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人群的同时又产生一股更浓烈的社交恐惧感
所有下班的人群,都很寂寞;所有下班的人群,也都很熙熙攘攘。他们熙熙攘攘涌向自己的人生,又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面对,然而那些生活,又有多少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所有年华留下的裂痕她独自承受,也独自医好自己所有的疤
现在,她的扫地机器人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亦舒在1994年发表的小说里就言说了找一个好的家务助理的不易,但师太那时不知有没有想到,若干年以后,这些生的抱怨,都能通过科技解决。还有擦窗机器人,晶最近又买了一个,给它起名小勇。
晶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都市上班族女性。她住的那种高层公寓的玻璃窗,自从有了擦窗机器人以后,每天都纯净得能在其上演言情剧。
她叫晶,本来希望自己的人生晶光灿烂,可如今,她有种强烈的明珠暗投感。
买最好的音箱、用最好的耳机,她家的整个氛围都是由她掌控的。音乐响起,她想回哪个年代、哪段回忆,都可以。
她还有一个功能完好的吧台,一个人在家喝到海枯石烂。望着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开心了。一个人在家把自己喝high似乎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但只要足够沉浸,又理那么多呢。
人生,说到底都是一个梦。
她把手机埋到kSafe锁手机的盒子里、埋到幽深的山谷里去,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把它挖出来。
有的时候晚上下班,她一个人在写字楼的二层咖啡馆吃沙拉当晚餐。冻的,不用加热,一个人对着一份冷沙拉,更有一种孤寒感。那时她就有一种强烈的和这个城市“养不熟”的感觉。但是又不想回家。回家一个人面对四堵墙,更寂寞。
其实她这个时候很想到酒吧去,喝一杯热辣滚烫的鸡尾酒,但是渴望人群的同时又产生一股更浓烈的社交恐惧感。因为害怕自己一个人在酒吧,那种无着感,暴露于众人面前。
于是她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天寒地冻的咖啡室,穿着极薄的裙子,觉得冷。这个城市很快秋天了,然后,这一年,又将没有预料地过去。
所有下班的人群,都很寂寞;所有下班的人群,也都很熙熙攘攘。他们熙熙攘攘涌向自己的人生,又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面对,然而那些生活,又有多少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孤独的沙拉,摆在桌子一角,嘲笑着她的寂寞。
现在跟她关系比较密切的人类是她的教练、按摩师、美容师、SKP sales。她的生活起居由扫地机器人和外卖共同照料。科技,让她们瘫痪。
有的时候,我们身处一座城市,其实就是身处一座牢笼。你被自身各种各样的欲望控制,你的欲望形成了你的牢。它让你体会一种美好,紧接着再是各种美好,然后,你就再也降不下去了。物欲,熏坏了我们的纯真性。
她们这一代的女子,经过各种贵的熏陶,心就很难再平静下来。但是,一切不过是她们自己给自己画的一张可笑的饼。
她有的时候想,喝得惯冰美式,是不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现在苦涩又冰澈的冰美式对她,却是一种最恰当的生活饮料。
白天,她把咖啡当水喝,把咖啡当成注射自己强心针的血液。她人生中很多时刻是没有咖啡就撑不下去的。职场,是现代人苦涩的悬崖。
她有一次去华贸,发现一层有一间卖衣服的店居然很奇异地开辟了咖啡外卖窗口。中午,白领午休时分,那个窗口排了极长的队伍。她想:真的如此美味?走到队伍前端看了一眼标价,怪不得,一杯咖啡只要十几块,比这楼里何一家连锁咖啡都要便宜一半。
这十几块的尊严彰显了上班族们此刻的打算,也突然让晶看见了一种长长望不尽的人生。他们为了自己所谓的“生活水准”,究竟牺牲了多少,每个月的信用卡账单贷款账单或许让他们此后几十年的人生,都不得不锁在一间公司的一个工位前。
所有东西都是假的,所有东西都是无聊的,这一点,让她分外厌恶。
她在花瓶里丢下一支马蹄莲。她的公司是她落后的防腐剂。长久以来那样的环境像一缸不健康的溶液,将她浮成婴儿的尸。他们公司的环境,有一种很奇异的润物细无声的折磨人的力量。身处其中的人,他们所有日子都被虚无了,因为他们并不拥有任何日子。
正吃着,晶突然望见公司一个被众人虎视眈眈的男子,在咖啡馆和财务部的Katy姐见面。
晶有的时候对这种长相过于俊美的男子,欣赏的同时,更会怀有一种莫名的警惕,而且Petter的那种俊美,太油腻,一见就知长期在女人堆中是极受欢迎的,一个眼神,都充满浓烈的撩拨之意。他是那种一大早起来就能爱得魂飞魄散的,复个印都像在演一出电视剧。
他是结了婚的,而且他老婆据说也貌美,他们那样一对漂亮人物,有时却还吵得不可开交。
然而,晶怎么也想不到他此刻是和Katy姐。Katy姐是年长的、静脉曲张的,但他年轻,英俊,又生龙活虎。他们一开始没有看见晶,姿态,已经像一对交往很久的情侣那样惯熟、自然。
晶的座位是在转角处一根柱子后面。此刻更不好站起来离去。她叉沙拉的手难以置信地继续叉一片生菜,然后突然想起《红楼梦》里那句话,他们这公司,微小如他们,恐怕也“只有门口那两头石狮子是干净的了”。
所有年华留下的裂痕她独自承受,也独自医好自己所有的疤。现代女性都是很美的金刚,外表没有一丝岁月侵蚀,内里却渐渐已妾心如铁。
亦舒在《变形记》里说,“她的生活哪容得胡闹,连转一份工都有多事的闲人在看她有无行差踏错,算准了她该几时沉沦,整队行家虎视眈眈,每件琐事都是话柄。”
这世上,只要你一日上着班,便一日都有着难以估量的闲话。这世界上大家都很累,但偏偏都选择不放过对方。这就是小家子气。一个哪怕只有一点利益冲突的环境,所有人都张牙舞爪像拼上整个后宫。
人性太难掌控,还是科技靠谱。
曾经曼彻斯特有一个人,在她晚归的时候,把起居室的灯开着,说是这样她回来的时候看见有灯火的光亮,会觉得温暖。但现在,她也可以在出租车上通过应用把家里的灯打开,并调成自己想要的模式。回家时,满室流光溢彩,是一个女子休憩的港湾。
然而,有时她看着她宽敞的家,心中还是有一股遥远的惊诧。她跟随她扫地机器人的清理路线,如此寂寞地尾随着一个机器。
“世界那么大,没必要自我禁锢。”亦舒在《变形记》里说。
她扯断了她的耳环,耳垂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