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已是数年之前的事情，我却依旧清晰地记得。记得故事中的他，他的声音、他脸上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一）
“这人可真是神了。”
我说这句话时，正是麦香飘扬的时节。在学校操场上疯玩的满头大汗的我一听考试成绩出来了，便急忙地冲进教室。跑进教室一看便知被十几位女生围在中间的肯定是成绩单。我想也不想就一边嚷嚷着：“让一下，让一下嘛”，一边不顾一切地往中间挤。女生天生爱干净，一见我这位满头大汗、一身汗臭的野小子便立即惊叫着闪到一旁，我则不费多大力气便将成绩单拿在手中。
当我看到成绩单上第一个人的名字时，我便发自肺腑脱口而出了那句话——这人真是神了！说他是神人一点都不夸张。因为自他转校到这之后，一共经历了两次大考和数不清的小考，每次他都是全班第一名。而且对于第二名而言，他可是望尘莫及。
他还未出现在我班之前，第一名的位子是由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四名学生轮流来坐，竞争异常激烈。我偶尔也会加入竞争之中，但偶尔之后便是长时间的销声匿迹。但他转来之后，那四位同学便只有竞争第二的权利。
他就像是一只猛虎，正襟危坐在第一名的位置岿然不动。
如此神人，他便是我小学时代的知心朋友，A。
A是在我读五年级时转来的，也许是由于环境陌生的缘故，整整一个学期他都是沉默寡言，课间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天空，眼神中流露着一种任我怎样想都捉摸不透的东西。我曾趁他不在时偷偷地坐在窗前，学着他的样子仰望天空。可是，无论我怎样认真地仰望，都无法看出那片天空中除了偶尔会飘过几片云朵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奇异之处。学着他的样子仰望了几次后，我便将其抛于脑后，心想：“鬼知道他能看到什么奇异的地方。”
A长得还算是清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嘴角有一颗大拇指盖般大小的黑痣。黑痣上稀疏地长着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的毛发。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便以为脸上长有黑痣的孩子肯定会异常聪明。
我和A成为好朋友则是六年级的事情。
刚刚升入六年级时，老师安排座次。我俩便成为前后桌，我前、他后。我这人有一毛病，坐久了就会不自觉地倚靠后桌。几天之后的某个课间，他当着我的面将圆珠笔笔芯内的芯油弄到纸上，然后再擦到桌子上。这样一来我便不能再去倚靠。
我天生瘦小，性格又是胆小怯懦。见他这样做后也没有什么反击行为。若衣服上偶尔不小心沾到芯油，我也只是自认倒霉。
时光就这样慢慢流逝着，我和A之间依旧关系平淡，直到那一天。
那天的课间和往常一样喧闹，我和A无意间谈起电视上正在热播的《迪迦奥特曼》。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和我一样热衷。
数年之后的现今，我的脑海中总有这样一段奇妙的画面：风轻云淡，整间教室乃至整个世界都是单调的黑白色，毫无生机。我和A就坐在那间小小的教室中，谈论着《迪迦奥特曼》，谈到精彩之处便兴奋地手舞足蹈。那一刻开始，以我和A为中心，彩色开始蔓延、生命的气息开始蔓延，直至世界五光十色、生机勃勃……
这便是关于那段美好时光的记忆。
就是那样一个平平凡凡的课间，我和A之间便建立起无可替代的友谊……他费尽力气弄干净桌子上的芯油，并同意我倚靠他的课桌。
（二）
农村孩子的学校在每次暑假结束之后都会是杂草丛生，就像是一片蛮荒地。开学的前几天，学生在家带来镰刀、铁铲、锄头等农具清理整个学校内的杂草。虽说是烈日当头、酷热难耐，但只要不用上课，同学们都会乐此不疲。
但A特殊，因为他学习好，所以不用劳动。
我虽然性格胆小怯懦，却也是偷懒耍滑的好手。趁老师不注意之时，我便偷偷溜进教室去找A。我每次走进教室时，A都是在教室的那个位置，以同样的姿势、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望向那一片一成不变的天空。
A看到我时便立即高兴起来，全然换了一个模样。两个人躲在教室内闲聊，又或者是玩农村孩子最喜欢玩的一些小游戏。可是，总有人喜欢摧毁他人的快乐时光，而且方法成熟、技术老练，此人便是老师。
当我和A玩得正酣时，老师不知为何走入教室。于是，我便被拧着耳朵、A低着头跟在后面，被老师带到她的菜地（本应是学校的花园）里惩罚我们清理杂草。
我和A紧靠着蹲在菜地里，在老师的监控下有气无力地清理杂草。菜地里的蔬菜可算齐全，黄瓜、南瓜、胡萝卜……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蔬菜。清理完之后，我和A病怏怏地走回教室，教室里仍旧空无一人。我刚刚坐下，A便递过一样东西，我仔细一瞅，泥巴下是充满生机的淡红色。
“胡萝卜？”
“是呀，我在老师菜地里拔的！”
“老师一直都在旁边，你怎么弄到的？”
“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老师。”
我便没有在问下去，撕下一张纸胡乱一擦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当我和A正有说有笑地吃着时，如鬼魅般四处游荡的老师又走进教室。我和A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半根胡萝卜扔进桌洞。
“吃的什么？”老师说这句话时，我总感觉是明知故问，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在家带来的苹果。”A镇静地回答说。
听罢，老师没再质问下去，转身走出教室。
老师走出教室的那刻，我心有余悸地回头看A。只见A脸上浮现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牙缝间是清晰可见的胡萝卜屑。
我回以微笑，然后拿出剩下的半根胡萝卜继续吃起来。不知为何，我总感觉那日的那根胡萝卜是如此的甘甜可口。
不久之后便是小学升初中的考试。A毋庸置疑地考入市重点初中，而且他是我的学校里唯一一位考进那里的学生。我的成绩虽不是很好，但足够进镇上的那所普通初中。
我以为故事应该结束。但A却放弃了市重点中学，选择了镇上的那所普通的初中。
没人知道原因。若有人问起，A笑而不语。
我虽然同样不知道原因，但却十分高兴。
故事尚未结束，只要我和A还在一起……
（三）
初中生活开始后不久，我爸突然接我回家，然后当日下午便将我送到市里的那所重点中学。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吝啬，吝啬到不会给予告别的时间。
也许这样也好，少了离别的泪水。
一个月之后，我回到家中。母亲告诉我说，有一位男孩经常来咱家。一开始问你去了哪里，我告诉他你去市里读书。后来又问你是否还回来读书？那孩子真是奇怪！
我知道那是A，便没有对母亲说些什么。我不曾想过去看望他，只是呆然地站在他来了又离开时走的那条马路，默默的注视着远方，直到天地相接。
“一个男孩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低着头默默地沿着马路行走，走向天地相接之处……他的背影是一种落寞，无边无际、无比沉重的落寞……因为这落寞，我的世界开始塌陷，一点一点地塌陷……”
想到这里，我抱头痛哭。
自那以后，我和A便没有再联系过，彼此杳无音信。
……
时光流逝，似乎也冲淡了儿时的那份情谊。对于A，我只是会偶尔想起。
高考结束之后，我回到家中。母亲无意间说道：“小学拆迁了，要给一个搞花卉养殖的商人。”
我先是一愣，然后疯子一般甩门而去冲向我的小学。
（四）
曾经我努力征服还是未能攀上的学校围墙，而今却让我轻而易举翻上。我坐在围墙之上，孤寂地望着空荡荡的校园。曾经那一间间整齐的教室，教室前可爱的花坛，花坛里老师种下的碧绿的蔬菜……这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大人们以发展经济为由无情地摧毁，彻底地销声匿迹，永恒的湮灭于历史的洪荒之中。
我想起曾经和A度过的快乐时光，想起A曾经默默张望的那片天空。我抬头望去，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片天空，竟让A如此着迷？天空仍旧那样，空灵空旷，偶尔会有云朵飘过。我突然想起A的眼神，眼神中我不曾理解的东西。而在这一刻，我懂了！那眼神中流露着地是一个人的孤独、无尽的寂寞以及对朋友的期盼。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A当初那样选择的原因：因为我，他选择了镇上的普通中学。
我走了以后，A又会望向一片怎样的天空？
我再次望向那片天空时，我看懂了一切，但一切似乎已经太迟。
几朵云朵飘过，是无尽的落寞……
我想起那片菜地……
我走到那片菜地时惊奇地发现竟有一株青油油的胡萝卜苗在微风之中摇晃，像是在舞一支生命绝唱。在这片废墟之中，它是如此可爱，又如此耀眼。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她娇嫩的身体……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悲痛，泪水如倾斜的大海般落下。
然而，我却不明白我为何哭泣，是因为高考结束终于解放而激动的流泪，是因为眼前这株可爱的小精灵悲惨的命运而哭泣，还是因为记忆中的一切美好都消失地无影无踪而哭泣，还是因为A?
这，我无法回答。但有一点我却是异常肯定：
能吃到那样甘甜可口的胡萝卜，一生只那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