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封 孤独

孤独(天津的秋昼)

窗外的建筑物渐次退后,摩天大厦慢慢进化成铁轨两侧的砖瓦小屋,较远处的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呼啸着离开视野,我想起伍尔芙《到灯塔去》中的那个早晨,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发生,只要身在旅途,即使是在像我一样因列车规律的颠簸和前夜的失眠宿疾而在半睡半醒之间的状态,也一定要向火车窗口望出去。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再看到那城镇,那道路,那劳作着的中年女人,或那不断更新中某一个时刻的树叶。那些都在此刻存在着,那些只在此刻存在着。在一个由此时此刻而组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物非要被取名记录,因为这样的做法并不会使它们有丝毫改变。就让它们在此时此刻存在,让我在短暂的这一刻感到安宁。

那时的我正坐在由北京开往天津的“和谐号”列车第三车厢尾倒数第三排的靠窗座位上,带着耳机注视着窗外。天边云雾淡去的逐渐清澈与封闭空间内的昏黄光晕之鲜烈对比,离析出略显沉重的失落感,使我想到:“我身在其中的这列缓缓开动的火车在离这座囚狱般的都市远去,同时却赶赴往下一个或许大同小异的牢笼。每座不同编号监狱内都有一致的标准设施:载满了面色冷漠钢铁盒子的错综复杂的公路网、反射映出街巷颓败砖墙边乞人褴褛衣衫的巨大玻璃幕墙、郁郁葱葱的树林和不断更新的树叶。还有世界各个角落里似乎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而来汇聚集中的同一地点——流浪铁轨的集中营。”

流浪铁轨的集中营——比如我他在清晨于候车时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到达的首都南火车站。多亏那站内明亮宽敞的大厅给了我近日来难得的轻畅之感,使我并未感到丝毫为了等待而等待所产生的无聊空洞。当我登上通往候车室极高的上升扶梯,俯视着洁净得反射日光的地砖,恍惚间有极其强烈的眩晕,像是从山崩中抽离出的慢镜头,声音和画面之间短暂的错离带来的一瞬间真空感突袭而来。

在始料未及的一刹那重力失衡中,我的感觉就好像午后从久坐的道边台阶上忽然站起血液的涌腾贲张一样。那是我从古色古香的明清遗风装饰着的南市食品街内走了一圈,随意找了些小吃果腹,然后不作停留从熙攘沸腾的人群中逃亡出来,在道路另一侧的公交站后的商场台阶上席地而坐,以叹息结束双目木然状态下的想象的那一刻。在晕眩之前,我拿出手机回复了几条疏于打理的短信,将背包抱在胸前,望着站牌上一站一站密密麻麻的站点出神。许多车次都在这里停靠,却大多来自不同的道路或区域也基本上都将驶往不同的终点方向,它们只在其中有过短暂的几站重叠,而且交叉重叠的形式也完全迥异——某车次的这一站恰才从起点伊始开出,另一辆的停靠却马上就将到达终点。这隐喻像是一间因空调而干燥除菌的密室里,年轻的男人与年老的女人之交会。理想状态自然是他们在一恰好相仿的年龄相遇,如同相异的车次在其旅途的同一站次停靠在同一车站,但庞大的时间之川必然不会让两股分别在上下游遥相呼应的支流以同一流速交互缠绕融合。许多人都这样在岁月之路上错过心仪顺路者最好的年华,两人都有过对方所无法知晓的百转千回,那些都是苍白客观的语言所无法再现的瞬时感受。相对成熟的她无法将其体验过的对方那年纪之后层叠收折的坎坷历历如绘地转述,而相对年轻的他因为青春而脸廓分明的鲜烈故事又无法被对方以全然辨识。相遇的这一刻四目相对,实际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孤渺与荒远。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非此无以言说。

而我将永远是一个行旅之人。没有故乡,没有姓名,只是终日游走在寂寞与喧哗之间,或停或歇。在我那件暗黑色的风衣庇护下,瘦削修长的身躯被裹挟得恰到好处。就像我微长的黑发在清晨六点的晨风中总能将我分明的侧脸衬托得冷峻漠然,像是上个年代某部色调灰暗的影作中失意的潦倒者。

我逆着暮色走来,人群与我错肩。我并不特殊,甚至与任何一个行将中年的路人甲乙丙无异,除了不存在的渐渐膨胀以孕育世故人情的便便之腹。因而我也无法被归类为汲汲营营的普通人,我举手投足间也许并没有迥于常人的气质,难以撼动一座城市内一条街区上一个陌生人的微妙力场。在这一座座城市里没有人会记得我,更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容貌。目测无尽的混凝土堆里忙于找寻的人们都在忙于找寻自己不知为何要忙于找寻的事物,他们寒冷冰凉的双手搁在寒冷冰凉的废墟里突兀摆设的摇椅上,端着一杯寒冷冰凉的热茶或咖啡,希望躁动狂热的空心也得以置于片刻的寒冷冰凉。

起风了。被扫落的树叶上的白昼余音安静得如此响亮,以至使我不由寒噤。我拽长了衣袖,将衣兜用握紧的双手撑满。在缩进带有身体余温的风衣竖起的衣领时,目光跟随着铅灰色惨淡的天空上黑色飞鸟划过的伤痕消失在装潢古旧的楼房的背脊。那幢楼的窗边有着弥留之际的爬山虎枯黄了的藤叶簇拥着零星掉落漆块的方形窗棂,也簇拥着窗棂中间戴着红色毛线帽的长发女生手中捧着的纸杯里氤氲升腾的水汽。

这一秒的视野像是从某本破旧掉页的杂志两张黑白图像中间掉落出的一张精心保管却免不了边角泛黄的照片,也许是我素未谋面远走他乡的叔伯少年时的收藏。虽然而今这收藏也只不过是一张纸,至少有着不是一张纸所能承载的意义。纸里的人放下了使窗内缭绕水雾的杯子,目光透过轻轻呵过气的没有污点的玻璃以指尖为画笔在方形的中央旋转勾抹,安静地微笑着。我心中暗自在天平一端添加了那顶红色毛线帽下是漆黑或者酒红色的长发的可能性,而相应抬升起的另一端是我对于似乎象征着暗示的微笑的愈发不确定。她正保持着温婉的情绪,返身回到屋里。我在吹拂去短靴上粘附的由城市分泌的灰尘前,垂下眼来将写在其中的独白默默记诵。然后卸下接受过良好教育所带来的矜持与退让,缓步以掩饰心里的念想——走进了因寂静而平添空旷的楼中。脚步声。敲门声。铁门内惹锈的锁开启时好像夏天炙烤下的皮肤一样黏着的转动声。两人初次照面防卫甚重的寒暄逐渐变为共同参与过的记忆衍生的亲切言语声。使用不同的容器抿入曾经彼此拥抱交融的相同的液体时牙齿触到杯沿的撞击声。

我裹紧了被风轻易洞穿的风衣,原来错了,我想。在这样变幻不息的城市里面,照片甚至连纸都不是了。沉滞的天气冷冽得像是陌生的人们习以为常的科技一样,让目击自己降临的世界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不真实的世界虚假得像漆块掉落了的窗棂拼出的方形玻璃上那些连体温都无法瞒过的形态各异的冰霜。

除了叹息以外我所能做的只有苦笑。我曾在几小时前走在天津某条欧式建筑林立的两侧有依旧墨绿的高大法桐的街道上,饥渴疲惫地听着风越过树梢而卷起的好像耳语呢喃的摩擦声。“这世界充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林,和不断更新的树叶,”我思索着无法梳理的情绪向前走着。“更高纬度地区已经泛黄在枝桠摇摇欲坠的枯叶,南方因为太阳的偏爱眷恋而依旧茂盛的树冠,这一切都在同一时刻以不同的状态存在遥远的各处。毫不相干。”我走到中国城市标志性的宽阔道路上向一位以贩卖矿泉水为生的老人询问方向,可是表征了老一代原住民、生活得一眼即穿的艰苦朴素的老人,面对新建大道两旁的日新月异的奇异建筑,都难以指明记忆中的方向道路。贫穷的依旧贫穷着,任何地方都有那么多人为了艰难的生而奔波劳苦任其摆布。而我正向这些为了艰难的生而奔波劳苦任其摆布的人询问着下一站的方向。

阳光遵循着天文规律而自然改变着,譬如这一刻的其挟带的紫外线强度显然要大于我早晨踅向候车室旁一家书店时透过巨大玻璃顶棚径直落下的晨光里因大气曾克扣刁难而衰微的紫光。那家书店有着正位于大厅中央的开放式构造,所以我可以在几步开外将梭巡的目光停止在前一天夜里浏览过的那本东野圭吾的新作《悖论13》。我拿起颇感兴趣的那本书,在手中掂了掂,在读完封面封底的那几行字后小心地放回了原处。包里还有一本《月亮与六便士》刚刚开读,我想,旅途来回路上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何必往行李中空填分量呢。还是回去等某个闲来无事的周末再去买来它阅读好了。在标为经济、传记的架前看过那些封面设计或单薄或浮夸的纸张后,我缓慢地退出了书架围构的矩形空间。

“图书馆是六角形的,有巨大的通风井和很矮的回廊护栏”——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是这么描述那个浩瀚如宇宙的通天塔图书馆的,里面总会有一本描写总括所有书的书,但是我注定读不到它。就好像我知道梦想就是要存在于某一界限之外的。我注定在这透明边界的左面,而梦想在右面。一定有人可以打破那道墙到达那里,可是我不行。

我想,我也许终究是实现不了我渺远的梦想了,同样地,我也许终究是找不到我丢失的故乡了。

在刚刚走下列车登上目的地城市那水泥灌造的车站月台之时,我就在瞬间挟裹了脚步的海风里想到了北方海边的家乡一年四季的拂面舒爽之感。不,其实我也不知晓家乡一词用来形容北方那座海滨城市是否恰当,因为我至今无法分辨作为出生地的西北内陆小城、接受初等教育的海风之城和结交挚友长为成人的东北省会其中哪一个才能冠以家乡一词所蕴含的归属感与认同感。所以我命定了要像一朵自闭的蒲公英一样漂泊不定,也许直到有一天,如同我背包里那本简装版的《月亮与六便士》中那个厌世的艺术家一样,尽管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在哪一个环境中,但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这种人在亲友中可能永远落落寡合,在熟悉的环境中也始终孑然独处。有时候走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会突然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的栖身之所,是这里从未寓目过的景物给了他宁静的永恒性,方能落地生根。于是,他才一直想要不停寻找,永久地漂泊,直到迁徙至发现某个水草丰盛的属于他自己的迦南美地。

但是,面对每一次的选择,我都抑制不了犹豫彷徨,优柔寡断的性格总是缺少一点点去争取去颠覆的勇气。比如处于两个公交车站之间的街边,向前看是豁然开朗般宽敞的八车道马路,后面是行道树夹在其中的林荫小路,我又自发地进入了前后瞻顾的两难境地,想要从过往路人的数量、穿梭车辆的流量乃至假设中公交车的班次间隔时长沿途路况中找寻些许可以帮助我做出选择的论据。两个方向,两条道路。我记起了弗罗斯特的那首诗,于是果断地转过身去,走上了那条人迹更少的幽深之路,看到一幅完全不同于另一条道路的景象。可是选择这个方向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也许会逃过一场致命的灾祸,也许会错过一个失散多年的故人。又或者没有任何不同,一切都以常有的形式继续运转,可是我无法再一次在那个时间点伫立在那一处街边再做一次选择,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揭示另一种选择所产生的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丝丝相扣的蝴蝶效应。在这座我首次踏足的城市的某辆极普通的公共汽车上,我一直随着交通的行止思考着这次微妙的二选一命题,直到进站停靠我走下车去的那一刻。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似曾相识也许实际上也确切发生过的时刻,尽管科学上把这样似曾相识的突袭感解释为大脑皮层一时接受不下当前信息的结果,可是世界中的神秘性并非全部都能凭借科学去诠释的。我时常会以一种逃逸了时间逻辑的思维意识之流架构一部篇章,大抵也是想进行在一种不同的状态下生存的试验。

我的思考被公交车进站停靠的减速状态打断的时刻,便和我坐在早晨的火车窗前构想天津这座城市大致轮廓时,缓缓看到水泥站台那一刻的体验如出一辙。在注意到火车减速进入这座陌生城市的站台之前,我甫才从短暂的休憩中恢复过意识来,看到了这一座陌生城市的掠影——同样宽阔错杂的公路,一片片树林围绕着湿地的水域,荫影中有树叶随风掉落。那是那列车开动后的第三十一分钟。第三十二分钟,我看到并联的铁轨从各个城市分散开来的方向慢慢地聚拢归合,一侧有微弱的信号灯闪烁。每一块枕木都经历了意想不到的残酷解体和精确切割,仿佛隐喻着郁郁葱葱的城市雨林中每棵大抵相同的树之躯干。我正要解构这一隐喻的第三十三分钟,列车准时停靠在了车站月台边。对,就是那一分钟前三十秒的感受再一次闯进了我的意志。而在那一分钟的最后一秒,我看了看表,“三十三分钟,一分钟也不差”。交通工具的高速便捷似乎将空间的距离弥合成了每分分钟的计时,天涯海角的相思也不过只是现代时间意义上的几个小时罢了。可是人与人的心灵之间却如隔天堑,任其再微细的纳米科技也渗不进去。

在北方海风中走出和人流量的涓细相比略显旷阔的天津火车站,迎面是海河对岸一列华丽的尖顶哥特式建筑。我在桥下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记起曾经和同学说过一起投河的不成熟计划。死亡总是可以传递信息的,我想,而且由于其不可抵抗无法重来的唯一性,信息中包含的必然会是也应该是最为珍贵而独一的价值意识,尽管肉体死了,形式的生命结束了,但不代表灵魂就因此被毁灭,无形的生命就因此而终止。这时,我已经穿过了横跨河岸的铁桥走在另一侧异域特色建筑风格的街区,一幢幢色彩不同、样式相似的楼宇之间是砖石铺筑而成的步行道。偶尔经过的路人对路旁的建筑熟视无睹径直走过,丝毫不瞩目于每一座文物保护级别的沧桑历史。我走上一家古老邮局的台阶,推开木制的狭窄旋转门,进入了许多年来无数人曾怀揣各种心情进进出出的场所。天花板的顶棚超乎寻常的高,吊灯上可能是铜制的奇异花纹装饰好像那些寻古游戏中微妙的图腾一般引人遐思。我在柜台前买了邮票拿来浆糊,将写好地址的明信片一张张地投入到绿色的邮筒中去,心里期盼着这庞大国家的邮政系统能够和邮费的数额一样精确可信地准时将信件送达。虽然我总是以怀疑一切的不信任,去对待让我不信任的一切,以极尽僭越和反叛的态度对待世俗社会约定俗成的惯例规则——就像这篇完全不按照正常时间之流娓娓道来的文章一样,但是我始终坚信着某些最基本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是不会像骑士精神和中世纪的道德观念那样轻易自然地消亡的,比如承载了阅读者期盼同时也是创作者亲手笔迹的书信递达。

它们会永远存在着,永远没有意义也不需意义地存在着。

这样泰然自若的超脱般的存在,与我看到的那座用无数瓷器以及其碎片堆砌而成的三层洋楼无异。准确地说,那是瓷房子,一座私人的收藏博物馆。里面一尊尊经历过无数岁月的花瓶或石枕都在以静默安然地姿态注视着往来猎奇的人们。一面墙上成列地排着许多已碎裂的碗底,我目光掠过那一整墙的圆环形状,像是在细数着生命中一张张闪瞬即逝的面容,那些面容上的五官、特殊的标记,我都记得分外清晰。但有许许多多我早已记不清名字。相遇时刻不知如何开口称呼,会是多么疲惫的尴尬,可是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再会有相遇的那一刻,就像亚寒带针叶林的僵硬叶刺与我面前法桐手掌大小叶片上明晰的叶脉纹理一般毫不相干。所以这样的忘记便也无需宽宥与容谅,只要如这些苍老却未腐朽的瓷片一样,让记忆不顾认知顺序和清晰层次地被堆叠到一起,淡然地在同一面被粉砌的墙上安身立命,口无怨言。

它们都是被习惯了快速生活的人们遗忘的,最卑微的存在。我想到了那座完美实践了“大隐隐于市”之超脱免俗的、坐落在人流潮涌的商业街背后的西开教堂。不,不是这样,我缓过神来——早在商业以城市之名蚕食鲸吞这片土地之前,教堂就已经随着跋山涉水远赴重洋的传教士矗立在这墨守成规的农耕社会了。宁静空旷的教堂面前,是奢华摩登时代随处可见的霓虹与人群。我围着十字架镇压下的建筑游走,院里点亮的一排排烛光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闪烁不定,恍惚如醉一瞬间的画面在我脑中的映像就如同拍摄不远处繁华虚荣的街头霓虹时无心失焦了的相片。沾满了尘埃的纯白色圣徒雕像木然地望着前方的一幢幢摩天大厦,像是在穿梭着千年时空隔岸远观灾难毁灭中的索多玛城。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那坚定有力不可驳抗的声音依旧传响于千年之后教堂上空的鸽翼间,却在更洪亮的工业社会机器运转的隆隆引擎前哑然。

站立在呈现那一秒视野的街角,苦盼夜色的被黑漆涂刷过的路灯倚靠着我。数步之遥的红色街砖上有一位头戴巴拿马草帽的画家站立着。有人在一旁侧偏过头细细看着画笔的笔尖蘸着调色板上一堆堆绿色或粉红色的柔软颜料。每次微抬眼睑都会抹下一片风景的画家让我觉得宽慰,以对待越过千里冰封万籁俱寂的极地的孤独远征队中的领队一般,注视着严肃而专注的绘者。因为这种人都有着安之若素的泰然性格,既不盲目乐观,又不悲观失望。在我极尽想象正欲刻画一个行将暮年却沐风披雪的远征队长的面庞时,在我的眼皮阖拢的黑暗的那一刹那,我听到本在另一侧站立的男人近似于骨骼摩擦时刺耳的笑声。溢出了廉价笑意的褶皱枯面忙不迭地俯首帖耳,殷勤接过浸染过剧毒的钞票的双手在我的瞳仁中点绛出无以言之的厌恶。

雪花漫天纷卷,云雾笼罩山峦。我宁愿在凝视着暴风雪的悬崖峭壁上同样地凝视死亡使骄傲伫立着的躯体硬化,也绝不会容忍玷污卓越的远征队长身份的种种作为吞没那一身份应有的秉持。至少他已经攀登到足够看穿岁月虚度、先知星空陨落的高度,谁又会不宽容一位垂死的、孤独的英雄呢。我的身躯骄傲地伫立着,依然倚靠在苦盼夜色的被黑漆涂刷过的路灯上。而这盏路灯,我想,应该是类似于航行在汹涌海面上因太过折磨而意念临近崩塌界限的水手忽然望见的灯塔一般的事物。黑黢黢的陆离夜色中微弱的闪光,比天地间的一支蜡烛还要微弱。

晚风四起,寒意渐浓。这点烛火在风中如此轻易地就熄灭了。我在这方天地中游走的时间太过长久,以至于撑满了衣兜的骨节僵化的双手都难以握紧。我耸耸肩尽量将裸露的皮肤裹挟进显出瘦削修长身躯的暗黑色风衣里,脑海中不经意地瞥掠过熄灭了灯光的窗口,旋即抿紧了双唇,逆着错肩的人流沉默离开。

正如哑然无声将明晰的思绪在突然间被沉重地打断,我想起这次一个人的逃离旅途开始之前,他环顾在首都火车站内周围溢满的人群,无处安放的包袱,遥远的叫喊,电波中不时播报的冷漠女声,偶尔四目交接时陌生防备的眼神的时刻。我那时走到那列火车的检票口,在漫长到绝望的队伍后面站定。前面是抱着小孩的夫妻两人,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语言被车站的嘈杂湮没,一段对话在我眼中实际上是一个个默片中独白画面的定格。那孩子睡得安稳。许多年前被长辈第一次带上火车时的我恐怕也是这样安静却有着蠢蠢欲动的好奇吧,我想,当年四五岁的孩童被成长成了如今单薄颀长的、不能再以少年形容的自己,岁月该是给了人怎么样酷烈的锻造。候车室内人流穿梭不止,形色匆匆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外显的情绪。紧抿的嘴唇,木然的眼神,冷峻的面孔,疲惫不堪却高度紧张的姿态,人来人往的喧嚣里,所有人都一个模样。

没有一点不同。和天津这座城市旧街区两侧千篇一律的洋楼别墅一样没有差异。几乎每座楼院前都标示着为某个近代政坛显要、不过大多都已人去楼空的故宅。我看着这些今非昔比的房屋,因为当初并非多么光辉高尚的暂居者而成了如今的文化珍宝,其额外价值究竟是在于修筑时的构造布局还是不分是非攀附其主人声名的投机?一只猫趴在微微锈蚀的大理石廊柱下的台阶前慵懒地眯着双眼,那宠辱不惊的悠闲神色好像曾经沧海的年老智者面对一脸惶惑稚气未脱的青年时的看破洞察之表情。它瞳仁里今日此刻的一切是以泰然的姿态出现,它不会去探求其存在的缘由,也许根本也没有缘由可以供后人追溯。

夜色终于降临。我的影子开始背叛,仿佛在海滩上搁浅的海蜇一样慢慢融化成水脱离固态的形体。它浑浊的液体被毫无艺术感地泼在画布上,使天空失色,灰暗降临,笼罩了房屋、吊桥和树叶的轮廓,河岸上植满的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正在经历代谢的树叶的线条渐趋模糊朦胧,最后留下漆黑一团,全无形迹。但是,这一切虽然已不可见,却依然蕴含在夜色的画布上,尽管一切保护色都被墨色渲染殆尽,摩登时代的人声鼎沸也静寂阒然,可是它们却更深沉地活着,表现着阳光下不能被言表转述的意境。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悬念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罪恶,全部都在黑暗的庇护下凝聚拥抱在一起。

一抹烟火瞬间点亮了星空,轻易地就令都市里一切电气冷光黯然失色自愧不如。我为那一刹那的迸放倾倒,站定在凉风袭面的河岸上。只在那一秒奔放的烟花,是否只会被记住最耀眼的那一刻,如果错过了艳丽的幻影,剩下的,就只有落尽的尘埃了。被称作城市之眼的那座摩天轮依旧安静缓慢地在河边伫立转动着,把城市的悲喜离合沉默旁观。等待着登上垂直最高处的人群蜿蜒排开,同样安静缓慢地向着指环形的轮盘挪动着,满心期待。又或者是和我一样寡情心中不起一圈涟漪。我想。我还从来没有亲身登上过被人们强行赋以爱情意义的摩天轮,第一次被机械提升到百米高空的独特体验依旧被我封存着给予等待中的另外一个人。满载着一对对情人们身影的灯火绚烂里,朱红色的孔明灯在河畔被一盏盏地点燃,飘飘摇摇地随风直升到连星辰都暗淡的夜空。一团团火焰升起,一个个希冀诞生,只愿那些纯净无暇的美好期冀不会像那些曾在教堂、在盛会、在雨林部落里终将熄灭的火种一样,化作冥冥虚无之中怅然一场空。

我转过身去,湮没在人群里,如同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坐落在一场溃败战争之后的枯骨地下——杳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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