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家,春花把电视打开,音量开到最大,蹬掉在门口没换的高跟鞋,把自己脸朝下扔在了沙发上。
丑丑摇头摆尾扑上来,春花一脚把它踹开,用力不大,丑丑以为是跟它玩耍,又扑过来蹭她的脚,春花用力一巴掌拍在丑丑头上,丑丑低眉顺眼夹着尾巴伏在地上呜呜的哭了,春花把丑丑抱在怀里,眼泪噗嗒噗嗒地掉在丑丑身上。
二
春花是个容易感伤的人,她不是见花谢而落泪听鸟叫而惊心,生活压力那么大,要还房贷车贷,在这个城市里,喝口水都要钱,她住的小区物业管理费每个月都要兩百多,她才没这闲情逸致伤春悲秋。她是见不得别人难受,经常的,别人聊起自已的伤心事,当事人还没怎样呢,她倒哭得稀里哗啦。
春花把这性格归咎于母亲,母亲是孤儿,作为童养媳来到她们家,一直给强势的奶奶欺凌,春花小时候亲耳听奶奶说过,没父母的媳妇才好欺负,反正娘家没人,春花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的春花一直恨奶奶,奶奶去世她都没磕头。一辈子弱小的母亲一直心善,自己都照管不了,还老是去帮别人,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总是护着她的那些小猫小狗。
也许,小动物天生对人的感觉敏锐,春花有一次逛街后回家,一条葡萄牙水犬总是跟着她,她站着跺一跺脚,小狗就停下来,她前面一走,小狗又跟上来了。春花茫然四顾,路上行人匆匆,没人理会那条小狗。没办法,她只好把小狗带回家,在楼下的小店为小狗买了一些火腿,那条小狗看春花不再赶它,上楼梯的时候就跑到春花前面,每到转角处就停下来等着,春花断定这是别人走失了的小狗,就想着先收留着再慢慢寻找失主,回到家,春花剥了火腿肠喂小狗,小狗饿狠了,好象都等不及她把肠衣剥下来,一到嘴就下到了肚子里,根本就没嚼过,春花气得笑骂:“饿死鬼投胎的,又没谁跟你抢,这么多火腿,还怕撑不死你呀?”
小狗应该在外面流浪很久了,身上的毛又脏又乱有的地方都打结成球了,喂完火腿春花给小狗洗澡,洗了几桶水后,洗出来的水看着才干净了。春花用洗发水把那些球球泡了半天,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梳子,那些打成死结的毛还是没有梳开,小狗一直很乖顺的站在那里,只是春花用力梳毛把它扯疼了才低低的嗯几声,没办法,春花最后用剪刀把那些结成球的毛剪掉。
洗干净的小狗毛色灰不灰黑不黑挺难看的,再加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剪成斑秃一样的毛,更是丑的滑稽,春花拍了小狗的相片发朋友圈,发本地的微帮寻找失主,发微帮还收费呢,一个星期80块,春花想,等失主找上门来的时候再跟她算这笔账。
期待的失主并没有出现,从此春花的生活多了一些负担和牵挂,每天晨起坚持了两年的瑜珈不得不往后排,起床洗漱完第一件事是急急忙忙出去遛狗,幸好小狗挺爱干净的,不在家拉屎撒尿,春花把自己的家一直收拾得干净整洁,进门都有股淡淡的香味,春花三两天就给小狗洗一次澡,洗完澡给它用吹风把毛吹干,吹毛的时候指头捣着小狗的脑门说:“你要是在家拉屎撒尿了,阿姨不管你死活,立马就把你丢出去。”春花本来想说老娘的,没结婚的她不好意思用这个词。
春花给小狗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丑丑。
27岁的春花在离家很近的一间公司做财务,平时还是很注意自己的淑女形象的,现在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每天匆匆忙忙扒完饭就往家赶,丑丑如果屎尿拉在家肯定很烦,不拉在家她又担心它憋坏了,每次遛狗丑丑都是夹着尾巴往楼下冲。
不管朋友开玩笑说的捡个爹来养还是捡个儿子来养,这点辛苦春花都没所谓,每天锁匙插在锁孔里,丑丑就在家里嗯嗯的低叫,门一打开,丑丑摇头摆尾扑上来,在春花的腿上蹭,惹得春花柔情大发,有个生命如此的看重自己如此的需要自已。
所有的麻烦和辛苦都不算事,尴尬的是每天出去遛狗,丑丑遇到同类,首先去闻屁股,是公狗倒还罢了,遇到母狗,先是连闻带舔丑态百出,闻完舔完就往人家身上骑。
三
春花好久都不去街心公园遛狗了,就是怕遇见那条拉布拉多。
那条拉布拉多高大温驯,毛色蓬松光滑,丑丑在街心公园遇到它后,使出惯常伎俩,先是连闻带舔,拉布拉多已经在喉咙里低吼了,丑丑不管不顾,勇敢而执着,也不看自己长相身高,踮着两条后腿就往高它两个头的拉布拉多身上扑,拉布拉多回头就咬。
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男子一边拽紧手里的绳子一边喝住拉布拉多,春花红着脸把丑丑赶开,捡了一根小棍子就要教训丑丑,丑丑一看春花生气了,没敢跑开,俯首帖耳夹着尾巴伏在春花脚边,头埋着,春花小棍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丑丑的屁股上象征性的敲了两下算是惩罚。
过了两天,在网上买的项圈到了,就放在楼下的丰巢里,春花带着丑丑下楼,找到1763的小格子,输入密码,取出项圈套在丑丑脖子上,项圈稍大了一点,放最小的扣眼都有一点松,套上项圈,扣上项圈上的搭扣,丑丑拉着春花就往街心公园跑,看着不象是春花遛狗,倒象是丑丑在遛春花。
那天街心公园人很少,春花带着丑丑走了一圈就回家了。
一个平凡的星期六,丑丑远远的看见了那个修长的穿棉布细条子衬衫的人和拉布拉多,就想扑过去,春华拽紧了皮绳儿,丑丑不顾她的连声喝骂,跟春花拔河,不知怎么脑袋就从项圈里脱了出来。
中年男子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赶上来的春花说:“这世上最难拴住的,就是一颗求爱的心。”春花看着丑丑在拉布拉多面前的丑态,红着脸笑骂:“这不知廉耻的死狗。”
男子把拉布拉多颈子上的搭扣取掉,丑丑跟着拉布拉多跑开了,男子把皮绳绕了几圈提在左手,向春花伸出右手,介绍自己道:“王谦。”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手掌绵软,春花轻轻握了握,称赞道:“好名字,我的名字可又土又俗,陈春花。”
“你名字也不错啊,淳朴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王谦说,又道:“我的名字是我爸一个朋友起的,他说我们的姓霸气侧漏,要用一个低调的字来搭配…”
春花用手撩了一下风吹散的长发,不远处,拉不拉多跟丑丑互相厮咬着戏耍,丑丑死性不改,玩一会儿就踮着后腿往拉布拉多身上扑,也许是熟了,拉布拉多不再咬丑丑,只是在丑丑骑上去的时候拉布拉多顺势坐下去,或是四脚朝天躺在草地上,丑丑绕着拉布拉多打转,毫无办法的干着急。
回到家,嘀的一声提示音送来了一条添加朋友的请求,春花看了那名字一一王谦,春花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了,犹豫了一下点了同意。
晚上,春花做了一个梦,梦中丑丑长得高大帅气,骑在拉布拉多身上,拉布拉多尾巴高高翘起,迎合着丑丑,王谦和她并肩坐在草地上看着…
醒来,春花抚了抚脸,犹自红热发烫,她下了床,打开洗手间的灯,洗手盆上的镜子里是一张明艳羞红的脸,她又打开客厅的门,丑丑还是那个小丑丑,在她铺在客厅角落的毛衣上睡得正香。
春花数到1000只羊,又剪了羊毛,还是睡不着。
春花索性不睡了,打开简书,想写点什么。
四
春花把简书当作日记本,生活中的所思所感变成轻轻浅浅的文字,写好的文字就搁在那里,没向专题投过稿,也少跟简友互动。
今晚春花打开简书,却有很多消息提示,都是给文章点赞和评论,所有的文章,无一遗漏。
春花承认,这些评论写得很好,有些评论甚至比她的原文还长,她循着足迹找过去,发现那个叫秋月的简友是当天晚上才注册的,并且只关注了她一个人,说不定现在正在看她的文章,春花赶快下线退出简书,好象留在简书会碰面一样。
春花明白那是谁。
五
春花以为自己不会爱了。
春花是从一个贫穷的家庭苦巴巴的奋斗出来的姑娘,考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没钱,父母要她辍学,她哭着求父母让她上学,父母也哭了,妹妹没人带,再说家里也没钱给她上学了,春花憋了很久的一句话冲口而出:“你们养不起,还要生那么多干吗?”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满是用梿枷打麦子的灰尘,泪水流过的地方象雨天蜗牛爬过的地方一样,有一条亮闪闪的明显的痕迹,这画面让春花一想起就充满了愧疚。
春花抽抽嗒嗒哭着跑去求在农村当信贷员的堂爷爷贷款给她读书,她自己以后还这贷款,堂爷爷叹了口气,:“死女子,不要哭了,再哭爷爷也要哭了,你在爷爷家耍,爷爷去找你爷你妈。”
春花家没贷款资格,初中的学费是堂爷爷私人借给春花家的,上高中时春花在学校住校,放假就去做暑期工,在很多人贪玩爱美挥洒青春的年纪,春花就把家庭重担扛在了肩上。
遗憾的是,堂爷爷在春花高考前夕就去世了,春花忙于复习备考,家里也没跟她说,春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堂爷爷都没看到,春花原本打算,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给堂爷爷买礼物呢。
原生家庭贫穷的创伤给了春花自卑的性格,整个高中,春花对所有的明追暗恋都视而不见,对所有的邀约都婉言谢绝,她的时间排得满当当的,自己要挣学费,还得努力让成绩不拉下,她不算太聪明,好成绩源于刻苦,必须走出农村给了她强劲的动力。
斜斜穿过中心小学的公路夹在两山之间,因为车辆较少,春花最近在这里遛狗,她要把那感觉杀死在萌芽状态。
春花敏感、脆弱、又带着深深的自卑,这些心理导致了大学那场已经谈婚论嫁的恋爱以分手而告终,春花一个人偷偷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不想他认为她想以孩子留住他,春花的自卑带着自傲,脆弱而又刚强。
春花好久没上简书了,打开简书,又有几条消息,在她写丑丑的那篇文章下面,有了新的评论: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而善良,是应该得到呵护的。
在春花回忆往事,悼念父母的那篇文章下面,是一首小诗:
黑头发乱发的女孩,
天空晴朗,
春天的阳光在你门前,
为那些生长的青草和梦
*
黑头发乱翻的女孩,
不必坐在窗前伤感
更不必沉湎于往事
所有的过往,就让她寂静的生存
*
黑头发乱发的女孩
我相信爱的力量
唯有爱
才能温暖那颗沧桑的心
星期六,春花没带丑丑,她一个人朝街心公园走去,远远的,春花看到那个修长的穿条纹衬衫的熟悉身影,唯一改变的,是牵在手里高大的拉布拉多变成了一条小小的葡萄牙水犬。
春花站了半天,在他望向这边之前走掉了。
春花在简书上写下了《如果爱》,在文章的结尾,春花引用了之前看过的不记得是哪位作家的一段文字:
我是饕餮的,我是贪得无厌的,我要整个春天的花香,我要整个海洋的月光。
春花决定,以这篇文字作为新的开始。
六
星期一,春花没给丑丑套项圈就带着它出去了,禁锢了它那么久,也应该给它自由了,她知道,街心公园也有一条葡萄牙水犬,如果所料没错,那肯定是条母的。
习惯使然,丑丑没往街心公园走,它欢快的朝中心小学跑去。
己经放学好久了,学校门口没什么人,远远的,春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那身不变的条纹衫,一脸慈爱的笑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书包拍打着屁股,向条纹衫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