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上的幼儿园离家大概有三十分钟,我和爸爸都习惯步行回家。长大后细想爸爸步行的原因无他,只为了省下一块钱的公交费。而我之所以乖乖地走路,是因为路上有一家百货商店。百货商店的橱窗一共有四层,摆满了亮丽的商品,但我至今还记得的只有置放在最顶层的机器人。每当经过百货商店的时候,我都故意走得非常慢,只为了多看一会儿机器人。我那个时候才四五岁,还是一个小孩,而小孩对于喜欢的东西是不可能满足于看看的。
有一天,我终于向爸爸提出要机器人的要求。本以为只要撒撒娇就能得到的,可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躺在地上打滚耍赖。爸爸任凭我打滚哭叫,无动于衷地往前走。眼看爸爸越走越远,我连忙爬起来,从此彻底死心再也不觊觎机器人模型了。
爸爸的说一不二,我早已司空见惯。例如机器人玩具,说不买就不买;再例如我向他索要亲人,说没有就真的不会有。我已经断了要亲人的念想,可是亲人却不请自来了。我自个儿都无法解释带那个以爷爷自居的人回家究竟是何种心态。事情发展到后来我十分后悔。如果能够再选一次,我绝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抱着最后一丝防备把爷爷带到家门口,一起等待我的爸爸他的儿子回家。爸爸那天回得不算太晚。老爷子一看见爸爸就激动到不行,大喊一声:宁宁。随后冲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爸爸的脚边,瞬间声泪俱下。他说:“宁宁,求求你原谅爸。”
据说父亲给儿子下跪,儿子是要被天打雷劈的。爸爸虽然不为老人家的作为动容,但他不愿意我旁观那样的闹剧。爸爸冷静地吩咐我先进屋。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爷爷跪在地上,双手揪住爸爸的裤脚,仰起扭曲的面容苦苦哀求、泣不成声。爷爷的狼狈让我想起小时候得不到机器人的自己。爸爸像过去拒绝我的请求那样,拒绝原谅爷爷。
我觉得爷爷太可怜了,并没有考虑到爷爷口中的原谅其实比机器人昂贵许多倍。我同情可怜的爷爷,哪怕我们才见面;哪怕还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个道理。
爸爸终究不是硬心肠,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他最后允许了爷爷进门。家里从一家两口变成一家三口。可是我与爸爸的冷战还没结束,而爸爸与爷爷的冷战又开始了。
爷爷是个自来熟,一个晚上就摸清了家里的状况。第二天一早就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买菜,回来后做饭、打扫卫生,动作利索得一点儿都不见老态。意气风发,与昨日判若两人。以往都是爸爸做早饭,父子俩吃完了便前后出门,我上学,他上班。自从爸爸的工作被撞破,他虽然还一如既往地做早饭,却没有再早早地出门。大概觉得没有伪装的必要了。爷爷的自来熟还体现在邻里关系上。我和爸爸搬进小区近四年,左邻右里的几户人家还没熟到碰面打招呼。爷爷可不一样,他乐天豁达,人缘极好,给人感觉既慈祥又可爱。无需多少时间,邻里都接受了爷爷。哪家的小孩调皮捣蛋,得用何种办法制服;哪家是几代同堂,爱聊哪些话题;甚至饭桌上还常常会出现邻里的馈赠,五花八门,多姿多彩。
爷爷的到来不仅活跃了家里的气氛,他尽心地料理家务事,把我们照顾得妥妥当当,这让我忆起无微不至的邻家奶奶。更何况爷爷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存在,他符合我对亲人的所有期待。我渐渐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对爸爸的误解越来越深。我一点都不懂爸爸,不懂他究竟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克服内心的恐惧来跟爷爷共处一室;不懂他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吃完爷爷做的饭菜,以及如何强撑到我离去才吐得死去活来。
自从爷爷到了我们家以后,我的情绪明显高涨了起来。生活似乎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理想状态。安逸是危机的温床,温暖的亲情足以酿造一场残酷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