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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月轩的阁楼外暴雨潇潇，雷鸣不止。
又是一个漫长又难熬的雨夜。
妹妹失踪了已有一年多，我沦为歌姬寻了她一年多，依然毫无音讯。
我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照出脸上那条长长的伤疤，这让我想起了那枚戚百草发簪，自己的妹妹棠宁也有一枚。
所幸，这疤痕完美掩盖了我左脸天生的胎记。
01
凤街，五里长廊，行色匆匆。
我拖着一席绯色罗非袖长裙，手里捻着酒杯，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
月色悄无声息地渲泄在街旁的明楼上。
灯火阑珊的碧月轩，我厌倦了千百回的肮脏之地。此时却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哟，这不是咱们如梦嘛，这次怎么没有坐裴府为你准备的云轿啊。”
“我看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这些有了年纪的歌姬顿时发出一阵讥笑，他们从未出过碧月轩，讲起酸话来倒是信手拈来。
我习以为常，懒得理会，悠悠地上了楼。
窗外突然下起雨来，我摘下面纱，看着铜镜中的脸，左脸长长的疤痕遮盖了我生来就有的胎记。
这疤痕，永远留在我的脸上才是甚好。
第二日夜色刚起，我应了伯爵侯府月公子的邀请，去南郊外的兰亭阁弹奏一曲红尘。
我的琴艺一骑绝尘，一曲红尘是我的绝技。
兰亭阁隐在一片竹林处，院子里种满了雪衫和木芙蓉。
微露粉白，昨夜有雨的缘故，木芙蓉微微湿了身子。
席间，月公子正和一书生聊着画作。那书生一身白衣，胜过冬雪。只有一束蓝色的发带在风中飘然。
我怎觉得这书生好生熟悉，可一下突然也想不起到底是何人。
我拨着琵琶，那书生望向我。他正襟危坐着，五官生得精致，眼波流转之间，温润如玉。
我有些入神，我缓缓想起来我在一幅画上见过他，模糊中读过一封书信，书信里唤了一个名字——闻璟，他好似最擅作画。
闻璟，闻璟，真是一个动听的名字。
我收了神，专心拨琴。
“如梦姑娘的琴技真是又精进了一层，甚至达到了封神的境界。”
月公子大声赞叹着我的琴艺，对我投来男人常有的带有玩味的眼神。
琴落后夜已深，宾客们都已散去。月公子突然挽起我的手。
“如梦，我已等候你多时，今夜，可否陪我一晚？”
我推开他的手。
“月公子，我卖艺不卖身。”
“如梦，我出千金，就买今夜。”月公子咧着嘴笑得极尽谄媚。
“想必月公子听得不够清楚，我如梦，只卖艺不卖身！”
“如梦，你都能陪裴毅，为何就不能陪本公子！难不成本公子不如他？”
我开始有些疑惑，我何时陪过裴府的大公子裴毅。自从妹妹失踪后这一年里，我的记忆好似出了偏差，时好时坏。有些事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我正思索着，一阵风轻撩起我的面纱。我立马将面纱遮掩下来。
那书生一直盯着我看，让我浑身难受。
“月公子。你邀我来便是让我来看这出戏？”
“闻璟兄，你莫要误会，我请你来，是因为我爹爹对你颇有赏识，你是本公子的贵客，如梦姑娘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他果然是闻璟。
“你让她离开吧。”
月公子的脸上如抹了墨般难看。但最终还是给这书生面子的。
我出了兰亭阁，坐在马车里，正要回碧月轩。
“如梦姑娘留步。”
是那书生的声音。
我掀开马车的帘子。
“如梦姑娘，你可曾去过林府见过一个叫芷儿的姑娘。”
芷儿这个名字想必是林家的大小姐才有的闺名。似乎听过但又离我这样的人太遥远。我叫如梦，如梦如梦，若人的一生真能似梦一般那该有多好。
我只好告诉她我从未见过。
他好似非常失落，他和那月公子并非一丘之貉，想必也是为了芷儿才来赴宴。
他的神情倒让我生了几分心疼，为了报达他刚才为我解了围。
我告诉他可否给我一幅芷儿的画像，它日我要是见了她，也好辨认出来，再告知给他。
“好，如梦姑娘，小生住在南郊城外，三日后，你来取可否？”
我应了他。
02
三日后，天才微微吐出一丝白，春日里透着些凉意。我梳妆完，随即披上披风，赶上马车去了闻璟的住处。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子，主人装点得倒十分清新别致。
院里满塘的白色荷花萦满了花香，荷叶下的鱼儿时不时蹦出水面，屋子的四周种满了兰花和芍药，确是一个十分淡雅的住处。
我走进屋子，那屋子里挂着许多画，惟妙惟肖。有凌寒独放的梅，有清新淡雅的菊，还有一幅高洁的松柏。书案上还半卷着一幅人像。
“如梦姑娘，我知道你要来，寒舍也没有什么能招待你，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青禾酥，你快过来尝尝。”
我转过身来，走到院子里。一阵疾风吹来，吹掉了我的面纱。
“你…………。”
他十分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又闪过一丝莫名的喜悦。
“那日我便怀疑你是芷儿，芷儿，果真是你。我找了你一年，你如何成了歌姬？你的脸又为何受了伤？”
我用手遮着伤疤，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突然挽起我的手将我带入屋中，把我摁坐在梳妆台上，随即从阁子里拿出一盒药膏，他将药膏抹在自己的手指上，柔柔地涂在我的疤痕上。
“幸好我将每次上山采的草药熬制成了药膏，不然你这疤可就没法治了。”
他很是心疼地说着这些话，我见他眼眶里溢满了泪花。
他的温柔很是容易让人沉溺，我稳了稳心神。
“你的脸………………"
他这时才发现镜中自己的脸沾染了许多黑灰。
他慌忙地用衣袖擦了擦，有些面露窘色。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绣帕，轻轻拭去他脸上未擦净的余灰，那绣帕上绣着戚百草。
他顿时羞红了脸，连忙起身钻进了厨房，呈上来一蝶青禾酥。
我笑着尝了尝，这青禾酥微甜里虽带有一丝丝苦涩，但唇齿间又散出一股清香，这糕点确有些独特。
“闻璟，你的手艺真好，这是我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是吗，那这些全都留给你。”
我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顿时泛起阵阵酸楚。
“闻璟，天色不早了，我得回碧月轩了，谢谢你。”
他宠溺地抚了抚我的脸，有些情不自禁地将我揽入怀中。
“芷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做了一名歌姬？我攒了一些钱，我赎你出来。”
闻璟把一袋钱塞给了我，我知道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闻璟，若你真想帮我，可否为我找到一株花。”
“芷儿，别说是一株花，你明白我的心。我明日便为你寻来。只是…………我知你最爱收集百花百草，以后可千万要小心，莫要再扎了手。”
我有些动容，不由得抚了抚他的脸。
“闻璟，这是我最爱的戚百草发簪，我每日都戴着它，从不离身，你收好。”
他目送我离开，马车已经走了好远好远，我掀开车帘，他依然还站在原地。我的泪水湿了眼眶。
我回了碧月轩，思绪不断。那戚百草发簪棠宁也有一枚，香味独特，棠宁从不离身。那是我送给她的，一人一枚。
我有个妹妹，叫棠宁。
她的夫君是南宫家的长子南宫羽，南宫家族可谓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贵胄。但这几年，南宫家和当朝宰相处处对立，树敌颇多。
阿娘和爹爹都不同意棠宁的婚事。可我那妹妹认定非南宫羽终生不嫁。阿爹和阿娘也只能作罢。
她天生生得一张鹅蛋脸，肤如凝脂，娇嫩得能掐出水来，走起路来步步生莲。
京城里人人都道她冰清玉洁，出水芙蓉。谁都宠爱她，就连府里不近人情的老麼麽也对她格外青眼。
她十五岁时刚及笄，京城赫赫有名的南宫世家出了半府的聘礼。就连圣上赏赐给老夫人价值连城这世上就一枚的凤蝶鎏金簪都转送给了她。
京城里的高门贵女无比羡慕她。南宫羽更是对她惜惜相待，如视珍宝。
可她已经失踪了快一年半了。我沦为歌姬寻了她一年半，依然毫无音讯。
这让我想起了去年那日的春堂宴。京城最盛大的宴会，每年二月二筹办。京城颇有名望的达官贵人都会参加，连权臣凌霄都慕名而来。
至于他图了什么心思，谁也不知。听闻凌霄权倾朝野，铁腕手段，位同当今宰相。
03
“如梦，如梦。”老妈妈欢天喜地冲进我的房间。
“如梦，你的机会来了。南宫府要为大娘子筹办生辰，邀你去南宫府弹奏一曲红尘。你要是得了南宫府的青眼，日后定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老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可她不知道的是，我如梦，如今视金钱为粪土。
不过我心里仍然有些雀跃，终于可以进入南宫府探探消息了。
来到南宫府邸，庭前那两棵木棉老树已是满身黄叶，我这才惊觉，已是秋日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秋，日子总是难熬的。
为了今日的宴会，我做足了准备，我将芊芊细腰束了又束，一袭粉白罗裙，额间绘了晚莲，衣摆上下用了兰桂坊的香薰，熏了一天一夜。我步调微微，入了南宫府。
南宫羽再娶的大娘子是权臣凌霄的女儿凌雪。
我抚着琴，南宫羽饮着酒果然时不时瞥向我。
散场后，我上了马车，几名穿着黑袍带着帽子的护卫紧紧跟着我，来到一处僻静处。
那护卫递给我一张信条：
五日后，碧月轩兰亭水榭游船一续。
该来的总会来。
我回了碧月轩，闻璟托人带给我一捧紧紧包裹着的宣纸。他果然没让我失望。
我迫不及待地揭开。
宣纸里包裹着一株植物。那植物花密集，花冠黄色，像漏斗一样，内面有淡红色斑点，叶子和根茎一片碧绿，和百草书里记载的钩吻一般无二。
转眼已是五日后的赴约之日。
薄凉的月色宣泄在碧月轩里，湖中水波粼粼，船上的舞姬身姿妙曼，妖媚动人，歌姬的琵琶声在月色中萦绕。
我步调微微地来到船上，遣散了舞姬和歌姬，趁着月色，独自在船上弹起了琵琶。
南宫羽被琵琶声引来了船上。
南宫羽一上船便一把搂住了我的腰，想要吻我。
我顿时直犯恶心，一把将他推开。
“够了！”
“我的大美人儿，还带着面纱呀，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人看了心痒痒。”
我立刻收了收脸色。
“南宫羽，你知我最喜收集那上乘的百花百草做那金钗上的点缀，美轮美奂。我今日酿了百花蜜，此刻邀君一同宴饮如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不陪我可真是可惜，今日你和我共同饮下这杯交杯酒做一夜夫妻如何？”
“你南宫家的权势，做夫妻，我真是求之不得。”
南宫羽笑得十分得意。
“美人儿，你可真有意思。”
我倒在了南宫羽的怀里，耳鬓厮磨得喝着交杯酒，泪痕滑落。
那日的春棠宴，一酒一杯歌断肠。
“南宫羽，我们现场下个赌注如何，你若输了，愿赌服输，赌注就归本大人了，你看怎么样啊！”说话这人着紫袍金带，衣摆上绣着凤池，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凌霄大人权势滔天，还有您得不到的东西吗？”
一阵可怕的笑声绕梁。
“那，你的夫人棠宁便是赌注！”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诗里讲的是谁呀，南宫羽？
权臣凌霄看上了棠宁，今日，是你南宫羽的死期。
“你………！这花密有毒，你个毒妇！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钩吻奇毒无比，你今晚必死无疑。”
“你到底是谁？为了杀我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南宫羽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瘫软在了游船上，惊恐得看着我，强行拖着身体往后缩。
“我的妹妹棠宁爱了你一生，你卑鄙，你无耻，你惧怕权臣凌霄的权势，居然同意将她送给权臣凌霄。”
“她还未到凌府，你又心有不甘，她便被你的暗卫用戚百草发簪活生生刺杀在了马车中。可惜啊，那一张信条和你暗卫身上的气味暴露了你的禽兽所为。”
“你没死？！”
“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死无对证，可你忘了我的姐姐最爱收集百草，她做出来的戚百草发簪里提炼了五种香味，与我的那一枚唯一不同的便是发簪里有百木槿的香味，极难提炼。”
“今日，你我将葬生在这条船上，你！南宫羽！死都太便宜你了。”
我拔下发簪，将南宫羽的脖子划破，鲜血喷涌而出。
我重重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时，在一个小院，我记得那个小院，是闻璟的家。
闻璟端来了一碗汤药，喂着我服下。我有些不知所措。这里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富丽堂皇的府邸，更没有尔虞我诈的算计。
这里，只有爱和真诚，还有久违的平静和安宁，这是我一生都曾向往的。
我很是奇怪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闻璟告诉我是他去求了一位世间的高人，才救下我的命。
过了半月，我从榻上起身，留了一封信，离开了。
闻璟，你多日来的照顾，我感激不尽。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姐夫，我是长姐芷儿的妹妹棠宁。对不起，姐姐为了我惨死，我只恨自己的任性无知，不听母亲的劝告。以为南宫羽是我一生良人，没想到春堂宴那日权臣凌霄看上了我的美貌，他居然要把我送给他。那晚我便中了迷烟，在林府醒来。再后来我听到了姐姐的死讯，大家都以为死去的是我，我与姐姐唯一的不同便是左脸的胎记。那日才能骗过你，对不起，为了我和姐姐，你要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的是，为了救我的性命。闻璟和江湖郎中做了交易，得了一粒秘药。而代价便是他的命。
闻璟在绝笔信中告诉我说从我吃青禾酥时他便知道了自己的芷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
芷儿用生命守护的人，既然她不在了，那便由他来护。
三日后，闻璟离开了人世。
不久后，姐姐的尸身找到了，林府将她和闻璟安葬在了一处。
我回了林府拜别阿爹和阿娘。我将所有的事都一一告诉了他们。
临行前，我再一次去了凤街。
只见月色朦胧，街尾牌坊处，灯笼高挂，三影成型悄然无声。
我本以为在这条道上，只有我孤寂的一人，没想到姐姐和闻璟一直守护着我。
十五岁出嫁时，姐姐送了我一枚戚百草发簪，我们一人一枚，我和她从不离身。
往后的数年，我常伴青灯古佛，唯念姐姐和闻璟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