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我老公,由于经济能力和工作的原因,我们必须跟家公家婆住在一起。说实话,刚开始,对于这一对一辈子没有出过门打过工的老人,那种保守落后,那种以节俭抠门的生活方式,我是有点抗拒和恐惧的。过去由于身份的原因,他们结婚晚,年龄比我的父母要老得多,我家公比我老爸刚好大了12岁。在我过门之前,他们就一直,一辈子只是在家做做手工,没有出门干过活,很少接触社会上的各种人群。以前我家公类风湿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听说家里还养了一只特别会下奶的羊。即使羊奶再好卖,在十多年前,一斤能够卖到四五块钱,可是这又能怎么样,一天最多也就是挤三四斤羊奶,赚20多块钱,这远远不能满足家庭必需的开销,所以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笔债。
听我老公说,在我没有过门之前,他父母一日三餐很少炒菜,更少吃肉,只有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有重大祭祀时才有排骨汤或是猪脚汤,平日里往往以一点自家腌制的咸菜或是晒制的萝卜干拌饭,我除了心酸,不忍,也有点无法理解。
后来,也就是我过门后,家公的类风湿越来越严重了。有一年季节交换,好像是春夏季节交换,我们南方特有的又湿热又憋闷的难受时段,家公手脚都弯曲变形了,无法伸展自如,无法下床,但是他没有叫嚷,没有呻吟,等到我们去找他下来喝早上的粥,才发现他险些昏迷过去,可见他深受折磨,摧残,撕啮。可他就只是缩在床上,没有出声。我老公赶紧背他打的,去医院急诊打点滴,两天才镇住那些病痛,才缓过神来。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诉说类风湿发作时是怎样的一种剧痛,我们每次只能通过天气,通过他走路的轻松程度去判断,他是否还好。为了省钱,他心疼医药费,也知道不可能根治,他总是拒绝坚持中药调理;我们一打听到相关缓解治疗方法,比如焚艾叶,比如熬煮中药浸泡脚,我们都会让他尝试,每次他总会拒绝,坚定地认为无济于事,其实我们知道他怕花钱,舍不得花钱。他总是那么隐忍克制,即使病痛难忍,无法走动,只能像孔乙己被打折了腿后一样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坐着下楼吃饭,他也总是一声不吭,所有的痛苦都留给自己。
但是在我老公这里,他又埋怨失望多了一些。我老公是名牌大学毕业,可是由于各种原因,我老公即使到现在也是要钱没有钱,要体制稳定没有体制稳定。逢年过节,走亲访友,一听说朋友亲戚已经创业成功,腰缠千万或是在什么单位部门,工资稳定,旱涝保收,我家公家婆就会一脸毫无保留地羡慕,伴随而来的就是不分场合、不顾当事人的指责数落,甚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没有苦口婆心地劝导。我知道他们指的是每年的公务员考试,还有2005年和2006年面向全县大中专毕业生的百考百中的教师招聘(当时整个揭东超级缺少教师,很多人都跑去一线二线甚至三线城市了)。现在教师工资提高了,又有相对多的假期,他们一次次叹息我们居然放弃了这样的天赐良机。他们就一点也不能体谅我们的心情,我们没有实力,我们也没有在该坚持的时候坚持,我们甚至迷失过方向,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放弃,一直都很努力,一直都在寻找探索,即使拿不出傲娇的成绩证明自己,赢得体面的尊严,我们也只是自己默默承受所有的辛酸与委屈。虽然我们快到不惑之年了,但是我老公从来没有为放弃各种体制内的考试而后悔过,他本来就不喜欢体制内的所谓稳定,尽管他可能拿不出更好的成绩证明自己除了选择体制之外还有不错的发展,但他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可是这些,我的家公家婆不可能理解,体谅。父母总是认为把孩子拉扯大,就是功德圆满,就可以提出各种基于自身追求理想的对于孩子的要求甚至干涉,父母总是渴望和热衷于看到孩子的成绩和战果,却往往不知道孩子背后一个个孤独的失眠的夜晚。他们也许看到孩子的黑眼圈,他们也许看到孩子憔悴的笑容,他们也许看到孩子疲累的身影,但是他们很多时候会认为那是年青人爱瞎折腾,熬夜打游戏或是唱歌喝酒,他们总以为孩子还没有长大,只知道疯狂地玩耍。
说实话,对于缺乏理解的不能与孩子与时代一起进步的父母,我的敬重少,亲近少,我绝大多数时候只是尽责任,让他们后半辈子养老有保障,实现和满足他们“养儿防老”的人生目标和安全感追求。即使我每天回家,我也很少跟他们沟通,他们根本不走出去,整天在家里待着,看电视,听潮剧,泡功夫茶,生活规律死板,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雷打不动。可是昨天就破例了。
我老公现在在尝试销售,推广一个项目,有时候难免应酬多了些。可毕竟不是老板高管,最多就是晚饭没有办法回来聚餐,晚上还是在家陪妻儿老小的。可是昨天晚上,他不仅没有回来吃饭,而且到了十点也没有回家,这可是破天荒的。在我吃完晚饭准备上楼洗刷的时候,我发现我家公一直站在二楼的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家门口。听到脚步声,就马上转身询问我老公到底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吃过饭,说的话,比他平时一个月还要多。也许在父母看来,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永远需要牵肠挂肚的。这个时候我反而觉得家公像是一个孩子,需要家人尤其是儿子的陪伴和呵护,否则完全没有安全感。
十点了。本来按照往常,他应该去睡觉了。可是昨天晚上他怎么也不肯去睡觉,又不打开电视,只是静坐在沙发里,连他宝贝孙女呼唤他好几次进屋睡觉,他理都不理。我女儿只好赌气不理她爷爷了,自己一个人先去睡觉。时光一点点推进,到了十点三十分左右,我家公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探问:“孩子她妈,牙膏(孩子她爸小名)怎么还没有回来?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连串的,使我很不习惯,他本来就是个闷葫芦,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现在为了关心儿子的安全动向,他变了,话多了。我知道,他只差说一句:“他没事吧?”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即使“望子成龙”的比较功利的父母,其实他们内心深处最关心最在乎的还是孩子的安全,孩子的身影牵动着他们脆弱的神经。孩子一事无成,他们没有坐立不安;孩子晚一点回家,他们就魂不守舍了。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睛模糊了,湿润了。我也等待着丈夫,守候着一盏明灯,但是我自娱自乐,没有紧张,没有焦虑,只有顺其自然,我家公没有我的淡定。
最终我还是开导了我家公,做销售跟以前开店不一样了,不可能想打烊就打烊,想回家就回家,有了身不由已,希望他能够慢慢适应。如果老公有事,我还能写字看书吗?我主动承担“等人”的重大使命,他才肯进房间睡觉,也不知道有没有释怀放心。他平时睡觉时鼾声惊天动地泣鬼神,但是昨晚我一直没有听到他的鼾声。总之,二楼那盏十点准时熄灭的灯今晚终于在一个钟头后熄灭了。家公,家婆,孩子,都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亮着灯。
轮到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了。
老公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还没有睡着。搂着他,详细地具体地跟他讲述着他老爸今晚的行为,他突然沉默了。昏暗漆黑的深夜,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和脸庞,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眼睛红了,脸庞湿了。但是我知道,一样感性的我们,也许都在琢磨着,我们该怎么样去读懂父母的爱。也许他们无比世俗,曾给我们无穷的压力;也许他们无比狭隘,曾给我们不尽的苦恼;也许他们无比固执,曾给我们缠绵的纠结。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是世界上最关心最在乎我们的亲人。我们对谁都不重要,但是我们却是他们的蓝天白云,是他们不能承受之重。
就在我熬夜码字的时候,我听到了二楼那熟悉的鼾声,我竟然觉得它比王菲的天籁之音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