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幺一家等宋水远当兵入伍的通知一直等到十一月底。等到其它四个男人都挂上大红花被接走,等到三秀生了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儿,一家人也没等到日盼夜盼的好消息。
希望破灭了,就如同贪玩的娃儿在平静的水塘投了一颗石子。石子入水,一圈圈水波荡漾开来,在你的眼睛你的心里留下些许快乐。可它瞬间即逝,一点痕迹也不留。
你郝部长当着四十多个人的面说宋水远考取了,你们怎么又不要他了?究竟为什么你总得跟我们说清楚啊!三秀想问个弄个明白,可她坐月子动不了身一一她可以起床,但腿子软软的身子飘飘的。再说外面风吹得树叶哗哗的响,她两次偷偷出门都折了回来。
桃儿妈一辈子懦弱胆怯,见了生人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到了公社见了干部她腿子一哆嗦眼圈儿一红,能问出什么名堂来?三秀坚决不让她妈去。
张三五媳妇是十几年前从湖那边嫁到倒口湾来的,她对彭老幺这一家从来就比较亲近比较友好。这天晚上挨黑儿的时候,她从堤上回来了。她站在枯桃树下两边望一望,头一低几大步走进三秀家。
她径直走到三秀房里:“三秀,怎么不开电灯的?跟你说……唉哟,娃正吃奶哩!”
三秀叫她一声,拍拍床沿要她坐。
“乖乖哟,你怎这么小啊?比我家热天里生的猫大不了多少!这养不养得活的?”她说着,探过身子来摸奶巴子的头。
两个人七扯八拉说了一会儿,张三五媳妇从篮子里掏出用薄膜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斤把多些的猪头肉,说是麻大姐给你省下来用盐腌了的,是腊肉!你闻闻香不香?
三秀鼻子一酸,就想哭。张三五媳妇连忙制止:“坐月子不能落一滴眼泪的。落了眼泪今后眼睛就喜欢长鸡眼毛。一年到头脑壳闷闷的疼,你妈没交待你的?这么好哭的我有话也不敢说你听了!”
奶巴子不知是没吃饱还是知道有人来看她,她闭着眼歪起嘴“呜一哇,呜哇”的哭几声,然后嘎然而止。过一会又哭几声,那哭声从大到小,最后留在嘴边渗进奶水里去了。
三秀拍着娃儿说:“我不哭,您知道水远他……眼睛都望瞎了!他明明考上了怎么又被刷下来的?”
“可不是吗?一人当兵,全家沾光!你看贺家头贺大瘤子他儿子出去当了几年兵,户口落城里了;工作安排了;单位还给分了房子;他每个月拿几张活甩甩的钱!去年把两个老的接到街上去玩了个把月……”
“我们水远是跟当兵沒缘!十八岁时被大队推荐上差一点就被接走了,给他妈扯了后腿!“
这一次还不是那几个烂屁眼子的没说好话!生怕人家闹得比他们強!可巧你男匠肚子又不争气……早不疼迟不疼,疼就疼这么狠?五天才上堤!活生生的把自已前途耽误了,听说武装部里还去医护室调查了!”张三五媳妇摇着头说道:“哦,哦,娃儿还蛮会吃哩!奶水够不够的?”
三秀点头说:“奶水还够,我就知道翘巴子大癞子两个人没说好话!”
张三五媳妇很神秘的压低声音:“麻大问队长的,你爹他当国口民囗党的兵有几年吧?政府本本儿上都写着的,这次你爹拖女婿的后腿了!三秀,这话你不能跟你男人说,要不水远恨死你爹了!”
桃儿妈用一个木盘子端两碗鸡蛋花儿进来,张三五媳妇推辞不得,客套几句后咕噜咕噜把它喝了。她摸一摸桃儿的细辫子看一眼大双儿,又瞄一眼床上的三秀和她怀里的女娃儿,扭头朝墙壁子叹一口气,她心想三秀你要是跟秋米一样生个男娃儿该多好呵!
三秀知道三五婶在想什么。她是在家招女婿的姑娘,生了女儿也不今受公公婆婆的气。要是水远去当兵或者自己生的是儿子该多好呵!为什么好事总是都落不到我头上?
从十二月份起,队长开会公布了新的方案:每家每户按人头参照工分分配土方任务,坚决杜绝怠工偷懒出工不出力的现象。争取早日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倒口湾上堤的男男女女达到了五十多人。队长在吃饭时动员说,现在每家每户就是把队里分给你们家的一堆土从河下面搬到河堤上。我不管你们家来多少人用什么办法,总之把这坨泥巴铲平挖完运走,就可以回家与娃儿婆娘团圆打糍粑过年了。
女人们笑嘻嘻的说这个冬天好暖和,菩萨您等我们挖完了再下雨下雪不迟啊!宋水远别无选择,暗暗庆幸肚子疼休息了几天积攒了力气。
队长因为喉咙又干又痒而憋红了脸,但他接着说:“如果腰闪了脖子扭了你只管回家躺床上去休息,你家任务完不成的话……”他略加停顿,让长短咳嗽此起彼伏一起飞出喉咙,也乘机把挖不完的后果吞进肚子里。
两个队长给他水远家分配任务时,松松手少给了一锹柄长的土方。队长眼珠子一转努努嘴,示意他快点用锹铲个记号,水远心领神会心生感激。
水远脱下棉袄拿两只棉袖系在腰间,将裤腿卷到小腿肚上。爹上土时只上七八成的重量,水远挑起来轻松,来来回回也快了许多。
自从队长找他谈心后,水远才知道这次当兵不成与他多休息两天有很大关系。而这两天他是听了妈的话一一妈说好不容易拉一次肚子,多休息两天谁还来拉你去堤上?再说三秀也上堤了,她摘摘菜淘淘米的能累到哪里去?水远妈在天黑的时候用竹竿把几只鸡赶进鸡笼,捉了只肥的杀了说第二天给儿子熬汤喝,水远闻到鸡汤的香味毅然决然留了下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她妈嘟囔着嘴腌了半边鸡留给三秀坐月子吃……
队长说郝部长三天后又亲自下堤来问宋水远三天后归队了没,说县里的柳干事还等着他呢!唉,两天!这两天你长块肉没?娃儿,我都跟着你急得心口疼!后来他又去了河堤医护所了解情况,……再后来你宋水远的名字从征兵薄上被划掉,顶替你的是大队书记的儿子朱爱军。
水远听到这个名字目瞪口呆,三秀结婚之前他不是三番两次托人去提亲吗?他在上一次集训结束时,考的综合名次是第七名!没想到这一次这当兵的名额偏偏被他夺去,世上的事为什么这样巧妙?冥冥中是谁在一手安排操纵?
水远愁肠百结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大林媳妇从家里来告诉他说你当大人了呢!三秀给你生了个“千金”,他如梦方醒但也在意料之中。他觉得当兵和儿子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他用两只手抓紧箢箕上的绳子,往前迈出一大步,他已经当爹了是不是?这该是谁也夺不走的吧!他感觉自已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些。
到了元月中旬,刘院子这一段二十多公里的河堤挖掘工程眼看就要完成了。贺家头及朱家垱的红旗还在高高飘扬,战斗却接近尾声,堤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倒口湾的进程稍慢一点,当大队朱书记来调几个人去架桥铺桥墩时,队长也不肯放人。书记刚转身,大癞子猴着腰走到水远跟前说“你知道啵?他家门口贴的大红对联,叫什么一人入伍,全家光荣,我上次回去看见了。哼!应该贴我们倒口湾贴你门口的!”
水远咬着嘴巴皮子不吭声,大癞子讨个没趣。他索性往前凑凑身子又低声道“公社调查你,我那天反正没说你坏话!……你爹,唉,彭幺爹当的什么鬼兵!国口民口党的兵张发奎的部队!你要是不到他屋里来做女婿,这次绝对挂朵大红花走了!还在这里挖他妈的坟啦!”
宋水远提起锹,狠命的往地上一插,“去去!我心里有数!”
“我挖完了会来帮你的……幺爹来了,我走呵!”大癞子说完一扭头就走了。
一座宽约两米长有十五米的钢筋水泥桥没几天就架在新河两边。桥建成那天,公社女书记和郝部长几个干部站在桥头,他们笑容满面指指点点。几个据说是城里某建筑队的工人点燃了几挂鞭,红颜色的鞭挂在桥头的桥栏杆上很是喜庆好看。
鞭“啪啦啪啦”的响起,引来刘院子许多半大的孩子像鸽子一样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烟雾一缕缕弥漫开来。水远抬起头,他看到天上的太阳钻进云层,在云层里慢慢穿行。一阵风从远方吹过来,吹到他的身上,让他感到有些寒凉。
队长可能受了风寒,堤上飞溅着他的浓痰和咳嗽的声音。二队长张来金在完成自已家的任务后,跳到彭老幺家的没完成的土方里来挖土。大癞子稍微挺直他的腰,也挑着箩筐走近宋水远,帮他们一家完成最后的冲刺。
彭老幺一家虽然晚了一天但也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回家,回家了!水远心头一热,眼睛眨巴眨巴着有点模糊。
大河初具规模,桥粱已横架南北,河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隐藏在树林里的农舍都拉近了距离。天很高地很宽河也很深,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