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女孩没再说话,站起来,想烧壶热水给父亲喝。虽说现在是春天,气温暖和多了,可是父亲感冒了,喝点热乎水他就能好得更快些。
她提着壶慢慢走到芦苇荡边儿,眼前的这片芦苇,紫灰色的芦穗,软软的,滑滑的,像一串串丝线。有风来时,密密麻麻的苇杆做操似的,俯身,挺腰,俯身,挺腰,前后左右,摇摇曳曳,“沙沙”鸣响。
芦苇荡地势不平,越往北地势越高一点。一缕清水自上而下由苇根部汩汩流出,这水清澈透底,山泉一般清甜。
夏天,小伙伴们玩得口渴了,谁也不愿意耽误玩的时间回家去喝水,就跑到这里来用手捧着灌上几口,解暑又解渴,最重要的是并没有谁家的孩子喝了之后被妈妈揪去卫生室看肚子,这水是干净的。
淑墨盛满了一壶,双手提留着黑色塑料壶把,来到炉灶边。
父亲依然坐在马扎上,偶尔咳嗽一下。
淑墨站着伸出手来感觉了一下风向,她弯下腰来把砖块垒制的炉子一块块搬到另一个背风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烟火不要熏着了父亲。
淑墨最知道父亲的脾气,与其让他挪开一点,不如搬砖快当,尤其是父亲处于思考的时候。
姑娘重新垒好了灶炉,架好了劈材,劈柴下面塞进一把豆秸作为引火毛,火柴头“呲”地一声,柴棒就燃烧起来,扔进引火毛里,豆秸就“哔哔啵啵”地烧起来,劈柴的外皮也着上了火苗,不一会儿就气势熊熊的燃烧起来。
这当儿,韩福军吩咐淑墨拿出他刚刚拿来的中药包,要她倒在药锅里,准备煎药。
淑墨看了一眼,心里诧异道:怎么还是那个方子?这也是她在屋里时想要说的话。
闺女的犹豫父亲瞬间就明白了。
“不动了,就这个,”父亲坚定地说,“他还有心病,心病难医啊!”说罢,起身走了。
淑墨知道邻村侯河还有两个病人在等他,父亲咳嗽了两声后,渐行渐远。
淑墨望着父亲的身影陷入了沉思中:心病?难医?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跃到了梧桐树稍,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泡桐花卉,落到地面上的影子短了许多,应该十点左右了。
李云龙一直昏睡不醒。
期间,母亲颠着小脚来过一次,她不放心柔弱的女儿这么久待在外面,何况还要伺候一个病重的白喉患者。她要女儿回家里去休息一会儿,淑墨不敢听母亲的劝说,她知道父亲不说让自己离开一会子话,她是决计不能离开的。
除了间或去瞅瞅病号的情况,大部分时间她就自己慢慢消闲掉了:
看蚂蚁,蚂蚁会会儿不停地忙碌着,头上始终顶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地跑来跑去。她顺着一只蚂蚁的走向,跟踪了七八米的距离,也没弄清蚁窝在哪里。
看花,不时坠落的梧桐花,“啪”的一声,原本骄傲的姿态瞬间全无,像是塑皮喇叭被摔扁了,又像常胜将军突然打了个败仗,丧失了部分精神......看到花儿们这副蔫蔫的模样儿她忍不住笑了。
父亲说,梧桐叶、花、根、种子都可做药。种子用于治疗胃痛、腹胀、还可治疗白发;叶子治高血压、风湿痛及外伤出血等症;花治烫伤、头癣、小便不利等症;树皮用于风湿痹痛、肢体麻木;根治疗肢体麻木、腰膝疼痛、萎弱无力、闭经、月经不调和各种皮肤无名肿毒;梧桐的种子,也是一味中药,具有顺气和胃、健脾消食,以及止血之功效。
梧桐树真是一棵宝树啊!
正南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风过之处麦浪翻滚,模糊了远处的田间小埂,水沟,和哨兵样站立成一排的白杨树......到处都是绿意盎然。
淑墨想着小时候与姐妹们一起到麦田挖野菜:么么柳,齐齐菜,马蜂菜,拉拉秧......,都是家里的大猪们爱吃的。它们没出息地“咯吱咯吱”不停咀嚼着属于自己的绿色食品,小姑娘们心里乐开了的花像牡丹一样漂亮。
母亲们许诺她们:等猪长大了,卖了钱,给你们买花衣服穿,买蜡花戴......,这光景想想都觉得高兴!事实上过年的时候,母亲也真的给孩子们买了漂亮的花衣裳,戴上了闪闪发亮的蜡制小花,小时候真是幸福!
不知不觉,姐姐十九岁了,自己已经十七岁了,妹妹淑慧也有十五了。
年底,姐姐就要出嫁了。姐姐的婆家在二十里香铺,到时候就不能天天见面了。
姐姐嫁的人不是她喜欢的,那她到底喜欢谁呢?为啥不直言说出来呢?想想姊妹三个,每天吃住在一起,无话不谈,无事不晓,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非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不,父亲不是那种专制的人,家里也不是一言堂的家风,只要姐姐说出来,无论谁都会支持她的意见的。可是姐姐就是憋在心里,对谁也不讲,淑墨一想到姐姐这样,心里就特难受。
妹妹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十八九的,她身材比自己足足大了两圈儿,早已经去生产队里出力挣工分了。
妹妹三四岁的时候定下了娃娃亲,对方都是自家知根知底的老亲戚,小妹淑慧娃娃亲对象是一位现在正读高中三年级的十八岁的学生,逢年过节都要来淑惠家里走亲戚。家里人已经习惯与他相处,把他作为家庭里的正式一员。
他叫高鹏程,人如其姓,一米八多,干瘦,毛重也就有一百斤。青春期后期的男孩子还没有胖达起来的意思,原因除了家境困难还有什么其他的呢?
高鹏程之所以还能上得起高中与韩家的大力支持有很大关系。
每逢周末,未婚妻韩淑慧总要背着一大包袱白面馒头和一卷子大大小小面值的毛票凑车去县城唯一一所高中东县高中去找高鹏程约会一次。
高鹏程学习成绩优秀,逢考必得第一,值此一点,高鹏程的父母即使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也能在别人面前经常昂着头走路。
淑慧在村里也是走到哪里都风风火火,意气风发。她心胸宽大无私,干活利落大胆赢得了村里所有人的尊重。
总之由于姐妹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才使得家里比别的人家过的好一些。
还有个兄弟韩西军,今年只有九岁,在村里上小学。每天早上,都要在家后水坑里摸一两个鸭蛋、鹅蛋送回家里,再跑去学校读书。
弟弟摸回来的鸭蛋、鹅蛋,还有暑假里从树上掏来的鸽子蛋、斑鸠蛋、麻雀蛋,有一多半吃进了淑墨的肚子,弟弟总在一旁美美地夸赞自己的能力,“爱(二)姐姐长高了许多”,淑墨心里总是酸酸甜甜的。
一想到自己时她就有些黯然了: 逢年过节,不太熟悉的亲戚就拿自己当妹妹,妹妹成了姐姐。一场哄笑之后,自己就跑里屋去独自待到客人走净了才出来收拾东西。
晚上,凑着烛火,看着姐妹们一张张长大成熟的脸庞,英气十足的眉宇,白皙丰满的臂膀,高耸的乳房,凹显有致的腰身,圆滚滚的屁股……
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凄惨模样:
细长身材,如同那棵小梧桐;一双三层眼皮儿的大眼睛镶嵌在惨白无血色的脸颊上,如同故事中描绘的小猴子;焦黄的发色如同在火堆里烤过一般,失去了油滑水分;垂在耳后两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愈发显得脑壳子大。
看看自己的胸前: 只鼓突突这么一丁点儿,既不柔软,也没弹性,更不要说什么高耸挺拔了,没有一点青春期女孩子的样子…… 会不会自己就不长了呢?
想到这里,淑墨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两只小燕子在眼前唧唧喳喳忽上忽下没有方向感似的掠来掠去,“倏”地一下飞远了,……
祖国北疆,沈阳。
家里仍是李云龙临走时的平静,父母仍在别院居住,他们的身体日渐孱弱。
冬天虽已经过去,但是春天的温暖还没有来到这里,辽宁沈阳的温度还在零下,屋里的炉子懒散地散发着一点儿温暖。
早上九点左右,太阳失血过多似的,苍白着脸面勉强工作着 。
一位矮小的年老女人站在窗台前,厚厚的棉袄淹没了她瘦弱的身体。宽大的袖管里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掌,这只手指肤如凝脂,细若无骨,甲片微红平滑圆润。
这个年老体弱小女人的灰白头发笼在脑后靠左一侧,有一根黑色松紧绳简约勒住,凸出一团小疙瘩扭,没有什么装饰在上面。
她五指并拢扶着窗框,默默看着外面: 一片干净的小院,劈柴占去了东面一半空间,另一半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块木头,这是老伴昨天从劈柴堆上面搬下来的,还没来得及劈开它们,老头子就扑倒在地上,抬到床上之后就再也没能下来。
今早的炉火是李云龙的母亲点燃的,就是这位白皙的老女人从柴堆缝里卯足了劲儿抽出来比较细小的,用斧头从中间砍上几下再折了一折窝到炉腔里面,塞进一些废旧报纸,点燃了报纸,报纸上窜出的火苗差点烧着了这个女人的脸,吓得她赶紧捂脸起身走开。
那边床上的老头露在外面的脸上露出嗔怪的嬉笑的表情,“唉,你个笨女人,真该送你回南京去。”
“去你的吧,要你送?要回也是我自己回去,把你扔在这天寒地冻里,不管你的事。”女人放下捂着脸的双手,白了老伴一眼。
“哎吆,那我可完蛋了!儿子们不管我,柳如嘉,你再不管我,我哭死算啦。”李云龙的父亲是个老小孩,啥时候都忘不了逗逗自己的老伴儿玩玩。
老妈妈年轻的时候为他的荒诞生过气,闹过离婚,嚷嚷着立即回南方去,再也不和他过了。可是生活一边着火一边冒烟,这边吵嘴,那边一点儿也没耽误和他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
之后,也就习惯了他无厘头的言行。有时她居然笑得很开心,笑得前仰后合,大大失掉了她江南小姐的含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