,反对封建理学对人思想的封锁与控制,助推当时的社会前进,为紧闭的思想空间打开窗口。汤显祖在《光霁亭草叙》中说:“童子之心,虚明可化。乃实以俗师之讲说。一入其中,不可复出。使人不见泠泠之适,不听纯纯之音。”汤显祖受李贽影响较大,其中的“俗师之讲说”和“薄士之制义”就是李贽所提出的“闻见道理”的具体化,批判后儒的经学说教。可见当时理学之高压,思想之禁锢。汤显祖一生仕途不顺,满腔热情考取功名却被官场的阴暗打退,无法实现个人价值。在李贽等人思想的影响下,他的思想中包含许多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激进成分。汤显祖将其注入杜丽娘的形象之中,贯穿在封建礼教对一个鲜活生命的摧残里。美好的梦境与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苦闷而彷徨的花季少女生命力喷薄而出,唤起对自我价值的关注与认知。
分析内因,一方面是戏剧中人物性格塑造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牡丹亭》隐含的哲学思考:探寻人为什么而活。《牡丹亭》与《西厢记》相比,悲剧色彩就更加明显。杜丽娘游园美景时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便发出哀叹,现实中的强烈的失落感最终在梦里得到弥补。仅观戏剧情节本身,杜丽娘跨越生死几经波折所渴求追寻的也许只是柳郎,只是爱情,但其实并非如此——还有她一直被忽视禁锢的青春,以及生的意义。她的痛苦和失落表面上源于青春的渴望,深层来看,她的苦痛和失落则是源于这一哲学问题,源于作为人,一个独立个体的自省——自我意识的觉醒。思索人存在的价值,重视人本身,与文艺复兴时期之后西方文艺作品以“人”为中心的精神主旨更为贴近,这也是我国戏剧影视未来需要持续着力发展的方向。
《牡丹亭》的历时性传播及当代意义
汤显祖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自我评价说服力不强?明末文人张岱在《嫏嬛文集》中赞道:“灵奇高妙,已到极处。”传至清代,著名文人李渔更是称其“脍炙人口”“意深词浅”。《牡丹亭》以其独特的价值流传至今,除了其原本的剧本外,还出现了各种改本、评本、戏曲、影视等表现形式。
明清时代,《牡丹亭》的文本传播集中于评点本、改编本以及其对明清时期其他文学作品的影响。评点本中较为突出的是三妇评本。不仅印证了牡丹亭一直盛传与闺阁女子间,还是古代女性涉足诗词、戏剧评论的凤毛麟角。改编本众多的原因在于牡丹亭由于作品自身的限制,搬上舞台无法完全按照原本演出,基于舞台表演的要求、条件,对其词曲、结构进行了一定改动。上述都是牡丹亭在古代的直接传播行为。牡丹亭以其独特的魅力对明清的许多戏曲、小说作品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据不完全统计,受其影响的明清传奇多达七十余本,再次提及或引用其中语句的小说话本更是不胜枚举。连文学巨制《红楼梦》也多次提及(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黛玉侧耳细听牡丹亭)。由于社会制度和社会结构的限制,明清时期的牡丹亭主要以文本传播为主,明代亦有昆曲演出和清唱,清代戏曲表演折子戏盛行。
近代,《牡丹亭》成为昆曲的代表曲目,以舞台演出的传播形式为主。现代,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传播媒介不断更新,经典的昆曲形式也重新整排编演,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走出国门,电影、电视剧的表现形式也使人们燃起对这部经典著作的兴趣——《牡丹亭》在新时代焕发着自己的活力与生机。
从最初的文本传播和戏曲传播,发展到后来现代的影视传播及更丰富直观的舞台表现形式,《牡丹亭》的传播方式越来越多样化,加之作品本身的思想深度、艺术魅力以及在历时性传播过程中所积累的新内涵,使得经典本身穿越百年,依旧能被不同年龄、不同爱好的受众接受,而未失传。从文化传播学的角度来看《牡丹亭》历时性传播的当代意义,应在坚守经典文本的文学、诗学价值,理解作品涵义的基础之上,采用多元化方式传播文学经典,与时代特点、热点相融合,不消解其本意的前提下创新演绎方式、利用方式,保持作品的生命力与活力。
文献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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