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一、开端
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两夜,迎合了高考失意者的眼泪。林浩瀚在一中的考场里奋笔疾书,书写足以改变他命运的最后一科。校门外他的父亲林建岳领着母亲张金梅在一个巴掌大的雨伞下淋雨。雨水已经打湿了他们各自的肩膀,一丝丝凉气顺着肩膀向全身蔓延,脊背后的地图绘地比山脉的横切图还出色,似有断层的风貌。
湿气直逼林建岳的身体,他的风湿病又发作了。手里的伞差点掉落在地,幸亏妻子张金梅反映迅速,一把抓住了伞撑,才会幸免一场不必要的争吵。伞向下倾斜的一瞬间打到前面一家长的伞上,他转过身,狠狠地瞪了林建岳夫妇。张金梅赶紧拉着丈夫向后走去。
丈夫的身体一直很差,这么多年,张金梅一直扮演着保护丈夫和孩子的角色,就像今天这种局面,张金梅只能带着丈夫躲开,她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和任何人发生争吵。
他们向后挪到一棵树下,张金梅看到丈夫的背都湿透了,她知道丈夫的风湿病又犯了。她把伞全部移在丈夫的头顶,自己则站在雨中。树叶上掉落的雨水,好像比实际的雨大了许多,落一滴就在衣服上氤氲一大片,张金梅也感到有些冷。
“考试时间到,所有考生请起立,将试卷放在右上角,有序离开考场。”树上的喇叭里不停地重播着这句话。
考试结束了,儿子也该解放了。
张金梅想把伞直接递给老公,自己冲到校门口,等儿子出来,可一想丈夫的手已经拿不稳一把伞。她放弃了,她依旧将伞高高举过头顶,伞下的天空,一个46岁的男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痛感折磨地他呲牙咧嘴。
一大批学生已陆陆续续走出校门,有的孩子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有的孩子面无表情似湖水般平静,有的孩子满面忧郁比天空还阴沉,有的孩子直接放声大哭迎合冰冷的雨。
林浩瀚跟着两个男同学出来了,他们像在交流试题。一分钟,两分钟,张金梅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她忍不住叫了儿子一声,中断了他们的交流,她想让儿子在考完试的日子里不再为成绩焦虑。
“瀚瀚,回家了!”林浩瀚转头看见在树下已经淋透的母亲,不禁眼睛一酸。他快速向同学告别,然后拉着父亲,和父亲共享一把伞,让母亲独自一人撑一把伞,三人慢慢悠悠走回了家。
妹妹林美佳已放学回家,独自一人在家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还珠格格》。
“你们回来了,哥,考的怎么样?”
“应该差不多!”
“考完就结束了,趁着假期好好玩玩。都别问了啊,再过一个月就有成绩了,着啥急。”
母亲用毛巾替父亲擦背上的雨水。她看到儿子有些许的焦虑。
林美佳回过头继续回到《还珠格格》的剧情里。
“哎呀,这个容嬷嬷咋这么狠心,看她那张脸都是狠毒……”她又开始一个人吐槽。
张金梅伺候林建岳擦干身体,让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自己才拿起毛巾擦自己已经可以拧出水的头发。她胡乱地擦了几下,又为自己找了身干净的衣服,去隔壁房间换上,然后又开始火急火燎地在厨房做饭。
晚饭她做了儿子喜欢吃的红烧肉,鱼香肉丝,还有女儿爱吃的酸辣土豆丝,外加一个给丈夫养胃的萝卜丝汤。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饭。此时门外的雨已停,太阳暖烘烘地照射着整间房子。
“妈,你偏心,给哥哥做两个他爱吃的菜,我就只有土豆丝。”
“谁说,红烧肉爸也喜欢吃。”
“美佳,过几天你中考结束了,妈也给你做。”
“这还差不多。”美佳心满意足地将大盘的土豆丝都拨到自己碗里,向吃独食一样狼吞虎咽。
林建岳看着饭桌上的两个子女,已经都长大成人,自己的妻子两鬓已斑白,脸上的皱纹一圈又一圈,他心里莫名的难过。
这么多年,他像一个窝囊废一样地在这个世界上苟活,成为这个家的负担。他的心脏病和风湿病,全靠药物维持,而他自己却挣不来一分钱为自己买药。前几年他连抽烟的钱,都是跟妻子要的。现在他慢慢戒除了烟瘾,基本不会再跟妻子要钱。
晚饭结束后,张金梅倒了一杯温开水,将药递给丈夫,看到他张嘴将药吞下去,她才起身收拾碗筷,整理家务。
林建岳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晚饭后锻炼身体的习惯。饭后,林浩瀚陪着父亲一起去村里的广场散步。雨后村庄换了新颜,一切都被雨水冲刷的格外干净,像上帝重新赐予的一般。
“瀚瀚,上了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好报答你的妈妈。”
“这我知道。现在能不能考上还不知道呢!”
“爸相信你能考上。”
“将来娶了媳妇,好好孝顺你妈。”
“爸你说什么呢?说的那么遥远。”
“你忙,我们父子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不多,爸把能说的都跟你说了。”
“我就是复习的时候忙,现在没啥事了,天天在家呆着。”
“你妹妹,不好好学习,我看考高中都有点悬,你回家好好劝劝她,帮她复习复习。”
“好,我知道了。”
“哎,都是命,女孩子念不念大学都一样了,少一个让你妈操劳的。”
“爸,这对妹妹不公平。”
“哎……”林浩瀚看着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看向了西落的太阳,那么悠远又深邃。火红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父亲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里看起来更加单薄无力。
“走,回家啊,一会天凉了。”
父子俩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张金梅在院子里清洗自己和丈夫刚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家里的床单被罩。她的时间总是被自己安排的满满当当,不留有一丝空闲。她就像是地球的运转,悄无声息,却无时不刻能感受到她运转后,日子一天天更迭的变化。
张金梅已经习惯一个人辛苦劳作,维持家里所有的开支。她像一个大女人,让这个四口之家运转地和其他乡邻一样,甚至超越其他人。她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女人,她不允许自己的生活一直如此艰难下去。
“妈,这么晚还洗衣服,明天洗吗?”
“明天我还有活要干,下了几天雨了,都没有收入,明天天晴了,我要干活去了。”
林浩瀚听了母亲的话,内心深处开始排山倒海。父亲的话,眼前母亲的辛苦,都让他难过到无以复加。他想要去改变。
“妈,你带上我一起去!我看村上盖新农村,需要人手,我可以当个小工。”
“那怎么行,你是我家的大学生,不能去。去了多让人笑话。”
“妈,那有啥。谁会笑话,再说我挣点钱,要是考上了还能当作学费。”
“金梅,瀚瀚长大了,你就让他跟你去吧。”母亲抬起头看着丈夫的脸,他的脸更清瘦了,两个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眼睛混沌又无神。
“妈,我要去!”
“那行吧!明天早上我叫你。”
林浩瀚看到父亲的脸稍微有些舒展了,他轻轻地走进卧室,躺下。他的身体轻的,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母亲依旧蹲在院子里洗衣服。林浩瀚站在房门口,看到母亲伸起胳膊抹眼泪。他知道母亲其实不愿意做这样的妥协,她一个人已经扛起这个家多年,突然儿子说要和她分担,她既激动又伤心。让她激动的是他的儿子长成了一个体贴妈妈的好儿子,让她伤心的是这么多年她依旧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这个家的现状。这种微乎其微的进步,根本赶不上时代的进步,她终究还是落后了。
翌日清晨,林浩瀚跟着母亲张金梅去了工地。林浩瀚开始了他生平第一的打工生涯。他在工地上度过了让他最迷茫的日子,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已经让他没有精力去思考高考成绩的事。他日日在工地上跟大伯学打混凝土,替母亲搬砖,减轻她的劳动量。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他以559分的优异成绩考上了郑州大学,一所211高校。林浩瀚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这让林家一下扬眉吐气。张金梅觉得她这一辈子算是翻身了,她的儿子会让她这个当了一辈子农奴翻身。
林浩瀚依旧跟着母亲在工地干活,为自己攒生活费。学费他想申请大学生助学贷款,他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还请贷款,让母亲过的稍微舒服一点。
林建岳日日待在家里,他的风湿病时常折磨的他连一杯水都喝不进嘴里。林美佳中考结束后,呆在家里照看父亲。可她还是日日趴在电视机旁,指都指不动,更别提为父亲端茶倒水,准备午饭了。
张金梅利用中午一小时休息的时间跑回家,做点吃的,有时候自己都来不及吃,只好啃馒头,时常噎的喘不过气来。林浩瀚也跟着母亲,边啃馒头,边往工地上走。张金梅看到儿子对没菜的馒头根本难以下咽,她的心里特别难受。
下午干完活之后,张金梅叮嘱儿子先回家,自己也去了菜铺,买了三斤猪肉,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家里饭桌上中午的残羹剩饭都干在了碟子上,苍蝇在上边嗡嗡乱飞。张金梅火速把剩菜倒掉,把锅碗刷干净,又开始洗猪肉。她把猪肉切成小块,把它炒成臊子,然后放进冰箱里。这样她每天回来热点,也不至于来不及做饭,让儿子跟着自己啃馒头。
做好一切后,她简单的洗漱了,回到房间,看见丈夫已经沉沉地睡去。两个孩子的房间灯也黑了,寂静的夜里,家人的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让她觉得心安。
骄阳红似火,烤着这片大地。房梁上的工人热到背全被汗水浸透,皮肤黑的像用2B铅笔涂过,帽檐下的皮肤格外白,像是白花花的肥肉。
张金梅穿着一花色的雪纺衬衣,日日都被晒透,她的遮阳帽像是个暖炉,闷了她一头的热汗,头发整日像刚洗过一样。她讨厌头顶如蒸笼,她索性就不带帽子了。烈日烘烤着她的皮肤,她比往常更黑了,显得更老了。林浩瀚看到母亲已经贴在身上的衬衣,以及越来越黝黑的皮肤,发誓自己要快点挣钱,让母亲享享清福。
林浩瀚的皮肤根本不经晒,几日之后,他几乎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晒到脱皮,摸一下都会有痛感。他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母亲是如何度过的。
几日后,红星初中的中考榜单放出来了,张金梅领着儿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女儿林美佳的名字。张金梅失落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该让女儿何去何从。她没有能力为女儿找什么好的工作,她更加不愿意女儿一生都跟自己一样。
“妈,我就知道我考不上,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出去打工。”林美佳对母亲说。
“你想好了吗?”
“我早都想好了,不然也不会考这么烂。”
“你是故意的?”
“没,没有。我学习啥样你们不清楚啊。反正就是不想读书了。”
“走出去了,可就回不来了。你要是想念,妈可以给你找好一点的技校。”
“花那冤枉钱干嘛?还不如留着给哥上大学用。”
张金梅忍不住转身出去了。全家人都知道她是去哭了。
十分钟后,她回来了。她的皮肤在灯光下又暗又红,大大的眼睛略微红肿。
“美佳,你自己选择了就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林美佳说的异常坚定,像是这场谈话她精心准备了很久,没有丝毫的犹疑。
林美佳在九月初,跟着同乡的另一位比她年龄大两岁的女孩去了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做液晶显示屏。
林浩瀚也同时去了郑州大学报道。走的时候母亲张金梅将一张建设银行的卡交给林浩瀚,告诉他拿好。这张卡上存了五千块,都是母亲用自己辛劳的汗水换来的,那是她日日在别人家田地里除草施肥挣来的血汗钱。林浩瀚拿着它,就像看到母亲被烈日烘烤的劳累和艰辛。
张金梅依旧在工地上搬砖,她感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让她有了可以多挣钱,又能照顾丈夫的工作。
林建岳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暑热带走了他的精气神,他连出门散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张金梅不知道他除了心脏病和风湿病,又添了什么新病症。她的内心日日惶恐不安。
“建岳,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我看你气色不好。”
“老病了,吃点药就行了,乱花钱。你一个人挣钱很辛苦,不能乱花,儿子上学正需要用钱呢。”
“可你这身体,我不放心。”
“你看我好好的,能伸能弯的!”林建岳使出自己全身的力气挥动着手臂,证明给妻子看。张金梅的眼里又溢满泪水,他知道丈夫这样做只是为了不去医院,不花钱。
新农村项目建设整整持续了一年,张金梅也在工地上赚够了儿子的生活费。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林浩瀚在学校里,省吃俭用,勤工俭学,找了份初中的数理化补习家教。母亲给他的钱,他很少花,等到期末放学回家,卡里的钱原分不动。他通过自己的学识挣到了自己的生活费,还努力争取到国家级励志奖学金8000元。他越来越优秀,优秀到连自己都不相信,原来一个大一新生也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林浩瀚决定从大二开始,不再申请助学贷款,自己去挣学费和生活费。
林建岳夫妇看到如此拼命又懂事的儿子,乐开了花。林建岳的身体慢慢好起来,熬过了春节。
林美佳第一年外出打工,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厂里同事说,过年加班三倍工资,伙食还好,还可以部门聚餐,多认识些人。她心动了,她决定留下来,在深圳过年。
林浩瀚在寒假也不放松,找了在本市上学的同学,几个人又搞起了寒假补习班。每天忙的不亦乐乎。生活已经不是停在原地打转了,他们的日子在一天天向好的方向发展。
二、发展
村里新农村工程结束了,张金梅开始找各种散活,什么给田地除草,给苹果套带,只要她能动,她一天都不想停下来。
林建岳依旧一个人躺在家里,他已经很少出门了,要是躺累了就出去在家门口转悠转悠。今天他不知怎么了,突然想去广场散步。他穿好自己的衣服,在镜子跟前照了又照,镜子里的自己又老又瘦,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眶那么深,一张又黑又皱的皮包着脸上的颧骨,嘴上的血色淡得都看不见了,只有头发还浓密茂盛。他用手理了理象征自己顽强生命力的头发,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他才拿起钥匙,锁了门,走出去。
四月的天气格外好,天空湛蓝又深邃,鲜少有云。微风轻轻拂过,荡起垂在空中的柳条。林建岳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慢慢走在路上,享受着春天的气息。
“吆,老林今天精神不错嘛!”
林建岳笑着说:“挺好的,我出来转转。”
他继续向前走着,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无比的温暖。广场边的新农村看起来又整齐,又大气。林建岳心里想着等到儿子挣钱了,也可以买一座这样的房子,留给他们老两口养老。他心里想着儿子还是个学生,就已经这么能赚钱了,以后有工作了肯定能赚更多的钱,让全家都过上好日子。林建岳这一生因为身体成为家庭的负担,现在他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林浩瀚身上。
林建岳走到广场里和儿子聊天的地方。他站在哪里,回忆着跟儿子说过的话。他索性坐在树畦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村里没有一个人这个时间出来闲逛,只有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能动的闲人。他看着太阳一点点移向西边,慢慢跌入山顶,映红了半边天。他心想该起身回家了,一会儿妻子该回家了。
他一手撑在台阶上,缓缓站直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他挣扎了几下,腿还是停在站起来的原地,挪也挪不开。他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心想可能是坐的时间长了,他的行走功能在一点点慢慢恢复。他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再次尝试挪动脚步。这一次他可以像之前一样走路了。
林建岳感到自己的行走能力在退化,他走的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了。可他还是要尽快走回去,他不想让妻子担心。
他停下来,甩了甩胳膊,踢了踢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他感到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漆黑一片,他感到头晕,前所未有的晕,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向后仰。咚一声,他的头倒地了,然后所有的知觉尽失。
张金梅扛着锄头回家,却发现大门是锁着的,她心想老头子今天状态好,还出去散步了。她把锄头放在家门口,径直去了广场。
“金梅啊,快,你家老头晕倒了!”
张嫂扯着嗓子喊张金梅。张金梅像发疯一样地跑过去,抱着丈夫的头,使劲地哭喊:“建岳,你醒醒,醒醒……”
“瀚瀚他妈,我已经给你们叫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张嫂看到躺在地上的林建岳惨白的脸,心里已有七八分地确定他的死期到了。只是她看到哭的梨花带雨的张金梅,内心深处又不忍。她想替张金梅留最后一点希望。
救护车终于来了,医护人员将林建岳抬上了救护车,为他插氧气,做心脏复苏,可林建岳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医生将手放到他的鼻子上,已无一点儿气息。
“他,已经去了,没有必要去医院了。”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张金梅说。
“不,他没走,没有,你没给他检查怎么就说他死了呢?你太不负责任了。”张金梅哭着指责医生。
救护车依旧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她不想放弃,就算他死了,她也想知道因何病而死。
急救医生非常能理解家属的心情,她要检查,他们就给她检查结果。最后张金梅拿了一张黄色的死亡通知书:患者因突发脑溢血长时间未救治而亡。
张金梅拿着死亡通知单,坐着救护车将丈夫的尸体拉回家。村上的人都知道林建岳死了,纷纷来帮助这个可怜的妇女。林建岳的哥哥林建兵给林浩瀚和林美佳打了电话。电话里两个孩子都已泣不成声。
林浩瀚买了飞机票,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没想到是回家奔丧。
林浩瀚给妹妹打了钱,叮嘱她买飞机票,赶紧回家。
第二日上午,两个孩子前后脚进了家门。院子里到处贴满了白底黑字的“奠”字,白色的拉花迎风乱飞。林美佳踏进家门就哭喊着“爸爸”。林浩瀚忍了又忍,终于在看到棺木里平躺的父亲时,泪崩了。他嚎啕大哭,叫爸爸回来。张金梅看到两个孩子,更加难过了。从此以后他的两个孩子就成了没爸的孩子,她也成了寡妇,这个家一下就散掉了。
林美佳这次回来,穿着打扮已完全不同往日,黄色的方便面在头上乱飞,脸上的妆浓的已经很难看出她本来的面目。花里胡哨的上衣漏出了大半截腰,腿上的牛仔裤破的像乞丐。张金梅忍不住叫女儿去把衣服换掉,把脸洗掉。林浩瀚也对妹妹的穿着打扮很是反感。
林美佳走进房间,站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已经漆黑的脸,更加难过了。她把脸泡在水盆里,使劲地洗去脸上的残妆。她擦了把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终于白净了。她看到梳妆台上母亲用的大宝SOD蜜,她拿起来挤在自己的手上,胡乱地搓在脸上。她回过头看到院子里的匆忙的人群,他们的衣着非灰既黑,他们的头发有黑有白。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装扮和这里人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她是那么的另类,那么让人感觉自己已不是个好女孩。
她迅速在柜子里找到她以前穿过的衣服,换上它,又把自己的头发胡乱地挽起来。这样的她,该与这样的丧礼匹配了吧。
林美佳走出去和哥哥跪在一起,为父亲守灵。母亲为了让父亲走的更安心一点,叫来了戏班,或者说她要为父亲争口气,让所有人都看到林建岳就算死了,全家人也依旧很重视他,就算这个家再穷,丧礼也必须办的盛大。她张金梅活了半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她就要过的更彻底,让别人无可挑剔。
这个戏班据说是在省城拿过奖,很出色。主唱是个50岁的男人,唱功一流。一张大红关公脸彰显出他的眉宇间的英气。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胸脯横阔,给人以安全感,声音雄洪,戏声传遍十里八村。这人就是红遍半边天的张天啸,人称关云郎。
“据说能请到关云郎得花好多钱呢?金梅真舍得。”张嫂在一边跟另一村妇闲话。
“可不是,至少要五千呢!金梅得干好多活,才能挣来这些钱。”
“这女人就是太傻了,一辈子守了这么个男人,死了还要花这么多钱。”
“别嚼舌根了,小心半夜鬼敲门。”林建兵没好气地说。
这一席话早都钻进了林美佳的耳朵,她斜着眼看着门外戏台上唱的声情并茂的男人。这个男人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老,一眼看上去比父亲还年轻。林美佳想为什么父亲才47岁就老成八十岁,而这个戏子都50岁了看上像40岁。人世间真是太不公平,连相貌都会做假去粉饰年龄。
张金梅动用了给林浩瀚上大学的钱,来办这场盛大的丧礼。对于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丧礼,更是她对前半生的态度,她要让众人明白,她张金梅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更不是一个嫌弃丈夫的女人。这也为她减轻了寡妇生活的风言风语。
大戏唱了三天三夜,林建岳也在第三天入土为安。张金梅整个人看起来突然就老了十多岁,她的男人走了,或多或少带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奋斗的念想。
林浩瀚在父亲头七过后,回了学校。他的学业不容许他有丝毫地懈怠。煤矿专业需要的是严谨细致,每个问题他都必须深入研究,每节课他都必须集中注意力,这样他才能在考试的时候脱颖而出,在未来的工作中顺顺利利。现在他是唯一可以改变这个家命运的人,他必须比现在更优秀。
大伯林建兵劝林美佳能够就近找份工作,方便随时照顾张金梅。林美佳同意了。她托以前的同事将她的行李寄回了家,而寄来的衣物没有一件张金梅能看过眼的,母女两人时常为了穿衣打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张金梅意识到美佳变了,她长大了,外边的世界对她充满了诱惑,她在短短的时间里学着别人的穿衣打扮,把自己弄的与这个她生活了17年的村庄那么不相匹配。可她认为这是进步,是时尚。
人都该向前走,怎么能一直原地踏步,比如衣着。美佳打死也不想改变自己。
与其呆在家里让母亲看自己不顺眼,不如走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美佳决定后,再一次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这个已经略微开始进步的村庄,但是它还没有进步到足以容下她林美佳的程度。
这一次她没有走远,她去了本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当一名门迎。她的身高,她的样貌,已足够出挑。她站在门口,穿着紧身的旗袍,尽显她女人的妩媚。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对每个来酒店的客人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说无数次的“欢迎光临”。
在这里她感到别人重视着她的美貌,她终于依靠自己得到了别人的仰视,尽管理由只是一副皮囊。
在酒店里,有个后厨的厨师对林美佳很照顾。酒店有什么好吃的新菜,他第一个偷偷做好用饭盒带给林美佳吃。这人叫范栋,25岁,初中学历,毕业后就跟亲戚学做饭。
林美佳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她很感动。可是她看不上他又矮又胖的身材,肉多到变形的脸,让她连接近的欲望都没有。她只是贪心地享受着范栋的好,而对他这个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酒店里形形色色的人,让美佳看懂了这个世界她还未涉足的一隅。那个世界的男欢女爱不像电子厂里,小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爱恨离别,这是种让她觉得安全踏实又新鲜好奇的成人世界。她向往着这样的爱情。
她已经在电子厂经历了视觉上的情感萌动,这种青春期谁都会有的荷尔蒙冲动。它就像是一支烟,一吐间就会飘渺散去。那对于林美佳来说,是种不安定和虚无。而她讨厌这种会逝去的伤痛,就像同龄的父母亲,他们之间也许经历了青春的感情萌动,可它终究逝去了,变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亏欠。而这样的爱情让她望而生畏,她渴望一个比自己父亲强壮千万倍的男人爱护她,给她爱情。而不是像母亲一样找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消磨了一生,受尽了苦难。
林美佳在酒店里干了一年多,这一年多她的身边出现了无数个青春四溢的小鲜肉,可她始终不为所动。有人来,有人走,更加验证了她那些青春的脸都是那么的不可靠。
至于范栋,林美佳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人看。范栋真该叫“饭桶”。他有猪八戒一样的食量和身型,在美佳的生命里扮演了一年的逗比角色。人人都说他的脑子被饭塞满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毫无畏惧地保护了美佳一年多,直到她突然人间蒸发,他成了酒店员工诟病的笑料。
张金梅依旧在别人家的苹果树上,攀爬弯腰,摘果子,背着冒药水的喷壶在别人家地里打除草剂,挑着两个装满李子和杏子的框在街上叫卖……为了赚取微薄的收入她拼尽自己一生力气,说是蛮力也不足为过。她要为儿子再次存够上大学的钱,尽管现在林浩瀚已经不需要从家里拿一分钱。
大三的林浩瀚依旧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当所有同学开始计划考研的时候,他已经找了系主任,希望得到一份不错的就业推荐。他需要挣钱,需要养家,需要在他工作的城市,买一套房子,让母亲永远的摆脱黄土地,这样即使她想干活也没有地方干了。
系主任郝老师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优秀教授,他非常看好林浩瀚,也非常同情他的家庭。他已从业多年,有着和煤矿企业深厚的联系。他早早就写了封推荐信给山西大同煤田公司董事长,希望可以给林浩瀚实习的机会。至于一年后能否转正,全凭林浩瀚本人。
林浩瀚在去实习前,回家探望母亲张金梅。她更加消瘦了,可人却恢复了曾经精神能干的样子。她的白发又增多了,好多都脱落了,裸露在外的头皮白晃晃的,堪比冬日飘落的雪花。她脸上的皱纹又添了无数条,都是岁月的痕迹。林浩瀚看到这样的母亲,好想大四实习的一年快点过去,那么自己便可以早点挣钱,早点让母亲享清福了。
张金梅看到儿子荣归故里,自豪和兴奋不言而喻。她依旧想方设法为儿子做各种好吃的,饭桌上曾经的三菜一汤,变成了五菜一汤,人却从四人变成了两人。
“妈,美佳在那家酒店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要不你去看看她去。顺便和你们同学都聊聊,看看他们未来的打算。”
“好,妈你是对我的实习工作不满意吗?”
“没,挺好的,就是远了些。”
林浩瀚明白母亲的意思,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能回家考公务员。在她心里公务员是最体面的工作,而煤矿让农村人来说就是个挖煤的。他无力改变这种在母亲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他只知道他要学有所用,他看好这一行业的发展前景,他更加注重的是这个行业能够带给他的荣华富贵。
吃完饭后,林浩瀚按照母亲的指示,去市区东方大酒店看望妹妹林美佳,而对于和同学聊未来这件事,他们早都在电话里说过了。每个人想走的路都不同,谁又能预想到漫长的人生路会有什么变化。
他没有直接给妹妹打电话,而是进了酒店直接问前台。
“你好,请问林美佳在吗?”
“你是?”
“我是她的哥哥。”
“她早都离开我们酒店了。”
“什么?”
“你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吗?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突然就不见了。连我们酒店范厨师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范厨师在哪,我可以见见他吗?”
两个前台的收银姑娘相互对看了一眼,又看看林浩瀚。
“你能把身份证给我们看一下吗?”
林浩瀚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长发的收银员。她看一眼身份证,又抬头看一下林浩瀚,确认无疑后,打电话给范栋。五分钟后范栋从后堂出来了。林浩瀚看着这个胖子,内心深处涌现出无数个问号,美佳会看上他?简直不可思议。
“你好,范厨师,我是林美佳的哥哥林浩瀚。”
“哦,哥,你好,你好。美佳找到了?”范栋的话,一下让林浩瀚不知该如何应对。看来他真的不知道美佳去了哪里。
“美佳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有三个多月了吧!你们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说她还在这家酒店,我来看看她,却不想……你和美佳什么关系?”
“哦,我们就是朋友,朋友……”
林浩瀚看到范栋的脸一下就红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单纯。
“那行,你忙吧,我给她打个电话。”
张金梅想用这种方法验证一下女儿的电话的真假,果真一验一个准。美佳真的对家人撒了慌,那么她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在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些林浩瀚都想当面问妹妹。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喂,哥,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回来了,你在哪儿?”
“我在酒店上班呢,你什么时候走,我回家看你。”
“我现在在酒店门口。你在哪里,我进去找你。”
“别,别,我们酒店人多,你稍微等一会,我就出来了。”
“你还撒谎,我都进去问了,你早都不干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林美佳听到自己的谎言已经被识破,哥哥林浩瀚已经生气了,她紧张地说:“哥,你在那等我,我见面跟你说。”林美佳匆匆挂了电话。
此时的林美佳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单纯的她了。她起床站在镜子前,看到浓妆艳抹穿着女人的自己,她知道哥哥不习惯这样的她。她赶紧去洗了脸,换了身简单的运动装,扎了丸子头,穿上唯一的一双运动鞋,急忙打车去了东方大酒店。
他们兄妹这次见面,林美佳依旧没有对哥哥说实话。而哥哥被他朴素又清纯的打扮,迷惑了,他相信了美佳的话。她现在在一家小的精品店当店员,和两个女孩子同住宿舍,不方便邀请哥哥去。
林浩瀚觉得确实不方便,就作罢了。问她为何不对家里说实话,美佳哭着说,怕母亲担心。林浩瀚又被妹妹的眼泪骗了。所有的质问与怨气都变成对妹妹深深的同情和愧疚,要不是当初妹妹自愿放弃上学的机会,她现在也该上大学了。
三、高潮
儿子走后,张金梅依旧扛起了锄头,在别人家地里干活。七月天空气里满是燥热,村里大多数人都开始了夏眠的生活,只有早晨和傍晚,才会看到熙攘的人群,坐在广场上闲话家常,或自发组织跳广场舞。
张金梅很少去广场,那个地方是他丈夫去世的地方,从那里经过都会唤起她的愁思,更别说和其他人一样,日日下午在那里狂欢。
一日她干完活已经晚上八点了,她扛着锄头,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在她的前方,有三个妇人一起快走,锻炼身体。
灰黑的夜幕让她无法看清他们是谁,她也无心去看,别人过的再有滋有味,那也是别人,不是自己。她低着头,脚步尽量轻盈,她不想因为脚步声让她们停下来和自己寒暄,那种带有讽刺挖苦的声音,她再也不想听到。她看着他们慢慢走到她家门口,她停下来,想等她们完全走过后,再回家。
“哎,我听别人说,金梅家姑娘跟一个野男人跑了,肚子都被搞大了。”
“啊,我说自从在建岳丧礼上见过她闺女后,再也没见过。”
“这事你们说金梅知道不知道?”
“嗬,那能不知道,说不定她也挣女儿身体的钱!”
“哈哈……快小声点,这是金梅家。”
张金梅站在夜幕里,面如死灰。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向身体下沉,生疼又剧烈。她靠着锄头站了许久,她们的话,让她无地自容,让她觉得羞耻,她的女儿才多大啊,她还不满二十岁,她怎能如此不知廉耻呢?她越想越心痛。
回到家,她打电话给林美佳,电话却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愤怒之下,她又打电话给林浩瀚。
“你妹,到底在哪里?她在干什么?”还没等林浩瀚反应过来,母亲质问的大嗓门,让林浩瀚平静的心极速跳动,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怎么了,妈?她在精品店上班呢!”
“什么精品店,告诉我?”
林浩瀚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精品店,她被母亲问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母亲会怎样?
“我打电话给美佳,问问,您别着急。”林浩瀚火速挂了电话。
他急忙打电话给美佳,结果一直无人接听。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对母亲说。美佳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为何会如此着急,他心里的不安也跟上了母亲的节奏,有些忧虑和烦躁。
他又打电话给母亲,张金梅接起电话就问:“她在哪儿?”
“我电话没打通,到底怎么了?我打通了让美佳给你回电话。”
“你三嫂子说,美佳跟野男人跑了,还有了娃。”
“怎么可能,你妈别听她们瞎说,我上次见她到现在不过三个月,她哪有什么孩子,简直是谣言。妈,你还不相信自己儿子和闺女,那些人没几个人盼咱家好的,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好好的。”
“你上次见她,她没事?你确定?”
“没事,她还穿的运动装,像个高中生,哪有什么孩子。别瞎说,谁再乱说,我回家跟她们没完。”
“哦,那就好,那我挂了。”张金梅挂了电话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还是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她必须得亲眼见到女儿,她才放心,她才有勇气去和那些看她笑话的女儿理论。
她发了一条短信给美佳:女儿啊,妈生病了,你快回来,你哥太远了,妈只能靠你了。
她盯着手机屏幕,期待着女儿的电话,等了一晚上,还是没有女儿的音讯。她心里越发着急,她想去找找,可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恨自己平时对女儿的关心太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穿好自己的衣服,提着包,准备去市里,找女儿。尽管她进城的次数掐着指头都可以数过来,尽管她是个不分东南西北的路痴,尽管她只知道城里的医院在哪里。但这都不能成为阻碍她的理由,相比女儿的一生,这都是可以克服的。
她拿起钥匙,准备锁门。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她心一惊,赶紧翻出包里的手机。屏幕上闪现着美佳来电。
“妈,你怎么了?”张金梅只想骗女儿回家,她使劲让自己的心变得平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脆弱,以此换女儿回家。
“妈,头昏眼花,已经好几日没吃饭了。”
“你怎么了?去看医生了吗?”
“没,我起不来,走不动。”
“妈,你好好的,我现在立马回家,你等我,我回来带你去看病。”
“好……”
张金梅听到电话那端女儿着急地快要哭了,她的心里有些不忍。她又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门外的蓝天白云。温暖的太阳光是那么的柔和,它一点点从东面的窗台上走过,张金梅还是保持着开始坐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林美佳回来了,她在院子里着急地喊着:妈,妈,我回来了。张金梅依旧坐着,没有应声。她盯着门口,看女儿的身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只见林美佳,披头散发,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黑色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胶鞋。
“妈,你怎么了?走,我带你去医院。”林美佳已走近母亲的身旁,站在她正对面。
张金梅伸手一把揭开女儿的裙子,她的小腹微凸,黑色内裤被撑到变形。
“妈,你干嘛?”林美佳拽过裙子,向后倒退。
“你这个臭不要的,你咋这么不要脸……”
“你骗我,你是故意的。”
“说,谁的种,是谁,哪个王八蛋?”张金梅站起来向女儿怒吼。
“你管我,我已经和他领证结婚了,我的孩子是合法的,你休想伤害我。”
“你说什么?你骗鬼呢,你拿什么和他登记,你才19岁,年龄都不够,何况户口本还在我这儿。”
“妈,你忘了上户口的时候你把我报大了一岁,我现在二十了。户口本,我已经拿走了。”
“你说什么,啊……”张金梅掏出钥匙,打开柜子,开始翻户口本。
“别翻了,我趁你去干活的时候,回家拿走了。”
张金梅一下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依旧骂着女儿:不要脸,跟人跑了……
“妈,你别骂了,他是给父亲唱戏的关云郎,对我很好,我们的孩子已经快五个月了,而且是个儿子。”
“什么?你说什么?他都可以当你爸了,你怎么能这样?”
“他比我爸年轻多了,再说了他有钱,又对我好,我也喜欢这样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不像我爸,一辈子都是你的拖累。”
“滚,滚,你这个不孝女,敢这样说你爸,滚出去……”张金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林美佳看到母亲浑身发抖,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却依旧坐在地上干嚎着,她的心里即难过又有些释然。
母亲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婚姻,不论何种方式,美佳也终于给了母亲知情权。
“妈,这些钱,你拿着,我走了。”林美佳从包里掏出一千块放在沙发上,准备离开。
“把你的脏钱拿走,我不要,不要……张天啸,你个王八蛋,我的闺女就这么被你玷污了……”
“妈,你别骂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是合法的,你在骂也不管用了。我走了,你好好的,我可能暂时回不来了。”林美佳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母亲,她本想拉她起来,又害怕母亲愤怒之下会伤到她的孩子,她犹豫了,她只能狠心地任她坐在地上。
张金梅在地上坐了好久,她再也没有心情去干活,去维持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始终拼尽全力,挑起这个家,现在丈夫走了,女儿跟人跑了,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家。她把她整日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不喝水,不浇她才栽的花,不摘已经熟透的西红柿。她任它们都变坏,变臭,最后枯死,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这样的命运幻化,早点终结岂不是更好。
林美佳将自己交给了比他的父亲还大的男人,并且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尽管张天啸的儿子都比她大,尽管他的儿媳妇都比她大,可那又如何,她在这个男人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这是多少年她都不曾有过的安心。
林美佳再次遇到张天啸是在东方大酒店,她是门迎,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前来吃饭的人是那日戏台上高唱的男人,卸了妆的他更有成熟男人的气度。
她有意接近他,甚至故意在喊出那句欢迎光临低头鞠躬时,故意撞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这不是关云郎吗?”她抬头的一瞬间,张天啸就被她的美貌吸引。五十岁的男人,依旧好色风流,何况他还是个戏子。
两人就这样互生好感,直到张天啸带着林美佳人间蒸发,酒店的人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带着她租住在一间五十平米的房子里,他用他已然腐朽肮脏的身体玷污了一个花季少女,却也用一张婚姻契约约束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带她见了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回家参加村里各种红白礼事,所有人都知道他再婚了,取了一个比儿媳妇还小,还漂亮的女孩。所有人表面夸他能干,实则背后唾骂他老不正经,她不学好。她们年龄的差距已足够让人诟病一生,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长大后依旧会遭人唾弃。
林美佳把所有的闲言碎语都抛在脑后,别人永远不能替代她过好这一生。好与坏,只有当事人清楚,而林美佳觉得自己活得很幸福。
林美佳在年底顺利产下一男婴,张天啸抱着自己的儿子,其实感觉像是在抱孙子。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老来得子,其实也未必光彩。
他的儿子张泽霖带着儿媳前来看望这个比他们还小的后妈,心里各种不是滋味。张泽霖始终拉着脸,瞪着抱着小孩的父亲。儿媳妇李子瑜倒是对林美佳嘘寒问暖,言语中却多是嘲讽。
“哎呀,爸,年轻就是好,你看我后妈,生个胖小子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你看这气色,我明年生怕是没人家那么好恢复了。”李子瑜说完一个人咯咯笑起来。
“子瑜,你抱着孩子,爸,你出来。”
张泽霖没好气地瞪着躺在病床上的林美佳。
张天啸灰头土脸的跟着儿子出去了,再回来时他的大背发型,已经凌乱,屁股上沾满了灰尘,脸拉着,没有一丝笑意,紧锁的眉头,终于让美佳看到年龄的痕迹,他其实真的老了。
张泽霖站在病房门口大声喊媳妇,叫她回家。病房里林美佳一手抱着孩子,给她喂奶,一边还在追问张天啸怎么了。
“美佳,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吗?”
“为什么?”
“我老了,都51岁了,这孩子别人都说是我孙子,我的脸没处放。你也还小,才20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当妈呢?”
“那你说孩子怎么办?”
“你愿意把孩子送出去吗?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我来办。”
林美佳看着怀里正在吃奶的小男孩,他还那么小,就要离开妈妈,她想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美佳,你好好想想,这孩子跟着我们不会幸福的,他将在所有人的唾弃中长大,你希望他将来恨我们吗?你难道不希望他过的和其他人一样吗?”
“你想怎么办?”
“我有个朋友多年没有儿子,他35岁,家庭条件不错,他愿意要这孩子。”
“你要把孩子卖给他。你早都想好了。”
“这是他唯一的路。”
林美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她回想起这一年自己听过的闲言碎语,又想想张天啸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她的心慢慢凉了,也许真的如他说的那样,这个孩子跟着他们不会幸福。流言让他们的幸福打了折扣,更会扼杀这个孩子的童年,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放手给他一个美好的人生。
“好,我同意。”
“谢谢你,美佳,你会相信这绝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三日后,一个男人抱走了孩子,交给张天啸三万元。林美佳也出院,回到出租屋,坐月子。
这期间,林美佳给张金梅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张金梅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地听着,林美佳说到最后,忍着泪挂断电话,蒙着被子嚎啕大哭。
她没有把孩子被卖的事情告诉张金梅,她觉得这样的事太荒唐了,母亲决然不能接受。林美佳日日守着空房子,没有一个人来给她做饭,伺候她。张天啸以外在演出之名,将林美佳抛在家里,不管不问。一个月里林美佳只在出院后的第二天见过他心心念念的男人,他说他要去外地演出,要离开一段时间。
张天啸给了美佳五千块,买了几大包吃的,叮嘱她,饿了自己做点,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这一个月林美佳的乳房因母乳结块,巨疼难忍。她不知道怎么办?要是当初知道不要孩子,不给孩子喂奶,那么现在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种疼痛?她的奶水时不时会渗出外衣,乳头痛到她想把它切掉,她不知道喂过孩子后要吃上奶药,奶水才会回去,结块才会散去。他打电话给张天啸,他只是淡淡说:女人都一样,过几天就都好了。他说的既冷漠又云淡风轻。他把美佳当成了一个真正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够承受的已婚妇女,而对林美佳本人来说,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她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
这一个月林美佳想了很多,她觉得自己错了,却又真心放不下张天啸,她很痛苦,却无人倾诉。她的母亲恨她,她的哥哥更是对她的做法唾弃不止,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她,其实是需要一份顶天立地如父亲爱护子女一样的家庭温暖。
张天啸回来了,在一天夜里,一身酒气。他摸黑上了床,抱着林美佳呼呼大睡,呼噜声让美佳一夜无眠,但她却也终于安心了。
他们又恢复到过去的生活状态,张天啸去唱戏,带着林美佳,两人已经慢慢淡忘孩子的事,重新过上了让彼此觉得舒心的生活。
林浩瀚在一年以后,工作转正,终于一毕业就有了份月薪8000的工作。他趁着回学校领毕业证的时间,回家看望自己的母亲。母亲更老了,头顶的头发几乎已经脱的尽光,身体愈发消瘦了,脸上又多了许多岁月的褶子。
“瀚瀚,你可回来了,妈快要活不下去了,妈要是死了把我和你爸葬在一起。”
“妈,你不许瞎说,我现在一个月挣八千,你等我挣到钱,就接你去那边生活。”
“美佳她要把我气死了,她跟着那个唱大戏的男人走了,把孩子都卖了,你说,妈的老脸往哪搁?所有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还怎么活……”
“妈,我去找美佳谈,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家。”
林浩瀚安顿好母亲,去找了大伯林建兵,两人一起去寻林美佳。林美佳的故事在她住的那一片已经成为神乎其神的传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林浩瀚很快就通过别人的嘴,找到了林美佳的出租屋。
此刻林美佳正在房间里洗衣服,听到敲门声,擦了把手,就去开门。门外哥哥和大伯让她呆住了,她的手还拉着门把手,不知该如何。
林浩瀚径直走了进去,大伯也跟着进来了。
“他人呢?”
“不知道,还没有回来。”
“你是不是有病,你过的这什么日子?啊?”林浩瀚看到屋子里一张床,一套单人沙发,一个破旧不堪腿脚倾斜的玻璃茶几,五平米的隔间是厨房,厨房的隔壁是只能容下马桶和水池的卫生间,马桶盖上放着一盆泡着男士衣服的盆子。
“你们来干嘛?”
“我带你回家!”
“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已经结婚了。”
“你还要不要脸,我不在,妈老了,管不了你,现在我回来了,你休想任意妄为,你让我们一大家子脸往哪放?”
“你们就只在意自己的脸,在意过我吗?我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他能给我安全感,让我觉得踏实。”
“踏实,卖掉孩子你踏实吗?他挥霍着卖孩子的钱,真的那么有安全感吗?啊?”
“你们怎么知道?”
“谁人不知,你以为自己活在真空里,别人都跟你一样无知吗?他人呢?今天不跟你做个了断,小心我打断他的腿。”
“美佳,别傻了,人家是看上你年轻,别毁了自己一辈子。”
林美佳看着大伯,他的脸比张天啸还老,为什么他们家的男人都如此显老,而张天啸还像四十岁。
林美佳看到哥哥和大伯今日的阵势,该是不见张天啸不走人。她慢慢移到床边,企图拿手机发短信给张天啸。
“手机拿过来,拿过来。”林美佳听到哥哥的怒吼,一把抓住手机,藏在身后。林浩瀚一步步向妹妹逼近,呵斥她,她依旧向后退直到撞在墙壁上,还死死抓住手机,嘴里骂着哥哥:你滚出去,我不要你们管,滚……
林浩瀚被妹妹的无知刺激到了,他揪住美佳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到床上,夺过手机,摔在地上,拿起床上的苕帚,冲美佳的身体狠狠地甩过。美佳趴着任哥哥大骂,没哭也没躲。
急促的敲门声中止了林浩瀚的暴怒。林美佳趴着冲门外大喊:“你快走!”林建兵打开门,一把拽进了张天啸,关上门,转身就冲张天啸的裆部踢了一脚。他疼的弯下了腰,呲牙咧嘴地骂着:“你们他妈什么人,敢打老子?”
“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我是林美佳的大伯,他是林美佳的哥哥。你他妈,真不要脸,白白领了一个黄花大闺女,连人也不见,我们家女儿是你白领的吗?你五十多岁,都可以当她爹了,你敢对她下手。”
“人美佳愿意,你管的着吗?”
“你的老脸呢?你还得奖呢,真他妈恶心,畜生不如。”
“你在骂,人美佳也愿意。你要管管你们家闺女啊?哈哈,管不了吧!”
“看我不打死你,你个王八蛋!”林建兵撕着张天啸的衣服,冲他的脸上就是一拳,他也扯着林建兵,可他还是没有庄稼汉的大力气,根本不是大伯的对手。
“美佳才多大啊,比你儿子还小,你也为人父亲,你怎么不知道做父母的心呢?放过她吧?啊……”林建兵将张天啸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林建兵的话,让张天啸感觉到羞愧,他自知理亏,一句话也没说,任凭打倒他的林建兵数落。林美佳看到躺在地上的张天啸,又可怜又可悲。他往日的神气,竟连一丝一毫都不剩,像极了病入膏肓没有主见的父亲。她讨厌这样的男人,她呵斥他:你起来啊,给我起来。
他依旧躺在地上,像是在向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中老年人反思自己的过错。
“和她离婚,给她自由,你听见了吗?”
“好……”张天啸躺着,声音从身体最底下传出,低的几乎听不见。
“我不要,不要……”美佳却听到了,她大吵大闹,不要离婚。林浩瀚给了她两巴掌,终于让她镇定下来。
“去,拿东西,现在就走。”
张天啸抹了一下嘴角的残血,缓缓站起来,走到床头柜旁,拿出了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美佳看着他,男人的阳刚气尽失,唯唯诺诺的样子,比路边的疯子还让她觉得可恨,疯子至少还会朝她发狠,吓唬她,而他现在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任人驱使。
“看到了吗?林美佳,他根本就是拿你玩呢?让离婚他比谁都听话,他早都玩够你了,早都想摆脱了。你看,看,他有一丝丝的不愿意吗?”
林美佳被哥哥训斥着看眼前这个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情的低头族,她的心慢慢开始动摇。她跟着他,过过几天好日子,她掐着指头都可以数过来,她坐月子的一个月,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他把卖孩子的钱,给了她五千,其他钱都不知去向。大概她的心也不再她这里了。
“美佳,哥求你了,可怜可怜咱妈,你回家看看她为了你的事都成什么样了?她就剩一口气在支撑,求你懂点事,离了吧!”
“我离,我离,行了吧!”
林美佳看到和大伯站在一起弯腰弓背的男人,他的背影和大伯一样苍老,他的英武被他耷拉的脑袋,沾满地上尘土和毛发的衣服带走了。他的形象不再是充满安全感的归属,相反成了像父亲一样的牵绊。
他们二人终于结束了这场笑话式的婚姻。林浩瀚带着林美佳和她简单的行李回了家。
张天啸依旧和往常一样,唱戏,喝酒,生活没有半点改变。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他把这段过往改成了戏,唱给大江南北。听戏的人都在唾骂戏里的男女主人公,而他却像个身外人,戏里戏外的自己,他已无从分辨。
林美佳呆在家里,心里始终无法释怀张天啸那天毫无反抗的表现。她想要问清楚,她想要答案,尽管她那天的某一瞬间已经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但她还是怀念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张金梅看到迷途知返的女儿,心里既难过又感觉有了希望。她天天想方设法给女儿做好吃的饭菜,讨她欢心,希望她能忘记过去,好好生活。
林浩瀚自那天打了妹妹,心里充满了自责。第二日他就向美佳道歉,希望她能原谅他,也希望她可以真的悔悟,就在家里好好陪伴母亲,等他攒够钱,接她们去山西。
“美佳,女孩子的一生很重要,千万不能再走错了。哥知道你当初为了能让我无忧无虑地上大学,你放弃了自己上学的机会,所以,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好妹妹,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哥,你走吧,我都懂。我听你的话。”
“妈,你和美佳好好的,我随时打电话给你们。”
“好,走吧……”
张金梅拉着女儿的胳膊,站在家门,看着大巴车慢慢开走,她的内心是紧张不安的。她不知道她是否可以管的住美佳,她不知道美佳整日呆在屋子里干什么?再热的天气,她也关着门,躺在床上,保持着睡意,让张金梅无可奈何。
现在张金梅已经不再出去干活了,她买了二百只鸡,整日在家和鸡交流。哪只鸡今日拉稀了,哪只鸡今日不好好吃饭了,哪只鸡下的蛋不见了……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她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稍微休息一下,忙碌让她感到踏实。
林美佳还是整日整日的躺着,足不出户,因为她也无法忍受村里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她渐渐可以理解母亲,却又不愿承认自己坚持的感情观是错误,她日日与自己争辩对与错,争的她身心俱疲。她还是想要当面问清楚,她就是如此固执,就像固执的认定母亲跟着父亲受尽了苦难,他们之间只是为了搭伙生活一样。
“哎呀,老天爷,这鸡瘟可要害死我了,这可怎么办?”
美佳在屋子里听到母亲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焦虑难安。她起身走出去。
“给张兽医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张金梅看到瘦弱的美佳站在她身后,诧异极了。
“美佳,你……妈,看看有电话没,妈找电话去。”张金梅听到女儿为自己出主意,心里高兴极了,哪怕死几只鸡也无所谓。
林美佳站在院子里,等待母亲出来,却心里暗暗希望没有找到张兽医的电话。
“孩子,妈还没有他的电话,怎么办?”
“你去找他或者我去找他。”
张金梅看着女儿一脸的平静,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女儿,她已经天天跟着女儿足不出户,快两个月了。她守着她,害怕她又跑了。
“你去,还是我去?”
“我……你……”
“你去吧,我看家,你放心,你可以锁门。”张金梅听女儿这样说,似乎有些放心了。
“那你在家呆着,我很快回来啊,妈很快回来。”张金梅推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跑出大门外,又停下来为大门上了锁。
林美佳听着母亲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慢慢走远。她跑进房间,拿上电话和钱包,还有所有自己的证件,把它们都塞进自己的包里,踩着梯子跳墙逃跑了。
她不敢从路上走,她始终在别人家的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只要离开村子,她就可以正大光明走在马路上,随便搭一辆车,都可以去市里,找到张天啸。
张金梅叫了张兽医,都等不及他整理药箱,自己先骑车回来了。
“美佳,妈回来了。”张金梅找钥匙开门,边冲着院子喊。
“美佳,我回来了,美佳……”张金梅叫了几声都不见林美佳,她看到立在墙角的扶梯,心一下就凉了。
她跑出院子,四处喊着美佳的名字,可就是不见美佳回来。全村人又都知道林美佳跳墙跑了,各种绘声绘色故事烩再次夺走了张金梅的精气神。
她打电话给儿子林浩瀚,儿子工作忙,根本无暇回家管美佳的破事。林建兵也对这个侄女失去了耐心,恨铁不成钢。
张金梅的二百只鸡,因为鸡瘟,因为无暇顾及死去了一大半,最后她卖掉了所有的鸡,锁了门,一个人去城里找美佳。
美佳那日在出租屋里,找到了张天啸。他一个人啤酒瓶满地打滚,茶几腿也坏了,上边发霉的方便面汤洒在地上,苍蝇在里面乱飞。床上的床单已刷在地上,被子随意地堆在床中间。张天啸看到是美佳,又呆又喜。
美佳走进屋子,没有说话,就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她的心里此刻是不忍的,他到底过了多少天这种没人管,没人照看的生活,他的儿子儿媳差不多忘记了他们的父亲,才任由他在这里苟活。
她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的可怜,又开始在她心底作怪,她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啤酒瓶上,张天啸看到这样的美佳忍不住抱住了她。美佳任由他抱着,亲吻着,她的心慢慢在她还贪恋的情愫里沦陷,他索取,她给予,两个人在满是污秽的床上,缓和了过去的种种。她对他的质问,在她身体的强烈反应之后,慢慢变淡,最后消失。她忘记了过去所有的疼痛,忘记了那日他的反应,更忘记了她对母亲的忏悔。这一刻她为什么这么做,其实连自己都不懂。
张天啸领着美佳搬了房子,两个人又开始了同居生活。
张金梅在市里找了三天,终于找到了美佳曾经住的房子。她跑去敲门,却无人响应,她又去敲邻居的门,邻居老婆婆告诉她,她们已经搬走了。张金梅拖着疲惫的身体,泪顺着眼角滑落,她的心在滴血,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美佳已经设置了母亲和哥哥的电话,她们打的电话,从此以后只能听见嘀嘀的忙音,谁也无法联系到她。
美佳又怀孕了,李子瑜也有六个月身孕。张泽霖又开始给美佳肚子里的孩子想办法。他们夫妻俩知道美佳怀孕后,隔三差五前来探望,买补品,鼓励美佳把孩子生下来。张天啸知道儿子儿媳打得什么主意,却也放任不管。美佳终于忍不住和张天啸吵了一架。
“你是不是还想卖掉这个孩子?”
“没有,我不卖。”
“那你儿子呢?”
“我不知道。”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自己的儿子你都不要。”
“我儿子都那么大了,我还要儿子当孙子啊!”张天啸冲美佳大喊。
“你在耍我?”
“没有,我是想和你过日子的,你走了以后,我活得一点儿都不好。”
张天啸看到美佳哭了,又开始服软。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们两个不该有孩子,知道吗?不该有!”
“不该有,你为什么要让我怀孕?”
“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
两个人吵的不可开交。直到李子瑜来了,才停止了争吵。
“哎呀,我说后妈啊,你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已经怀上了就生了吧,你看我都快生了。”
“生了,让你们卖掉吗?”
“看后妈说的,只是让别人领养嘛,我爸那么大年纪了,有个这么小的儿子,多可笑啊,还不如让这孩子投个好人家呢。”
“我就不该让他来到这世界。”
“这怎么使得,这都快四个月了,成型了,你太残忍了,这可是要遭天谴的,使不得,使不得。”
“你等等啊,我给你看看,这堕胎的残忍,小孩子的胳膊腿都长好了,要一点一点把他切碎,切碎你知道吗?就是把两只手先从身体上分离,再把脖子和头分开,再把腿切断……哎呀,我讲不下去了,不信你看。”
李子瑜将一个人流的视频点开给美佳看,美佳看到视频里血腥又残忍的面画和她描述的别无二致,她的心开始疼了。美佳慢慢平静下来,她走到床边静静地躺下了。
一个月后,李子瑜生下了一个男婴,张泽霖退了他父亲的出租屋,将张天啸和美佳接回了家。这是一所复式的楼房,足足有二百平米,这是张天啸一生的心血,如今他终于回家了,只因为孙子没人带,儿媳妇月子没人伺候。
林美佳终于明白他卖儿子的钱哪去了,也终于明白他们一家对她如狼一样的凶狠。她已有五个月身孕,她要像个保姆一样伺候李子瑜坐月子。她还记得她坐月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她开始对这个家所有人充满了恨,包括曾让她感到心安的张天啸。
她尽心尽力伺候李子瑜,只为了熬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她要他们为卖孩子付出代价,即便以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是张天啸的孩子,他都如此冷漠,她又何留恋。她要用他的亲生儿子,将张天啸送进监狱,从此断了自己的念想。她为她的计划感到高兴,原来解脱也很简单。
美佳的肚子越来越大,却还要抱着李子瑜的孩子满地晃悠,哄他开心,叫他不要哭。张天啸父子,不知整日在外忙什么,直到晚上才回家。美佳每天累到半死,张天啸回家没有一句感激的话,把她当成了活生生的保姆,一个可以给他生孩子,陪他睡觉的保姆。美佳的心一天天死去,他对这个男人所有的爱恨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
美佳每天夜里几乎无法入眠,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曾经他是多么风流倜傥,令她着迷,现在他是多么让她恨之入骨,她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一日美佳在厨房做饭,洗菜的水洒在了地上,她不小心摔倒了。她哭喊着救命,李子瑜看到躺在地上的美佳,雪染了她的腿。李子瑜赶紧打了120,最后她刨腹产生下一名男婴,她身体虚弱,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她的早产儿早已被卖掉,她连一面都没见到。原来上天也不会眷顾她这样一个如傻子一样的女人。
她躺在床上,哭的歇斯底里,她一抽搐,肚皮上的伤口,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痛到她难以忍受,她继续哭,继续痛,仿佛要受够这一生所有的痛。张天啸坐在凳子上,看着美佳的痛苦,他的心里却也开始难过。他不想美佳继续痛苦,他找来了医生,给美佳打了一针镇定剂。
美佳安静地睡着了,她的眉头皱着,脸上的痛苦还没有跟着平静下来。张天啸看到美佳肚子上的伤口,溢出了一片血水,他的良心开始拷问他,他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做了什么?他把她变成了怎样的女人?他为何要去招惹一个什么都不懂如雪般纯净的女子?他在自责,他在悔恨,他真想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还可以单纯的为唱戏而生,而不是把自己的后半生活成了戏。
他突然就悔悟了,因为美佳的渗着血水的伤口。一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男人,历经人世沧桑,精神的痛苦已经让他觉得麻木,唯有这血淋淋的伤口,才能如此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让他幡然悔悟。
他守着美佳,伺候她坐月子,好让她早点恢复。他开始用他的实际行动向美佳忏悔,希望美佳的后半生可以过的稍微好一点。他在弥补她,以怎样的心态?夫妻?情人?保姆?还是父亲对孩子?
结局
美佳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肚子上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可她心里的伤痛大概一辈子也无法抚平。她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儿子经过产道,一个儿子直接切开了子宫。她的后半生因为两个不知踪影的儿子而改变,或者说因为自己的某种执念毁了自己一生更为贴切。
张天啸向儿子要来了卖孩子的钱,他把它放在美佳的包里,算是对美佳的补偿。
“美佳,对不起,我这一生最错误的事,就是把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变成了戏,让你也跟着葬送了大好的年华,我对不起你。你身体恢复好之后,我就送你回家吧,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听说你的母亲来找你了,最后没找到,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回家了。回家吧,我是个罪人,应该向你,向你母亲,向你日后所爱的人赎罪。”
美佳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她的心已死,连同想要报复他的心也一起死了。她没有流一滴眼泪,绝望地盯着天花板。
“美佳,孩子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他不该在你的生命里存在,他们都是你的耻辱,你该忘记他们,重新开始你的新生活。”
美佳像死人一般睁着大大的眼睛,连眼珠都停止了游走,她就像是一个活死人,躺着,日复一日。
“给你母亲打个电话吧,我送你回家。”
美佳拿起手机,从黑名单里找出母亲的电话。张天啸看到这一幕心像被刀戳一样的剧痛,要是自己的也有女儿,她为了别的男人,将他拉进黑名单,他是怎样的心痛?
“妈,我要回家了,再也不跑了……”美佳说着狠狠地在电话里大哭一场,电话那端张金梅哭的感天动地。
张天啸提着美佳的行李,把他送上了大巴车,站在车站里,看着汽车开走。他的罪孽在心里抽走,又回来,最后变成了每日的噩梦,折磨着他,带走他略显年轻的面容,让他沦为无人照看的孤寡老人。
因为他的丑事,再也没有人请他唱戏了,他没了经济来源,还为了美佳跟儿子闹翻,为了三万的卖儿钱。他又继续回到了第一次和美佳租住的房屋,在那里靠着一千块的存款为生。
美佳回家后,看到母亲几乎成了秃顶,只剩脑后的几根斑白的残发,扎起来还没有自己的小拇指粗。她做了酸辣土豆丝,鱼香肉丝,在等女儿回家。
美佳看到母亲后,跪在地上,恳求母亲原谅。张金梅看到面色惨白的女儿,心里即便有百般责骂也都忍忍咽了下去。她哭着拉起女儿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金梅给女儿盛了一碗米饭,将盘子大半的菜都拨进美佳的碗里,想要给她补补身体。美佳拿起筷子,就着眼泪吃完了所有的饭菜。这是她一生吃的时间最长的一餐饭,也是她真心悔悟的一餐饭。饭是苦的,涩的,没了母亲的味道,却让她吃的最坦然。
夜里她要求和张金梅一起睡,她突然就变成了孩子,需要妈妈的怀抱。她和妈妈挤在一个被子里,感受着妈妈给的温暖。她睡着了,这是她第二次怀孕后睡的最好的一晚。
张金梅在美佳睡着后,静静地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女儿的脸,她瘦了,下巴更尖了,她的身体长大了,她也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还命苦的女人。
美佳睡着翻了个身,她睡衣的衣角跟着她转身的姿势,卷的高高的,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张金梅伸手去拉女儿的睡衣,手落在她的肚皮上,那深浅不一的褶皱,让她缩回了手。她打开手机,用手机屏幕的光亮看清了肚子上像蜈蚣爬行似的伤口,她捂着嘴,抽泣着。她的心都要碎了,美佳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她不敢想象。
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有如此大的伤痛,张金梅开始苛责自己。美佳两次出走,已经让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好好引导孩子,让青春年少的美佳走上了歧途,她作为母亲是有责任的,或者说她整个家庭都是有责任的。
张金梅一生都在努力挑起这个家,她忽略了太多,女儿的成长,儿子的懂事,她自己的幸福。所有的一切她在女儿走向歧途后才慢慢明白,原来青春期的孩子最需要关爱,原来美佳缺憾的人生是受了整个家庭的影响,受了自己和丈夫关系的影响。可她就是有这样一个多病的丈夫,她努力了一生也没能改变,她又要考什么改变女儿的认知,她不知道。
张金梅依旧每日做好吃的饭菜给女儿补身体,跟她讲过去的故事,上一辈的故事,却从来不讲与美佳同龄人的故事。美佳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她也开始接受自己所犯错误的惩罚,不论身体还是心灵,她都接受了。这是她该承受的罪与罚,所有的流言,所有的噩梦,所有的孩子,她都用心去接受,去反思,然后开始悔悟。
美佳总在夜里,摸着自己肚皮上的伤口,它有轻微的一角凹陷了,像肚脐眼,又没有肚脐眼的完整,缺了一个口,就能圆满。
张金梅在美佳回家后,精气神慢慢恢复,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回来,整个人像突然年轻了。美佳在母亲的陪伴照顾下,也渐渐褪去伤痛,重新开始生活了。
张金梅打电话告诉了林浩瀚,美佳回家的事,但为什么回家,谁也不想问,更不想知道她逃跑的一年里又发生了什么。
“美佳,回来就好,过去的一切都让他过去吧。哥很快就能在山西买房了,咱们一家就可以重聚了。”
“好!”
美佳开心地笑了,张金梅抱着女儿笑出了泪。电视机的新闻还在还在一遍遍重播着,美佳的过往也跟着重播,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重播,日后的每一天她都能做到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
张金梅坐在院子里乘凉,美佳在看手机里的笑话,大声的讲给母亲听。突然微博推送过一条吸人眼球的新闻,美佳看了开头便震惊了。
“妈,听这条新闻。六旬老人无人看管,死在出租屋内,十日后,才被发现。”美佳嘴里念着点开微博,出租屋的照片,让她惊慌失措。张金梅看到女儿的变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那间出租屋,张金梅也认识,那个死去的男人化成灰她也认识。张金梅看着照片笑了:报应,都是报应啊!
林美佳呆坐着,所有的回忆和恨都如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他死了,死了,他的儿子都不管他,他死了十日,身体都发臭生蛆了才被发现,他潇洒了一生,死的样子也充满了痛苦。美佳也跟着母亲笑出了声,一切都结束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她感到自己的心突然就安静了,没有任何一点涟漪,爱与恨,都该随死亡而去,永世不得翻身。
张天啸死了,死于酒精中毒。他把所有对美佳的忏悔都喝进身体,一瓶接一瓶,却永远也喝不尽悔恨。初见美佳时她孩子般的纯真,离开时她遍体鳞伤的痛,成了张天啸永远的痛,他用酒精惩罚自己,一天又一天,终于把自己喝死了。他毫无知觉地从自己的痛苦里解脱了,倒也落得痛快。
张金梅终于亲眼看到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死相凄惨,死了还没人收尸,他死后的待遇连条野猫野狗都不如,都没人愿意为他挖个坑,让他入土。上天是长眼睛的,恶人就是要受到惩罚。张金梅感到自己的恨,慢慢放下了,跟着一个人死。
林浩瀚在春节时回了家,他看到母亲和妹妹美佳都过的有滋有味,心里对美娜的责怪,也慢慢隐去。
“妈,今年过年咱好好过,您儿子有钱了。”林浩瀚讲一张银行卡放在张金梅的面前。
“妈,你猜猜,这里有多少钱?”林浩瀚自豪地看着母亲。张金梅笑着,抹着她已经秃了的头部,做出思考的样子。
“妈,猜有七八万吧!”
“美佳,你猜猜!”
“十万!”
“哈哈,你们都猜错了,有十二万,咱买房子的首付够了。”
“儿子,真有这么多钱?”
“妈,这都是我攒的,我就是为了买房子,让您安度晚年的。”
“傻孩子,妈有你们真的太欣慰了。”
“妈,哥,这里有三万块,拿去,买房子吧!”
张金梅和林浩瀚看着美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浮动,眼睛里却充满了忧伤。
“美佳啊,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挣的,用一生挣的。”
张金梅看着女儿的眼眶微红,她想起了美佳肚皮上的伤口,这是刨腹产才会留下的伤。她明白女儿又为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孩子,而这三万块也大概是卖孩子的钱。她心疼女儿。
林浩瀚听到妹妹的话,也大概明白了。这个钱他拿着他心里不舒服,他不拿又会伤了妹妹,他左右为难。
“拿着,这是我对咱们家的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林浩瀚看着妹妹眼角的泪流了下来,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让他觉得难过的银行卡。张金梅看到儿子收下了银行卡,流着泪,点点头。
大概她们没有谁,想要那张银行卡,张金梅不想要,林浩瀚不想要,林美佳更加不想要。它存在一天,就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儿子的存在,过往的存在。她不知道把它花在什么地方,所以交给哥哥处置。
林浩瀚那着这张银行卡,始终都觉得是耻辱,它是用妹妹的身体换来的,他觉得脏,更觉得可悲。他们的新家他希望是新的开始,而不是带着痛苦继续生活。他不允许这个家有这些钱的影子,他想把所有过去都统统就在原地,不要带走,不要扩散,更不要隐藏。
除夕夜,家家户户齐聚一堂,看着春晚,聊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林家也加入了别人幸福的队伍。燃放了最美的烟花爆竹,持续了二十分钟,绚烂的程度几乎可以林氏宗祠的家庙上燃放的烟花相媲美。林家有钱了,林家终于在儿子手中翻身了。
“妈,你们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买房子还可以商量商量。”
“一起走吗?”
“一起。”
“带你爸一起走!”
林美佳看到妈妈高兴地样子,也感觉到淡淡地幸福。原来幸福很简单,这个家也很简单,是她把这个家的苦难放大了,把父亲的疾病当成了懦弱,把父母的爱情当成了拖累,把未来当成了梦幻。
他们一家三口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锁了各个房间的门,站在大门外,看着这个他们生活了大半生的家,里面干净又整洁,却也有岁月的沧桑。张金梅流下了不舍的眼泪。
“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还回来干嘛?有什么好留恋的。”
林浩瀚明白妈妈是对这座承载着她和父亲过往的院子,依依不舍,而美佳则是想忘记过去的所有,包括的成长的叛逆和孤独。过去她除了整日看着《还珠格格》,没有其他的事可干。父亲昏昏欲睡,两人不怎么交流,母亲忙到晚上才回家,哥哥一个月才会见那么一次。她的青春是欠缺了温暖和关爱的青春,她想把所有都忘掉,包括她的出生地。
这个家集体搬迁了,关于林美佳的故事也成了整个村庄永久的谈资。
林浩瀚走时将妹妹给的钱,捐给了村里的小学,算是对这片土地的贡献。
从此关于林家的谈资,又多了一条:林美佳的哥哥发了大财,走之前还不忘记资助家乡,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林浩瀚在半年里买房装修,年中全家人一起住进了新房。林美佳在哥哥的帮助下成了加油站一名员工,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张金梅呆在家里,没事和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跳跳广场舞,生活过的丰富多彩。
两年后。
林美佳通过相亲认识了离过婚的赵宗诚,两人互生情愫,交往三个月后,顺利完婚。
他们结婚的那天,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让夏季的暑热瞬间变成了秋季的寒凉。世人都说雨雪天娶得媳妇,是一世的冤家。
“哎呦,我把冤家娶进门了!”赵宗诚抱着穿着白纱的美佳,乐开了花。
关于她的过去,赵宗诚只知道她结过一次婚,刨腹产生了孩子,孩子跟了男方。
美佳带着她的谎言,再次走进了婚姻。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婚姻,有爱,有温暖,有家,有祝福。
洞房之夜,当身边的男人沉沉睡去的时候,美佳却难以入眠。她的手会不经意地落在她的伤口上,提醒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它成了她生命里永远的缺口,一生也无法偿还。这个缺口里,住着她的两个儿子,她的青春岁月,还有她对母亲深深的愧疚。
对张金梅来说,对女儿教育的失职是她生命里最难言的缺口,她的后半生,都在小心翼翼维护女儿带着谎言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