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当我身处异乡的时候,每逢佳节,看到别人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去,与家人团聚,我总是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想起生我养我的故乡,想起故乡的河流、田野、老屋、乡亲、父母、兄弟姐妹,想起在故乡度过的童年和少年,一个人,静坐一隅,眼里泛着不易察觉的泪光。脑海里总是立即记起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外漂泊的游子,无论你是达官贵人,俊彦名流,还是贩夫走卒,等闲之辈,总是在佳节来临之际,心中难免生发浓浓的乡愁。乡愁,乡愁,刻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头。
今年这个“十·一”国庆假期,不曾想,远在广东教书的弟弟,携妻带子,开车辗转江西,回来了。他是为了利用这七天假,回来把他正在新建的乡村大别墅的坡屋顶安排工人师付建好。大哥,就在老家另一个镇上的高中教书,学校放假,骑个电动车也回来了。他倒是随时想回来就回了,骑电动车也只需要四五十分钟,很是方便。我也正好,前几日也回到了湖北。若是三兄弟为了团聚,我驱车也用不着太多的时间。就这样,我便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老家。
此刻,故乡,就在眼前,就在脚下。我就坐在老父亲的小院的后门口,前后都敞开着门,任从前往后穿堂而过的凉风吹拂,与家父、兄弟、侄女侄儿们在一起,叙叙家常。
弟媳,不顾昨晚千里驱驰,今日凌晨三点多钟才赶到的劳累,为我们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吃过午餐后,大家又稍坐片刻,他们便去稍事休息。我却没有休息之意,闲来无事,便起身到房前屋后,走走看看。
从小院后门出来,此时,看见一大群鸭子正在屋后的这条小河对岸,有的在觅食,有的在歇脚,有的在抖擞羽毛,传过来一阵一阵的喧哗声。
我便拿着手机,起身向河边走去。河边距小院后门也就十几米的距离,呈斜坡状。待我起身迈步,小心翼翼,避免被坡地里庄稼的桩茬扎着脚,走向河边,对岸的鸭子,想必是看见了我的人,便纷纷嘎嘎嘎地叫声,腆着似乎吃饱喝足了的肚子,摇摆着身躯,急匆匆地扑到水里去。
显然,我对于它们,久踞在这条河流的鸭群,是陌生的,没准是潜在的危险。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它们便成群结队的,随着我越来越靠近河边,慌慌张张地向河的下游游去。
站在岸边,我拿出手机,为这群逃避的鸭子拍个视频。目测,它们大概有三十余只,先是散兵游泳,渐渐,在水里游着游着,便列成了比较整齐的队形。一只只鸭子,鸭蹼快节奏地拨动着水流,摇摆着浮在水面之上的尾部,头也不回地径直离我而去。
我再定睛看一片经它们折腾过的水域,极浅,极窄,大概不到十米的宽度,又极浑,缓缓流淌的水流几成泥浆子水,呈黄土的颜色。
两岸的高大的杨树,树枝上依然挂满了绿叶,还似盛夏般的茂密,有的直挺挺的耸向天空,有的仿佛贵妃醉酒般向河面稍微倾斜,还偶尔有个一棵半棵的,是得了什么怪病还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枝头片叶不存,树干上毫无章法地刺列着干枯的残枝。
看到姿态憨态可掬,向开处游去的鸭群,不禁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小时候,盛夏时节,做为孩子王,我总是领着一帮小伙伴,在这条河里游泳打闹嬉戏。
夏季,是丰水期,从汉江里放下来的水,加上夏季从天而降的雨水,让这条河流的水涨的满满的,几乎要达到我们宅基地的平面,与台基地的平面相差不过二三十厘米的距离,河面较现在的枯水季节,宽了估计有好几倍,差不多有四五十米的宽度,河床中间的水深,接近二三米。
这样的河流,是我们盛夏天然的充满无尽魅力的水上乐园。有时候,我们几乎一整天泡在水里,有时候,周边村里的老少爷们,傍晚时分,都会披着一条毛巾,穿着一条短裤,齐聚这条小河。
这条小河,是条人工河,上游起点在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的下游,直通军垦湖,也就是小有名气的湿地风景区-沉湖。
东边,距离我们老屋二三百米,有一条从汉江边直达芦埠乡的土路,老家的人称之为横堤,横堤与这条河流正好垂直。也就在距离我们老屋二三百米开外、横堤与河流垂直交接的地方,有修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导洪管。导洪管拱形出口的上方,还用水泥写着毛主席的语录: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导洪管两边是用水泥与石头砌成的平滑的斜坡。
盛夏的傍晚,以此导洪管为中心,前后左右村的村民,在劳碌了一天之后,不约而同,聚集于此,纷纷下到水里,游上一阵子,就上到岸边,浑身上下打上一遍香皂,再跳进水里,洗去满身的皂液,去除身上一天的汗臭,重新上岸,搭着毛巾,在苍茫的暮色中,走回家去。
我们孩子总是玩个没够,不等天完全黑下来,河流里几乎再无大人,我们总是不会回家去的。
春天,我们便在河边青草地里早晚放牛,放开缰绳,让牛儿吃饱,补充它干了一天活的体力。
夏季,我们有时候也在河边偶尔钓鱼。
冬天,河面几乎很少结冰。我们有时候会带上打火机或者火柴,在河的两岸,拢上干枯的野草芦苇和树枝,点燃了,放一堆野火。
这条河,真的是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乐趣,现在都成为了我们美好的回忆。
今天,我又回到故里,独自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这群游远的鸭子,又想起了一个场景。
那时我可能是十一二岁。暑假,有一次,我带着一群小伙伴,也是在河里嬉戏。那天午间,我们这群小淘气鬼,只穿着一条短裤,光着身子,在水里撒开了欢儿似的,玩得起劲。那一天,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鸭子,也在我们下游的不远处。
我没吃过烤鸭,但听说过,北京烤鸭的大名。我突发奇想,告诉小伙伴们:“今天,我们抓只鸭子,做烤鸭吃。”我是这群小伙伴的总司令,平时在村里,夏天里,偷别人家地里飘香的瓜果,躲到黄麻林里去吃,是常有的事。
正好,今天,这群鸭子又没有大人看管,所以,我的提议,便是命令,我们这群小坏蛋便开始对无辜的鸭子展开追捕。
见我们五六个孩子,从岸上跑过去,再扑向水中的鸭群,鸭子吓得魂飞魄散,七零八落,慌不择路,一会儿在水面支楞着翅膀,拍打着水面,几乎要贴着水面飞起来,好像练过《射雕英雄传》里裘千仞的铁掌水上漂功夫,又一会儿丢了魂似的扑打着跃上岸,光秃秃的地里玩命似地飞奔。反正,鸭子东西南北,吓得四散开去。有一只鸭子,无奈之下跑上了岸,向收割完了农作物的光秃秃的地里跑去。我见状,便盯上了这只鸭子,只追这一只。我光着脚丫,奋力追逐,鸭子呢,为了逃命,绷直了脖子,脖子与躯干,全身几成一条线,逃命起来象飞箭一样,我也很难追上。
我也是全力追赶,死死盯住这只落单的鸭子。
跑着跑着,猛然抬头,发现距我几米开外,齐我脖子的高度,横亘着一根铁丝线!当我抬头瞅见的那一瞬间,我立刻使出全身力气,刹住脚步,向前踉跄了几步,才停了下来。立在原地,放弃追逐,我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是我幸运地及时看见这根距我还有几米远的电线,这电线,那真是要将我的脑袋,从齐脖子的地方,削去!
好险!差丁点儿,我的小命,就一命呜呼!哎呀!真是好可怕!几十年过去了,想起此情此景,仍然心有余悸,暗自庆幸,捡了一条命!
这一只,我干脆放弃了。河对岸,在我们相邻的几家人的屋子后面,小伙伴们告诉我,还有一只掉队的。在我们的追逐之下,那只鸭子不慎掉进了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干茅坑。
我们围在茅坑上面,先是看着这只鸭子,在一米多深的茅坑里,先是徒劳地拍打着翅膀,欲振翅飞起,可惜,它无论如何也飞不出这茅坑。我叫一个小伙伴跳下去,三下五除二,这只鸭子就被我们生擒住了。提拎着鸭脖子,我们这群小坏蛋,兴高采烈地朝着我家厨房走去。
今天,我们要学着做黄泥焖鸭。把鸭子杀死,又从地里挖来许多软的黄泥,不用拔毛,直接将鸭子用黄泥全部裏上,扔到灶里,点火,烤了起来!毕竟是孩子,哪里会烤鸭。最后,传说中的黄泥焖鸭,也没做成,活活地害了鸭子的性命!
时间过去了这许多年,鸭子当时逃命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清晰。在我当时尚小的年纪,见识了鸭子面临死亡威胁之际所暴发岀来的潜力,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生命,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它可以暴发难以想象的潜力!可见,包括动物在内,任何生命的潜能,都是巨大的。
今天,回到老屋,又见鸭子。可惜,小河已失去了往日的模样,要不,我还依然可以,光腚下去,追赶鸭子……
收回我的思绪,我又回到小院里。老父亲,兄长与弟弟,及侄女侄儿,都去午休了,就剩我自己。
我又没有困意,想起正午时分,到乡间田野,村子的房前屋后,独自走走。
这个时节,虽然进入十月,正午时分,太阳依旧威力不减,炙烤着大地。知是炎炎烈日,我便寻一顶父亲的旧草帽,戴上,又拿一把商家广告促销相送的塑料扇子,独自出门去。
经过乡亲们门前的一条百余米的水泥路,再走个五六十米的覆着青草的土路,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大片良田。远远望去,靠近西边的良田里,秋日艳阳照射下,是一整片金黄色的稻田。稻子已经成熟,一束束结满谷子的稻穗,像羞涩的少女,谦卑地低着头,连成一大片,远观又像是一大匹泛着金光的缎锦,在这厚实的土地之上,铺了一层又层。这其中有一块地,原来是我们家的。
小时候,在夏季五六月份,“双抢”时候,十岁左右的我,小小年纪,嫩胳膊嫩腿的,就帮助根本忙不过来却急于颗粒归仓、不落人后的父母,割谷捆谷栽秧。
哥哥长我四岁,已上初中,在学校忙于上课学习,弟弟小我四岁,还是啥也不懂的稚气孩童。三兄弟中,唯有我,说不懂事,又似乎懂点事,说没有力气,又似乎还能抓得住一只鸡。所以,父母可能也是有几分刻意通过体力劳动来锻炼我,也有几分让我当玩似的考虑,就让我在地里,拿镰刀,猫着身子,背朝着喷着火般的太阳,埋头,一把把地将稻子拢过来,一镰刀下去,将颗粒饱满的稻穗,从根部割下来,再整齐地放于地面,待估摸着将够一个近二米长的草腰子捆绑起来的时候,再一抱抱地抱在铺过草腰子的上面。
先是将盘着、将近一米七八的草要子,直直地铺于地面,然后,大人和我,一抱抱地将放在地上的稻子,抱起来,放在草要子上面。待抱的稻穗数量高度差不多的时候,父亲一手拽着草绳子的一端,另一手拽着另一端,两端使劲拽到一起,一只腿直接跪到稻捆上面,用腿再使劲地往下压一压,同时,借着这股劲,将草要子两端长出来的,一交叉,双手拧几下,再将结头往里一掏,打个牢固的活结,这便算是完成了将稻穗打捆的工作。
待到将稻子全部割完,打成捆,接下来,便是用两头嵌着铁尖尖的冲担,将它们挑起来。冲担先是一头,往卧于地上的稻捆,轻轻一扎,然后,移动双手,靠近扎好了稻捆的那一头,使劲一把挑起,置于肩头,然后,再将冲担的那一头,扎进地面上的另一稻捆。这样,正值壮年的父亲、母亲,便挑着这两头加起来约一百多斤的担子,身不动膀不摇的挑回家去。
四五亩口粮田里长出的二三千斤稻子,就是这样,全凭肩挑背扛,一点点地弄回家去。再经在禾场好日头几天的曝晒,用石滚压,或者用连夹摔打,或者用脱粒机,将稻子打下来,归拢装袋入仓。
这是天气睛好,老天爷照顾,整个水稻收割的过程,尽管累点,但还顺利。就怕突然老天爷变脸,刚刚还烈日当空,十分晴好,过一会,不知哪里飘过一阵乌云,倾刻间,暴雨如注。这种情形,并非偶然,而是时有发生。
碰到这种天气,大人们往往跟打仗一般,抢收抢晒抢种,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一家人,连大人带小孩,里里外外,忙作一团,煞是紧张。为啥老百姓叫“双抢”呢?抢收抢种,抱时间抢节气,一刻不容缓,一日不容误,真的是,紧张得要命。连我这懵懂无知的少年,都跟着大人们着急。
在我小时候,夏季割谷捆谷打谷,拔秧挑秧甩秧栽秧,秋季割麦子打麦子收麦子,夏天割黄麻沤黄麻剐黄麻,冬天里摘棉花剥棉花,这些繁重的的农活,我都帮着干过。
我父亲还未成家,爷爷奶奶就早已过世。待我父母成家之后,还有四个没爹多娘的半大不大的兄弟,跟着他们,要吃要喝要穿,再加上相继出生的我们哥仨,一大家子,要靠父母年轻的肩膀,去把这个家扛起来。尽管那时候,农村都挺困难,但别的乡亲们家里劳动力相对多一些,都要比我们家好上一些。善良的村民们,看见我父母的这种处境,都心生同情,体谅我父母的艰难不易。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也用冲担挑过稻子。在父母的协助下,当两头坠着沉重的稻捆,压上我稚嫩的肩头,那一刻,象一把铡刀,铡在我的肩头,我的身子不由得被压得往下一蹲,紧咬着牙关,嘴巴忍不住发出“哎哟”的声音,疼得眼睛里不由得眼珠子打转。
我体验这种沉重的体力劳动不堪忍受的痛苦,看见三四十岁的父母,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不叫苦,从不叫累,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问题:难道他们是金刚之身,就不疼吗?!
经历过这些体力劳动的锻炼,我便有些切身的体会,对父母,操持养活这一大家子的艰辛与不易,便多了些理解。
当我看着父母在水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顶着喷火的毒辣的大太阳,只穿着一件单衣,猫腰弓背,汗流浃背,双手快速地在水田里栽秧的时候,我也跟样学样。
在水田里,跟在大人们的后面,一株株地将秧插入地面的时候,我的身体被地上蒸腾的热气包裹,后背被毒辣的太阳炙烤着,我幼小的心灵里,竟然生发出一种念头,“一定要好好念书,考出去,脱离农村,绝不能重复父母的人生”。
这会儿是正午时分,旷野里除了我,再无他人。烈日当空,站在这田畴之上,往事一幕幕,不由得浮现眼前。偶尔也有点风儿吹过,我明明看见远处原来我们村抽水机屋所在的位置,那棵高大的杨树,依旧茂盛的枝叶,在风中摇曳。
望着那树,我掏出手机,一边拍个小视频,一边心里暗暗调侃自己:你看,这棵不知年龄、也不认识在外漂泊二十多年、很少回家的我,似乎在跳着欢快的舞蹈,在欢迎我这个游子的归来。
在我人身站立的位置右边,是一方在参差的树木杂草掩映下的池塘。我挪步到池塘边,朝池塘里看去。我眼前靠近塘边的这一隅,池塘里,水既清且浅,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底。
拿眼向稍远处望去,看见这整个池塘,几乎完全被东倒西歪的荷叶覆盖着。只是偶尔有一处二处,荷叶与荷叶之间空出的地方,可以看见透亮的池水,还有黄色的底泥。一眼望去,绝大部分的荷叶,还是碧绿的,东倒西歪,斜插在水面上,也有荷叶亦黄亦绿,黄绿黄间的,还有已经大部萎去的耷拉着的。什么时候,是谁,种下的这一池莲叶呢?我的心里不禁在问。但看这残败的景象,又不象有人在打理。
现在长满荷叶的池塘,在我七八岁时,父亲托举着我,教会我游泳,自此之后,我便成为一名游泳健将。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宋人杨万里的诗句浮现在我的脑海。不过,眼前的这一番景致,与诗人杨万里的诗意描述,相去甚远。至少,目前,我还未寻见一株别样红的荷花。
静静地站这池塘的岸边,我掏出手机,戴好草帽,摆好造型,打开美颜相机,给自己拍上几张自拍照,好挑出一张好的,回头发朋友圈,嘚瑟去。
拍照完了,我还定在这里。离这一百多米开外的地里,妈妈的坟在那里。我想了想,要不要去看看妈妈,但转念一想,清明节去过了,现在就不去了。就站在距她坟墓二百来米的这个树底里,静静的想她一会。
妈妈,因病去世,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她生于一九四九年,逝于二零一六年,享年六十八岁。我的妈妈是个地道的农民,一生可能都没上过几天学,连自己简单的名字,会不会写,我都不能确定。
她是家里的老大,后面还有五个弟弟。她很小的时候,就担负起帮助外公外婆操持家务的职责。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农村的人们,过着怎样艰难的日子,我不曾真实的经历,但是,我想,肯定不是一般的超出我的想象。
和父亲结婚后,嫁到我们家,从七十年代开始直到九十年代开始,这期间,二十年的时间,过得也是非常艰辛。
等到九十年代,哥哥上大学、大学毕业,条件有些好转,负担有所减轻后,原来就有毛病的身体,旧病因为久拖不治,愈加沉重,又添许多新病。
村里知根知底,比她还要年长几岁的她的同龄人,我称之为大妈大婶的,有时候我回去,和我谈起,都说是,我妈妈年轻时候太累太苦造成的。
我大学毕业的头几年,漂泊不定,郁郁寡欢,我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为自己找寻一条出路都自顾不暇,二三年我都羞于回到家中一次。
她牵不牵挂在外漂泊的我,我不知道。因为她没有文化,不善言语,更是从来未曾当面用言语表达过对我的爱。
我在外漂零,偶尔会想起,想着她的年龄也不过五十多岁,身体应该不会太差到哪里去,所以,很少去关心她,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我自己,为我自己寻找到一条出路。
二零零九年我研究生毕业以后,刚刚开始摸索着自主创业的时候,回到家里,看见她,便已经中风,双腿走路便很费劲。
又过了二三年,她的中风导致的后果愈加严重,走路已经非常艰难。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与兄弟们商量,说给她买个轮椅。我们兄弟三人都在外工作,不在她的身边,父亲本已退休,但又推托不掉,还在学校里帮人教授英语,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照顾她。听说,她就这样,在轮椅上,一坐就是一天。我有时候会想,妈妈坐在轮椅上,一坐一天,她难受不难受,没人陪她说话,儿子们一个都不在她身边。
枯坐在轮椅上,孤伶伶的她,会想什么,能想什么?她会回想起她的一生吗?她会不会觉得自己的一生不值?
又二三年,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连轮椅都坐不了,只能卧床了。这一卧床,生活就完全不能自理。
头两年,别的不说,还能自己吃饭喝水,我们看着都还勉强可以接受。二零一五年,妻子刚刚有孕,胎相不稳。可是,我却失去理智般的执意春节要回老家。
她见又是二三年未曾回来的我们,总是阴郁沉闷的脸上,和我们两口子说话时,好难得露出久违的一丝笑容。
妻子是北方人,不懂我们的家乡方言,她们不能直接沟通,需要我从中翻译。尽管如此,我能感觉到她们俩心意相通。当我悄声告诉她,妻子有孕时,她竟然高兴地忘乎所以,直摆手,示意我不要说。
我懂,她的心情。
我们两口子结婚也有几年了,在外人看来,一直没个一男半女。大哥的儿子都大学快毕业了,弟弟的女儿也都小学要毕业了,三兄弟中,唯独我迟迟没有孩子。
家里人关心我,却都不好意思明说,怕我妻子有压力。其实,我们两个人,身体都没毛病。结婚头几年,是我考虑工作方面尚未安定,不着急要孩子。
大人都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精力去照顾孩子。等着着急要孩子的时候,又迟迟没有动静。正是因为妈妈了解这些情况,别看她从未与我们提起或者打听,似乎她一切都了然于胸。我猜想,她许是相信我这个儿子,一切会有自己的主意和计划。
这个春节我来去匆匆,因为担心爱人的身体,来来去去没超过六天,便匆匆返京了。翌年十月,我的大宝贝,女儿,顺利生下来了。我高兴地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想让接电话,亲口告诉她盼了多年的好消息--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父亲告诉我,妈妈已经神志不清,听不见别人说话,也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又几个月过去,马上是二零一六的春节。
春节我肯定回不去,大宝才三四个月,体质也不是很好,不宜出远门。元宵节前两三天,父亲给我电话,告诉我,妈妈快不行了,问我能不能回去。我与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只我自己回去。孩子和妻子还是留在北京。妻子问我,妈妈不会认为她不孝吧?我说:“妈妈懂你,也懂我。”
我进一步地解释说:“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女们能够平安幸福地生活。你把孩子照顾好,我们生活平安快乐幸福,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孝顺”妻子听了我的意见后,就同意我只身回老家。
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了回来,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冲进妈妈的房间。老房子,阴冷的房间里,厚被子薄毯子,覆盖着妈妈的躯体。我凑过去,坐在床边,哽咽着,想叫声“妈妈”妈妈,喉咙似被什么东西莫名地卡住了,却半天叫不声。进门前,父亲就告诉我,妈妈已经听不见,眼也睁不开,看不见了。
妈妈未必知道,她的二儿子,此刻从北京赶回来了,就坐在她的床边。她已气若游丝,张开着嘴,用嘴在呼吸。我注视她的脸,脸上已经完全瘦得脱相变形了,只剩下皮包骨了。
紧闭着双眼,张着嘴,气若游丝,已经完全不理会这个世界的,也压根儿不知道,她的不争气的二儿子,此刻就伏在她的身边,泪流不止。
我去被子里摸索着,去握她的手,鳞峋的骨头,去摸她的腿,也只是摸到嶙峋的骨头。眼前的这个双眼紧闭,形削骨立的垂危之人,是谁?她是我的妈妈吗?我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娘家村里人,和我们村里人,公认的标致的人,此刻危在旦夕的妈妈,竟然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没了人形。
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妈妈,我的妈妈,我的一生辛苦劳作的妈妈,永远地合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撇下我们,永远地离去了。
妈妈的坟,此刻距离我也就二三百米。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到她的坟前去。
我记起了余光中的几句诗: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我又走到村口的小路。村口有一条向南沿伸的小路,与这条小路垂直,有一条向西的小路。我在村小读三年级的时候,经常走的是向南的这条,那时候是泥巴路,现在硬化成了水泥路,可供小汽车出入。向西的小路,是我去读高中,和去大连读大学之后出门回来的必经之路,现在隐没在野草丛中,已经荒废。
向西小路的起点,八十年代建起一座电排闸。我记得,1999年元宵节后,当时因信息闭塞,找不到工作,我只身要远赴云南,投靠先去那边工作的同学,父亲送我至此,对我讲了一句话:“人是异乡草”,我铭记于心,时至今日,不曾忘怀。
今年“十·一”国庆,我回到老屋,回到故乡,静坐于小院之中,徘徊于田野之上,,踯躅于乡间小路,站立于池塘小河岸边,目之所及,情之所至,心之所系,满满的,都是故乡带给我的无尽的回忆。
乡愁,并非身处千里之外异地他乡的人才有。即便是如我这般,从遥远的地方,回归故里,投入故乡的怀抱,还是难免生出无尽的乡愁。
这是为什么呀?
也许,故乡,我们随时回得去,可是,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从前,我们却再也无法回得去。